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钳制住的沈珏一直垂头盯着鞋面,几缕发丝调皮地从发髻里跑出来,是适才受惊所致。她眉眼低垂,不点而赤的唇抿紧,荏弱而诱惑。
谢澜的眸色深了深,像平静无波的海面下的静水流深。
沈珏不知,可同为男子的谢璨怎会读不懂他眼里的企图?
——谢澜果真喜欢沈珏!
长久以来的猜测得到验证,谢璨如遭雷击,背部僵硬如木。
身后的沈珏趁着他出神,努力挣脱出来,“……谢璨,你松开我。”
她的肌肤滑腻,像一尾鱼,谢璨一时不察并未来得及捉住。
挣脱桎梏的沈珏并没有走向数次为她撑腰的谢世子,而是跌撞后退,远离二人。
她牵住袖口掩住手腕的一圈红痕,勉力稳住身形,福了福身,“珏儿有事,先告退了……”
说罢,她也不管二人有何言语,快步走远,步子趔趄。
谢澜亦拂袖而去,独留谢璨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愣在原地钳口结舌的碧云匆匆跟上沈珏的步伐,绕过园子后,她见沈珏的脸色有些苍白。
“姑娘,你怎么了?”
沈珏心如擂鼓,不安如藤如蔓将她缠绕。
幼时,对于谢澜与谢璨兄弟阋墙之事有所耳闻,随着后来谢世子离家入伍,这点儿传闻也就消散了。
如今一看传闻的确不假,两人的关系隐有水火不容之势。
没有人比她更能切身体会了,适才一幕,两人看似因她而争,实则只是双方都想赢过对方罢了。
他们如何她沈珏管不着,可千不该万不该把她当做争锋的角斗场。
沈珏感激谢澜,但说她软弱也好,她不愿涉入谢家两兄弟的争夺,只想离开卫国公府好好地过活。
不过一霎,沈珏思量得却很多。
“无,无事……”
沈珏回答碧云,但细心的碧云仍是看出她尚有余悸,分不清是鹰隼还是紧握不放的二少爷带来的。
年近岁逼,辞旧迎新。
除夕当日,仆人们洒扫得不染纤尘,攀着梯子给廊檐挂上六角琉璃红灯笼;爱美的年轻丫鬟们还在鬓边别了崭新的绒花,一个个都笑脸盈盈;夜幕降临后,国公府被火红的灯笼色一照,少了平日的肃穆,多了一份烟火气。
主堂内的八仙桌上摆满七十二道精致菜肴,阖府上下都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布菜的丫鬟们敛眉候在一旁,拢共有四五十人之多,偌大宽阔的堂内竟显得局促拥挤。
一家子围坐圆桌,沈珏也受邀在列,团圆饭有国公爷在场不比后院的请安,她被安排与周瑶挨着坐。
沈珏并无多大的反应,梦里周瑶的迫害尚未发生,现实中周瑶撺掇谢冰污她清白也已经受到惩罚,一起用个饭而已,何况国公爷还在场,晾她也作不出什么妖来。
周瑶的确不能作妖,但心情就不如沈珏那般和淡了。尤其是柳氏在席前一字都未提及她,还是国公爷问了一句她是谁,才上前解释
这不明摆着柳氏不喜她么,国公爷就更不用说,平日里断不会插手后院,只在谢璨的及冠礼上见过她一面,对她印象浅也实属正常。
得罪谢冰她的日子不好过,柳氏给她穿小鞋,卫国公漠不关心,她能依附的大木只有老太太,然老太太身体到底是年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猝然长逝。届时,她又该怎么办?
都怪沈珏!她在府里过得胆战心惊,沈珏却什么也没干,就能逍遥快活。
周瑶愈想愈气,碗里的一块清蒸多宝鱼肉都快被她杵烂。
旁边周瑶的异样,沈珏并不在意,老老实实地低头用饭,只在丫鬟布菜询问她要吃什么时才抬起头,不经意扫过国公爷。
沈珏见卫国公的次数并不多,一年也就四五回。上回还是半年前,她依稀记得当时的国公爷虽面容间带着病气,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犹有将帅风范。
为何不过半年,他的两鬓就染上许多白霜?身形也佝偻了些,看起来老了十几岁?沈珏心生疑窦,奈何人微言轻不敢多言。
今年的除夕于卫国公府而言大有不同,只因谢世子凯旋而归,荣升大将军。
所谓青出于蓝,谢澜不仅是谢家丰功伟绩的将门荣耀,还是整个大渊最年轻的青年大将。
卫国公不停地与身边的谢澜把酒言欢,满面的红光甚至将他的病气扫去不少。
酒足饭饱后,一家子坐在一起唠家常,就连前阵子犯错的谢冰也在常姨娘的引导下乐呵呵地交谈。
谢璨却显得闷闷不乐。
往常卫国公旁边的位置是柳氏与谢璨,然谢澜回来后,他的位置就被取代,与父亲隔着谢澜。
众人的焦点也不在他身上,只有说到谢澜时会连带提起他。
一顿饭吃完,谢璨都尝不出是什么滋味,换做平常他早就摔碗走了。
饭后,眼瞅着时辰差不多,老太太、卫国公与柳氏便给家里的小辈们发压胜钱。
卫国公府也算得上人丁兴旺,除开谢澜和谢璨两个嫡出,还有二房孙姨娘育有两个孩子,凑了个“好”字,女儿是三娘子谢清;三房常姨娘育有两子一女,四娘子谢冰就是她所出。
此外,还有沈珏与周瑶两个远房表亲。
按亲疏远近发下压胜钱,直瞅着最后一个荷包给了周瑶,落在最后的沈珏两手空空,可同辈们除去年纪弱冠的谢澜与谢璨,其他人都因得了压胜钱而喜气洋洋,沈珏也只好作罢。
宴散,目睹一切的碧云小声嘀咕:“怎么能这样,故意漏掉姑娘的压胜钱,不想给姑娘好彩头么?”
众人都有,唯独漏掉她,好似那份热闹喜气也未能眷顾她,沈珏说不低落是假的,但还是笑着拍了拍碧云的手背,“不过是个压胜钱,兴许是长辈们太忙忘了,算不得什么。这些话以后不能再说了。”
说着,两人已经跨过门槛,走出主堂。
“沈表小姐留步。”有仆人忙不迭奔过来。
沈珏停下来。
仆人双手奉上一个荷包,“还有一份是留给沈表小姐的,老太君身体疲乏,怕追不上您的步子,就让奴送过来,还望您别介怀。”
沈珏拿起荷包,与之前同辈们的样式别无二致,但里面装的钱币明显更重些,扯着荷包底往下直坠。
“我怎么会介意?有劳。”
目送沈珏离去后,仆人折身却不是回主堂找老太君,而是来到廊柱下,躬身道:“回世子,已经送到表小姐手里了。”
“嗯。”谢澜手里有两只荷包,其中一只是他的,另一只他收回袖口。
借祖母之手赠予她,想必她会开心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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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水小筑后,沈珏与碧云迫不及待拆开荷包。
压胜钱不多,只有金灿灿的两枚钱币。
碧云不仅感叹:“呀,居然是金子做的!”
两枚圆形方孔钱币搁在手里沉甸甸,加之成色明灿,的确是金子无疑,上面阳刻的不是普通钱币的“建昭通宝”,而是“平安喜乐”。
碧云亦注意到它的不同之处,“怎么和我们用的钱币不一样?”
沈珏拿起一枚放在她面前,“因为这是‘花钱’,虽然和钱币大同小异,但并不能用于交易买卖。此外,‘花钱’的种类繁复,有的上面还会刻一些生肖与民俗。”
“奴倒是第一次见。”
沈珏:“我见得也不多,这还是第一次得到过。”
祖母没有忘记她,给的压胜钱也不同以往,该是原谅她了吧。沈珏只觉通体舒畅,人跟着开朗许多。
夜里,两枚金制压胜钱放在荷包压在绣花枕头下,伴随着屋外传来的断续炮竹声,沈珏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沈珏的父母是在正月十二来到卫国公府拜贺的,当晚卫国公府灯火辉煌,广开宴席,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这般布置排场自然不是给沈从礼一家的到来而特意设下的,他们只不过是恰巧沾了点光。
然,因着柳氏对沈珏的看重,沈家的席位再不是往年的边边角角,排在了中上。
宴席上,沈从礼与他人推杯换盏,神气扬扬,只因今日能登门卫国公府的不少都是京中勋贵圈的贵人,可不得多巴结攀谈。
弟弟沈允今年十二,桌上的山珍海味令他食指大动,只埋头苦吃。
母亲谢氏倒能安静|坐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穿梭在每个人身上。
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沈珏鹤立鸡群,吃了几筷子近处的菜肴后,就颔首低眉,静静地依譁 坐在那儿。
沈珏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一年才能见一次的父母弟弟就在身旁,碍于外人在场不能表现出来,会被说成没有礼仪教养。
但她的唇角却是弯弯抿起,眸子也亮晶晶的。
众人宴酣,谢氏才抽出精力来与自家女儿说话,一开口她就问:“允儿的求学之事你可安排好了?”
沈珏一听,扬起的嘴角蓦地僵住。
第24章 争执
两月前,沈珏落水后做了一个预知梦,梦醒给云州的父母送去家书,希望他们能将自己接回去。得到的回信却是母亲的一语带过,进而希望她能给弟弟沈允入太学铺路。
明明她和允弟都是母亲的掌心肉,为何母亲心里只有弟弟,忽略了她?
沈珏瓮声瓮气道:“没有。”
谢氏和蔼的面色霎时变了,“珏儿,你现在连为母的话儿都不听了吗?”
“你是为母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的,是我身上剜去的一块血肉啊。”
“天底下,除了为母还有谁会懂你?你以前不是最听话的吗?怎么翅膀硬了,便不拿为母当回事了?”
谢氏有意压低声音,但那句句话语还是如丝线一般钻进沈珏的耳蜗,周遭此起彼伏、不见停歇的喧嚣鼎沸,一点儿也没能削弱谢氏的魔音。
一句一句,皆是指点她的不是。
沈珏嗓子眼堵了团棉絮,低垂的眼里蓄满泪。
“珏儿!你有没有把为母放在心上!”沈珏的沉默不语让谢氏觉得自己像是在演独角戏,她去扯沈珏的胳膊,怎料宽大的礼服云袖拂过酒杯,杯里琥珀色的果酒洒在她仅能拿得出手的衣裳上。
“呀!”谢氏惊得站起来,但哪里来得及。
四周不少人朝此处望来,也包括上首的谢澜。
沈珏的眼泪仿佛如那杯碰洒的果酒,已经流尽。
深吸一口气平复好郁结,她抬起水洗般的明澈双眼,柔声道:“对不起打扰各位雅兴。母亲,您先随女儿下去换身衣裳吧。”
一个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宴会上依旧你来我往,觥筹交错。
亦有人注意到那个开口解围的小娘子,询问周遭的人她是谁。
“她呀,应该是谢家自幼定下婚约,一等及笄就要嫁给谢二公子的沈家小娘子。”
“这不就是童养媳么?唉,可惜了……”
议论声不大不小恰恰被谢澜听见,他下意识攥紧酒杯,酒水倾洒也不知。
一等及笄就要嫁给谢二公子……
刺耳至极。
沉静的目光投向沈珏消失的方向,只来得及在人潮人涌见捕捉她的一角胭色裙袂。
临水小筑。
谢氏虽是宾客,但一是女子,二是沈珏的母亲,进入国公府后院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不能随意走动。
临水小筑与清梧苑在府里单独划分一块地方建造,幽静少人,映衬着冬日萧疏的花草,颇有凋零孤寂之感。
谢氏跟在沈珏后头,一边走一边打量,心底越来越沉。
直到走出长廊,见到碧波千顷的芙蕖湖,谢氏才豁然开朗。
她望着临水小筑的景物,心底一股与有荣焉的飘飘然冉冉升起。
走进主屋,足下踩的是厚绒锦地面,见到的是前朝画圣的绝笔墨宝;左摸摸多宝槅子上的摆件,是红玛瑙珊瑚;右摸摸遮风纱幔,是天香绢薄帐;房间中央的掐丝珐琅薰炉燃起的帏中衙香袅袅吸入鼻尖,沁人心脾。
谢氏大步跟上沈珏,和颜悦色道:“女儿呀,见你过得不错,娘很舒心,但你也别只顾着沉溺荣华富贵,忘了你弟弟和爹娘啊。”
沈珏捧出早就按照母亲身材量身定做的衣裳,“母亲多虑了,天冷先去把衣裳换了吧。”
“好好好。”谢氏点点头,一副好说与的样子。
谢氏更衣后流连忘返,若非知道宴席尚未结束,怕是还要再耽搁久一些。
返回的路上,母女二人相携而行,外人眼里看来俨然一副母女情深。
可只有沈珏知晓,母亲的话儿令她生出诸多不适。
“女儿,你在国公府里有锦衣玉食可以享受,可曾想过你爹爹你娘亲?你要多想着家里,莫把我们忘了呀。外人对你再好,也比不上有血缘的亲人对你的好。”谢氏眼珠子一转,话锋便跟着转变,“所以,你一定要给你弟弟铺好路,将来他飞黄腾达,你也有依仗不是?”
“母亲。”若说之前的话儿她尚能谨记于心,事实上她也尽量办到,譬如之前祖母赏给她的婆律香就是御贡之物,沈珏曾想着留下来给父亲,虽说率先用在了谢世子的衣物上,但她还是千辛万苦地找到上好的沉水香当做父亲的新年礼。
沈珏停下脚步,不敢去看谢氏的眼睛,将自己放在尘埃里,低声下气地说:“能进入太学的弟子无外乎是受到父祖官爵荫庇,亦或者是有超世之才的寒门庶人。允弟若委实想入太学,可以通过博士考核进入。”
谢氏“呵”了一下,“你连这点事情都不愿帮家里吗?”
沈珏屈膝半蹲,“并非是女儿不愿帮,实在是女儿人微言轻,如何能干涉家中幼弟入太学一事?”
太学是大渊的最高学府,博士弟子有万余人,皆是出身官宦或怀有惊世之才的人,入学之严苛焉是她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断然拒绝的话令谢氏难堪,她像一个鼓胀的气球被戳破,霎时爆出怒火,只差没指着沈珏的鼻子骂,“沈珏!你别还没嫁进谢家就胳膊肘往外拐,别忘了你姓沈不姓谢!”
旁边跟随的丫鬟大气不敢出一声,母女二人间竟僵持若宿敌。
隔着一道院墙,墙外的灯火透过琉璃,迷乱|交错地映照出纸醉金迷的酒宴。鼎沸的人声下,沈珏的心越发沉静,温暖的橘光照在身上,只觉通身发寒颤栗。
沈珏维持着半蹲的伏低姿势,几欲支撑不住,她带着哭腔说:“母亲,我没有……”
纸短情长,或许是家书篇幅有限,母亲不足以知晓她的委屈,是不是现在与她说,她就能心疼一下自己,带自己回家?
沈珏强忍哭意,把自己在府中受人欺凌的事情一一说出,那些事她都悉数写在信里,如今再一次说出来,无异于揭开伤疤。
“……谢璨只当女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木偶随时可以逗弄着玩儿,女儿不喜欢谢璨,母亲您带女儿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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