像是夜空流星划过的尾巴,轻轻地触动了他的心脏。
光阴逝水,稍纵即逝。
沈珏躺在华美的鸳衾绣帐里,望着头上的芙蓉承尘,半丝睡意也无。
过了今晚,她就及笄了。
沈珏充满期待,没有一个女子不会好奇及笄后要嫁的夫君,可对于她来说,年幼时就懵懵懂懂地知晓夫君是谁。
是那个人啊。
倏地握紧胸口的被褥,期待感忽地如泡沫破碎。
如果是谢璨,她一点儿都不期待。
终于,她还是逃不过嫁给谢璨的结果。
眼角的泪珠滑落,滴入绣花枕头,了无痕迹。
可无论怎么说,她都要感谢谢世子,没有谢世子,她还是在简陋的后罩房里挨冻,绝不会在华美的屋子里睡上一顿好觉,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这段欢欣愉悦的日子,她永生难忘,即便是死,也足够了。
就像日升月落不会轻易被人改变,嫁给谢璨亦是如此,她无力更改,只能平静接受。
立夏,日暖风和,天朗气清。
今儿一早,天还蒙蒙亮,沈珏就被碧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她睡眼惺忪,精神有点迷蒙涣散。
怕碧云一人忙不过来,青棠也赶来搭把手,捧起沈珏的小脸,端详道:“奴的姑娘,昨晚没睡好吗?”
她的肤色本就偏白,睡得不安稳,眼下就有一圈淡淡的青,放在普通人面上还好,可她就尤为明显。
好在青棠有一双出神入化的巧手,巧妙地遮住她的疲色。一阵捣鼓下来,沈珏脑袋里的混沌早散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发愣。
时辰到了。
沈珏给临水小筑的奴仆们发赏钱,随后去往行及笄礼的祠堂。
祠堂外聚集了众多的宾客,十之八九都是沈珏未见过的,他们皆是为了来攀卫国公的高枝,但沈珏并不在意。
她见到东面站着自己的父母弟弟,以及卫国公的家眷。
由谢老太太作为主宾为沈珏行簪。
老太太的腰似乎更弯了,精神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奕奕,沈珏搬去临水小筑后,每个半月才能见她一面。
一是害怕她不喜欢自己了,二则是因为许多次拜见,都被周瑶挡了回去,由此,沈珏才后知后觉,老太太不那么需要她的陪伴照顾,因为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周瑶。
而今,在这个特殊隆重的日子再次见到老太太,沈珏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想起刚来府地的时候,老太太对她的关照与爱护。
如果,她是她嫡亲的孙女该多好。
老太太净手,为沈珏梳头,梳至发尾,旁边的赞者高吟:“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①”
仪式繁琐,一笄、二簪、三钗冠。
当乌云般浓黑的发髻上压着玛瑙嵌珠宝缠枝花的宝冠,沈珏顿觉脑袋一重,压得她弯了弯脖颈,这样一来,她后方的颈骨线条毕露,如天鹅垂首,恬静美好。
小娘子穿一袭重叠庄重的朱红礼服,眉心一点花钿,姿容貌美,宛若一朵完全盛开的娇花,在场之人无不被她吸引了目光。
谢璨站在前列,她出现的一刹就完全攫住他的视线,发髻的钗冠流苏如绿柳垂绦,一步一晃,直晃到他心里去。
眼前引得众人觊觎的小娘子,是他的啊。
谢璨一想起来,仿佛一粒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志骄意满的澎湃心绪在胸膛激荡,久久不平。
谢璨痴迷的一幕落在谢澜眼里,他竟然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一团火在身体里熊熊燃烧,愈演愈烈。
阔袖下的双手握紧,腮边鼓动,他死命压制着体内不断叫嚣的猛兽,牵扯的疼痛不剧烈,却足以令心率骤失。
再次抬眸望向她时,凤目微红。
谢澜转身,默然离去。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就会控制不住体内的凶兽。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沈珏所吸引,并未有多少人发现谢澜的离场,除了目光中心的沈珏。
被那么多人注视着,有惊艳的,有羡慕的,有慈爱的,她紧张得手脚发软,只能在陌生的人群里找到一个熟悉的人,令自己安心。
那一抹如夜的玄色,见之便能心安,可下一瞬,他就消失不见。
他……为什么走了?
失落悄无声息地蔓延,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去乱想。
兴许,军中有什么要务急需他去处理呢?他可是一品大将,军机如山。
礼毕,沈珏被碧云和青棠扶了下去,她不想回临水小筑,像羽翼初丰的雀鸟,想在习得展翅飞翔后,见一见母亲。
母亲与父亲被卫国公夫妇请去书房议事,沈珏得知后,来不及换衣裳就赶赴书房。
沈珏来到书房后未能进去,只因卫国公下了口令,外人不得擅入。
“我在外面候着。”沈珏站在廊下,阳光透过窗栅被切割成一条条,覆在她的面上,那双明澈的眼瞳呈现出乌黑与琥珀交错。
庭院里花木葱茏,被光一照,叶片泛着金子般的光泽。沈珏望之出神,忽而一片绯红装满她的视野。
绯红胸襟前绣着流云暗纹,金线勾勒领缘,再往上是一双轻佻含笑的桃花眼,眼角有一滴惑人心神的泪痣。
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出现,沈珏心跳一窒,像受惊的狍子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璨对她极为满意,吐出的话也不似以前毒舌带刺,“沈表妹随我来。”
碧云想上去阻拦,却被谢璨一个警告的眼神钉住。
沈珏被他带到主堂里的四角,这里有一棵两人环抱的槐花树,背后是东西两面墙的交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狭小空间。
沈珏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见他步步逼近,“我爹爹和娘亲,还有卫国公……都在屋子里,你不能这样对我……”
从新春到立夏及笄的这段时间,谢璨忙于功课,冥冥之中两人的交集渐少。
可没想到这么久了,她对他的恐惧从未减少,甚至更多。
“我会怎样对你?珏儿表妹怕不是误会了。”谢璨轻笑,离她咫尺距离时才停下,俯身薄唇贴在她的耳畔。
他温热的呼吸吹拂,沈珏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只听他说:“你知道他们在书房里谈什么吗?”
沈珏未语,他一定会告诉她的。
“他们在商量你我的婚事。”
宛若晴天霹雳,沈珏知晓会有那一天,可不曾想到会这么快。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一见母亲,她就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吗?
谢璨为她拂开脸颊调皮的发丝,手指划过香娇玉嫩的肌肤,简单的肌肤相触,让他心神俱是一颤。
忽而他想起什么,笑容更加肆意,“沈表妹长得这般漂亮,不嫁给我做妾着实可惜了。”
他又凑近些,确保她能一字不落地听见,“纳你为妾后不必太感激,只要将我伺候好,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
母亲要将她嫁给谢璨做妾……
浓烈的伤心击溃了沈珏的脑海清明,以至于她连谢璨浮花浪蕊的行径都没有察觉。
她越是娇弱可怜,谢璨就越喜欢她,那样她就能只依靠他一人,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人。
谢璨忍不住一亲芳泽,偏首贴近,薄唇就要印在她的唇瓣。
骤然,他的后领被人拽住,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带远,砰地砸在地上!
第26章 订婚
谢璨跌在坚硬的砖面, 巨大的力道迫使他甚至还往后拖曳了一段距离,脊梁骨冒出的钻心疼痛,令他神智出现片刻模糊。
郁郁葱葱的树荫下, 男子身姿如粗壮的槐树高峻挺拔,暮云灰色的常服若深邃的夜幕,承载他的深沉。
在他身后的少女露出一截朱红色的裙摆,虽被挡住面貌, 但头上摇晃的钗冠述说着少女本人受到的惊吓。
两人衣着一暗一明, 一沉稳一稚拙。
谢璨胸腔的郁气顺着近乎嘶吼的声音释放出来, “谢澜!你是不是有病!!!”
庭院的动静惊扰书房内议亲的众人, 纷纷转头向窗外望去。
谢璨忍着疼痛, 趔趄地从地面爬起,还未站稳, 就见卫国公面色阴沉地踱步而来。
“发生什么了?”
谢璨迫不及待地揭发谢澜的凶残行径, 想让父亲好好看看他眼中文武双全的嫡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是谢澜他——”
卫国公呵斥:“住嘴!我有问你吗?”
像是被一个金钟罩住, 紧接着有人猛地用钟椎撞击金钟,响亮的钟声让他震耳欲聋。
谢璨被卫国公一吼, 顿时像个哑巴一样完全忘记要说的话儿。
卫国公话锋转向谢澜, 语气放缓, 脸色依旧沉冷, “澜儿,你说。”
谢澜从容不迫, 唇角单纯地勾起弧度, “只是教训教训二弟, 望他知晓什么叫做克己复礼。”
卫国公太明白自己的儿子了,谢澜小时候就像极了他, 越长大越像,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正因如此,卫国公心知他平常不爱笑,此刻笑意冷冷,说明他着实是动怒了。
谢璨恨卫国公的偏心,但他尊敬父亲的心从未变。
卫国公听完谢澜说话后沉默下来,谢璨顿时心慌,反唇辩驳道:“沈表妹早晚都会嫁给我,我喜欢她,与她亲近又有何错?”
谢澜眸底的神采闪了闪,虽不愿承认,但谢璨说的委实无错,至少在他们之间,谢澜没有置喙的余地。
柳夫人八面玲珑,两兄弟的互相指责,再结合沈家那小娘子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儿,明白是谢璨逗弄得过火,让一向自制守礼的谢澜看不下去,故而才出手。
说来也奇怪,两人明明是同胞兄弟,但无论是样貌还是品性都千差万别。
柳夫人上前搭住卫国公的手臂,轻轻笑道:“老爷勿放在心上,璨哥儿性子外扬您又不是不知?澜哥儿说到底也是好心。好啦好啦,璨哥儿你合该收收性子,也不怕把未来夫人吓跑。”
最后一句却是对谢璨说的。
柳氏的耳提面命对于谢璨而言就是耳旁风,他从不听的,但今日不知为何,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在成亲前的这一段日子,收一收也无妨。
“夫人说的是。”谢氏也出来打圆场,她不指望笨口拙舌的夫君沈从礼。
谢氏挽起沈珏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手背状似安抚。
随后拎着沈珏向卫国公夫妇赔礼,“都是珏儿的不是,珏儿你以后要好好伺候二少爷知道么?”
“嗯……”沈珏成了一个提线傀儡,谢氏挽住她的手,就是操控她胳膊的细线。
除了颔首,她别无选择。
沈珏的乖顺是一味药,谢璨见之,脊背的疼痛都减轻了。
然,谢澜在听见她毫无反抗的回应后,一直紧握克制怒火的拳头倏然松开,喉结上下滚动,艰涩开口:“若无事,儿就告退了。”
卫国公颔首,他一向纵容自己的大儿子谢澜。
风波已平息,众人也没有聚在一起的理由,各自都散了。
临走前,谢氏还再三确认,“婚期就这么说好了?”
得到柳氏肯定的回答,谢氏与沈从礼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喜不自胜。
沈从礼先回西厢客房,留下谢氏给沈珏做心理建设。
临水小筑。
谢氏挥退所有丫鬟,屋子里只有母女两人,沈珏坐在黄花梨雕螭龙纹镜台前,由谢氏帮她褪下繁琐的礼服。
重工刺绣阔摆外套脱下,谢氏将其挂在木施上,亲自给女儿拆卸头饰。
她的女儿终究是长大了。
铜镜里的少女骨相周正,五官完美压住稍显浓艳的妆容,衬得气质明华秾丽,如一颗镶嵌在凤冠上的宝珠,光辉照人。
可低落的思绪化作尘埃,蒙在她的眉目间,颇有种明珠蒙尘之感。
“娘,我真的要嫁人吗?”
“畏婚的新嫁娘比比皆是,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自己的夫君,珏儿你不一样,你在国公府里与二少爷一起长大,小时候那么喜欢他,爱跟在他身后跑,应该是更欢欣才对。”
“他欺负我,我已经不喜欢他了……”相反,她对他的感情有害怕、畏惧、厌恨,唯独没有喜欢。
“男人啊成家后就会成熟起来,当初我和你爹成婚,不也是被他的不解风情气得半死么?”
发髻一点一点散落,拆下的金钗逐一摆放在前,沈珏盯着金钗上的南珠,想起谢璨调笑的话语。
——“沈表妹长得这般漂亮,不嫁给我做妾着实可惜了。”
镜子倒映出母亲谢氏的脸,沈珏忽而问:“即便是嫁给谢璨做妾,爹娘也同意吗?”
谢氏拆发髻的手凝滞,“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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