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她们回府快半个时辰了,却迟迟不见盛嬷嬷的身影,一想便知是嬷嬷不在府中。
顾婵漪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听荷轩门口。
听荷轩临湖而建,推开窗子便能瞧见满湖的荷花。
顾婵漪的母亲在怀她时,曾梦到一轮满月,月色铺在水面上,微风拂过,漾起层层涟漪。
当时,母亲便觉得自己怀的是个女孩,甚至想好了名字。
更是将松鹤堂西边的大院子分成两半,一半建成听荷轩,一半挖做小湖,早早地种下莲子,等女儿长大,荷花根茎便也铺满了小湖。
春时荷叶初初舒展,秋日荷叶荷花纷纷枯落,日落月升时,月色洒在湖面,水光盈盈。
到了夏日,荷叶铺满整个湖面,便瞧不见月色了,只能闻到淡淡的荷香。
顾婵漪看了眼紧锁的院门,转身沿着院墙一边走一边数,走了三步,拨开茂密的杂草,从下往上数到第三块青砖。
小荷满脸疑惑,直到看见姑娘将那块青砖拿下来,从里面找出一把钥匙,她才又惊又喜。
“姑娘,你怎的知道钥匙藏在这?!”小荷满脸好奇。
顾婵漪拿着钥匙,笑眯眯地走向院门,头微歪眨了眨眼,透着一丝得意。
“离府时,嬷嬷悄悄告诉我的。”
盛嬷嬷比她们年长,经历的事情也多,行事更是细致周全。
担心她独自在府中,护不住老爷太太的东西,她特意将三间院落与库房的钥匙尽数藏了起来。
不仅如此,盛嬷嬷还将这些年二房从大房“借走”的东西,一笔一笔地记了下来。
不论是金银钱财,还是衣裳首饰,只要是二房拿走且未归还,均能在账本册子上找到对应的东西、数目以及拿走的日子。
顾婵漪打开铜锁,推开院门,“嘎吱”轻响,扬起阵阵尘埃。
顾婵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抬手挥了挥,大步走进去。
在她离府前,盛嬷嬷每月均会命人打扫听荷轩与竹猗院。她十岁时离府,盛嬷嬷在她走后没几天,也不在府中了。
仔细算来,听荷轩已经锁了六年。
六年时间,整个听荷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挨着院墙的背阴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
窗纱年久未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花色,长廊的屋檐下更是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日落西山,晚霞渐暗,又是七月十五日,阵阵凉风吹过,破落的窗纱随风而动。
小荷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护在顾婵漪身前,战战兢兢道:“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先回松鹤堂吧?”
顾婵漪看了眼天色,摇摇头,“不用,我们且在这里等等,稍后便有人来帮我们清扫院子。”
小荷见自家姑娘如此气定神闲,暗自懊恼自己实在是胆小,她深吸口气,挺直腰板地站在姑娘身边。
不出姑娘所料,不到一刻钟,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且瞧着人数还不少。
面生的嬷嬷女婢们提着灯笼走进来,瞬间照亮整个听荷轩,她们身后便是府中的二夫人。
王蕴嘴角带笑,上来便拉住顾婵漪的手。
“阿媛既然回府了,怎的不在菊霜院等我?听荷轩还未收拾齐整,如何能住人。”
说罢,王蕴便要拉着顾婵漪离开。顾婵漪怎会如她所愿,菊霜院全是王蕴的人,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顾婵漪犹如扎了根的树,稳稳地定住不动,甚至手腕一转,将王蕴拉了回来。
烛光下,顾婵漪眉眼带笑,很是温柔贴心的模样。
“当年阿媛尚小,是以才不得不麻烦婶娘看顾。如今阿媛已经长大,且婶娘的菊霜院还有二姐姐和小弟,阿媛便不去打扰婶娘了。”
不等王蕴出声,顾婵漪又道:“只是还要向婶娘借几个人,帮阿媛打扫听荷轩。”
顾婵漪眼睛一转,意有所指。
“想来我与小荷去了山上,盛嬷嬷也犯懒了,平日竟未安排人洒扫。”
听到“盛嬷嬷”三字,王蕴才猛地想起这号人物,神情在夜色的遮掩下迅速转变。
顾婵漪宛若不觉,面带怒气,“不知婶娘可知嬷嬷去了哪里,我回来后,她怎的迟迟未来见我?”
王蕴冷眼看向这位几年未见的侄女,唇角微抿,今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如此猝不及防,却又步步紧逼。
王蕴捏着手中丝帕,难道是顾婵漪得了高人指点,还是有旁人为她出谋划策?
并非她小瞧顾婵漪,而是顾婵漪在她院里养了两年,性子安静内敛,胆小怕生,被她骗得团团转,还当她是好婶娘,委实不像聪明人。
王蕴在心中暗骂喜鹊与李婆子办事不力,顾婵漪日日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却还能得贵人相助。
王蕴僵着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
“前些时日,城外庄子上出了些事,偏偏我身边的王嬷嬷不得空,我便请盛嬷嬷帮我走一遭,眼下她还在庄子上,我明日便派人接她回来。”
王蕴抬头看向听荷轩,黑qq的屋子,窗户透风,夜里看着甚是骇人。【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如此破旧的宅子,即便收拾干净,也到后半夜了。
思及至此,王蕴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以及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既然你执意要住在听荷轩,那婶娘便不拦你了,左右这院子也是你爹娘当初为你备的。”
王蕴转身,对着掌灯的嬷嬷们招了下手。
王嬷嬷立即走上前来,恭敬道:“太太有何吩咐?”
“找些人来,将听荷轩打扫干净,三姑娘今夜便要住。”
王蕴顿了顿,话中有话,“尤其是那些角角落落、柱子横梁,最易藏灰的地方,更该打扫仔细了。”
王嬷嬷显然听明白了,点了点头,“老奴定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王嬷嬷得了差事,自去点人不提。
王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拉着顾婵漪往外走。
“你还未用晚膳吧,他们还要一会,你且先去婶娘那坐坐,婶娘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顾婵漪心中明了,若不给王蕴一个解释,王蕴势必会日日挂在心上,甚至命人寸步不离地监视她。
既如此,那她便给王蕴一个解释。
菊霜院就在听荷轩后面,中间由假山和小花园隔开。
沿着小径绕过小花园,便到了菊霜院,与宛若荒院的听荷轩截然不同,菊霜院中灯火辉煌,布置得华丽且舒适。
正厅中间摆放冰盆,冰盆边还放有时令瓜果,有女婢站在旁边打扇,凉风习习且伴随淡淡瓜果清香。
人影幢幢却不闻嘈杂,女婢们井然有序地端上各色菜品。
顾玉娇正坐在灯下,翻看首饰铺新送来的图样册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眼瞧见母亲身后的顾婵漪。
顾玉娇顿时站了起来,指着顾婵漪,怒气冲冲道:“她怎的在这里?!”
顾婵漪像是被吓着了,身子很明显地瑟缩,她垂首低眉,委委屈屈的模样,声音亦是娇弱可怜。
“婶娘,婶娘让我过来用晚膳。”
第二十二章
“怎么说话呢。”王蕴佯装生气的模样,瞪了顾玉娇一眼,“阿媛可是你三妹妹。”
王蕴转头,和声细气,“阿媛,你二姐姐只是性子急了些,并无恶意,你莫要放在心上。”
顾婵漪懦懦地点了点头,却还是站在王蕴身后。
顾玉娇见状,直接气笑了,单手叉腰,“今日在崇莲寺,你贸贸然冲出来时,怎的不见你这般唯唯诺诺?”
王蕴闻言拧眉,正想开口询问,但瞧屋内有不少女婢,且当着顾婵漪的面不好细问,只得作罢。
“先用膳,其他事情,稍后再说。”
然而,顾婵漪并未给她们问话的机会,将将用过晚膳,便起身告辞了。
王蕴无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顾婵漪渐渐走远。
挥退屋内的嬷嬷女婢,王蕴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今日你遇见顾婵漪了?”
顾玉娇点点头,遂将崇莲寺中发生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到顾婵漪身边还有曹家的姑娘,王蕴轻叹,戳着顾玉娇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怪顾婵漪坏了你的好事?”
“若仅顾婵漪一人瞧见你与瑞王殿下独处,她自不会往外说,但偏偏她身边还有一个曹家姑娘。”
顾玉娇这才反应过来,扭身坐到一旁,不情不愿道:“那我还该谢谢她了?”
顾玉娇回身,扯着王蕴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阿娘,当时殿下瞧见了顾婵漪,他会不会对她……阿娘,我们该怎么办?”
王蕴闻言,冷笑了几声,拍拍顾玉娇的手背,面带安抚。
“莫要乱了阵脚。有淑妃娘娘在,瑞王正妃只能是舒家的女儿,瑞王只能拿出侧妃之位,然而,即便顾婵漪自己愿意,顾长策也不会点头应允。”
与此同时,瑞王府中。
瑞王沈谦刚进府门,便有侍卫走上前来,抱拳行礼。
“王爷,属下已经查明,那两位女子是郑国公府的二姑娘与三姑娘。”
“身穿桃粉衣裳的是二姑娘,乃顾家二房嫡出;而身穿素色衣裳的,则是顾家大房嫡出,即顾长策的嫡亲妹妹。”
沈谦闻言,顿时大喜,连声道好。
既是貌美佳人,还是顾将军的胞妹,两全其美,幸甚至哉。
沈谦当即便决定翌日进宫,寻母妃商量娶妃之事。
*
十五明月夜,小荷提着一盏灯笼,在前方照路。
顾婵漪慢悠悠地走着,六年未归,府中变化并不大。
只要大房还有她和阿兄,王蕴行事便有顾虑,不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将大房的东西占为己有。
二人尚未走进听荷轩,便听到里面甚是吵闹。
顾婵漪拉住小荷,在院门外止步倾听。
“怎的突然冒出一个三姑娘?我进府晚,以前从未听过,你们可有见过她?”
“我知道我知道,这位三姑娘之前去了外祖家,也不知何时回来的,竟未让人去接。”
“你这消息可不对,三姑娘明明是去崇莲寺祈福了,哪有去江南,尽瞎说。”
“对对对,三姑娘确实是从崇莲寺回来的,听门房的阿贵说,还是乘坐礼亲王府的马车回府的呢,可气派了。”
“崇莲寺又不远,既然要回来,也不早些派人回府告知,若早知她会回来,我们白日便过来洒扫了,哪至于现下顶着月亮在这里辛苦。”
“可不是么,刚回来便如此折腾我们,一瞧便是难以相处的主,也不知日后要如何作妖。”
小荷气得咬牙,作势便要冲进去与她们辩驳一番,却被自家姑娘拉住了手臂。
“姑娘,让婢子进去好好教训教训她们,如今府中下人,竟敢在背后议论主子了?!简直没有规矩!”
顾婵漪莞尔,小荷见状,心底火气蹭的一下灭了,“姑娘怎的不气?”
“我们晚归,让她们顶着月色劳作,乃是事实。”顾婵漪云淡风轻,语气平淡。
“可是,明明二夫人知道姑娘要回府,却没有让人提前回府收拾,与姑娘何干。”小荷气得跺了跺脚。
顾婵漪眼珠转动,面露狡黠,宛若林间的小狐狸。
“所以,我们要让她们知道,并非我想折腾她们,而是她们的二夫人在作妖。”
这是王蕴给她的下马威。
在阿兄走后,父亲母亲留下的人,便被王蕴以各种理由和罪名,陆陆续续送出府了。
若不是盛嬷嬷掌管大房的库房钥匙,以及各种账本册子,不好轻易下手,王蕴也不会将盛嬷嬷关在城外庄子上。
如今她回到府中,且京中世家夫人们皆知她回来了,王蕴自然不敢像以往那般悄无声息地送她出去。
既然不能明着来,便只能在暗地里使阴招。
让她在府中无可用之人,诸事不顺心,万般不遂意。
若是以前的顾婵漪,时日渐长,或许无需王蕴开口,她自己便会想回崇莲寺。
至少在人情冷漠的国公府,崇莲寺中的师父们更可亲一些。
然而,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顾婵漪了。
她在沈嵘身边,看多了朝堂上的手段,王蕴这些小把戏,她完全没放在眼里。
顾婵漪转头,看向小荷,“你身上还有多少散碎银子?”
小荷闻言,立即捂紧身上的钱袋子,甚至往后退了小半步,“姑娘,我们身上没有多少银钱了。”
顾婵漪伸手向前,掌心向上,四根手指勾了勾。
小荷撇撇嘴,眨巴眼睛,奈何自家姑娘“冷血无情”,丝毫不为所动。
小荷无法,只好拿出钱袋子,珍而重之地放在姑娘的手心。
“姑娘,我们真没有多少银钱了,得省着点花。”
顾婵漪安抚地拍拍她的头,“放心,明日嬷嬷回来,我们便不缺钱了。”
顾婵漪打开钱袋子看了一眼,再探头往院子里瞧了瞧,从银袋子里拿出几块大些的银子,将口袋一束,还给小荷。
“小荷,是二婶要我们回府的,你可明白?”顾婵漪定定地看着她。
小荷并不蠢笨,只是她脑子转得慢,顾婵漪稍稍提点,她立即明白了。
小荷眼睛亮亮的,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透着明显的兴奋,“姑娘放心,婢子明白。”
顾婵漪扯了扯两鬓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憔悴可怜,弱小且无助。
小荷也收起面上的笑意,敛声屏气,垂首低眉。
主仆二人故意加重了脚步,顾婵漪甚至特意踢了颗碎石头,石头踢进院子里,哐啦哐啦响了好几声。
整个院子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齐齐看向院门口。
顾婵漪轻提裙子,缓步走进院中,在擦干净的椅子上坐下。
她微微低头,手捏锦帕,看起来很是乖巧的模样。
小荷走到为首的嬷嬷前,拿出钱袋子,笑脸盈盈。
“辛苦各位嬷嬷和兄弟姐妹们,这些银钱拿去买首饰买酒喝。”
小荷边给大家伙发钱,边装似无意地碎碎念。
二夫人午时便知三姑娘要回府,谁知竟未派人知会大家一声,以至于深夜还要劳烦各位。
小荷还说,山上清苦,姑娘每日跟着比丘尼们一道吃斋念经,二夫人也未给月例,当初带的银钱花的也差不多了,她们仅剩这些散碎银子。
末了,小荷面带歉意,对着众人行了个礼,“银钱不多,还请各位嬷嬷和兄弟姐妹多多担待。”
众人作势推辞了几番,皆被小荷躲过,众人便喜滋滋地收起了银钱。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拿人家的手短,众人哪敢言语,再瞧这位三姑娘,衣着素净,俨然是个腼腆内秀的小姑娘,应当不是个会作妖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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