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挂满零件和毛巾的挂架缝隙,时悦看到了声音的发出者。
男人看起来大五十多岁,在冰天雪地的北境仍穿一身高贵得体的黑色西装,皮鞋上还未擦干净的水渍和手中攥的黑伞与手巾能够看出他是个讲究的人。
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赵柏行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身世,即使时悦从他充裕的银行卡余额中觉察到特别之处,却也并未猜测出过他的真实身份。
但她讨厌那个老头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
她下意识要冲出去为赵柏行撑腰,但想到或许这是赵柏行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家事,于是她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
赵柏行似乎早对赵始青目中无人的态度习以为常,因此也并未对他的话作出多大反应,依旧抡着他那布满污渍的扳手蹲在一个轮胎旁忙碌着。
面对赵始青一段话的反应只是讥讽扯了扯嘴角,"那你想要怎么,要我对你们赵家感恩戴德?"
"你本该如此。"
赵始青那张老脸可能这辈子都未对谁卸下过傲慢的神情,他抬了抬下巴,"但很显然,那个女人并没有教会你什么是感恩和谦逊,关于这一点,源君比你好上许多,至少他对所有人都抱有谦逊有礼的态度,与你不同。"
源君?那是谁?
时悦拧紧了眉心。很显然,赵始青话中提到的某个元素激怒了赵柏行,他顿了手中动作,"锵"的一声,沾着汽油和污渍的扳手被他扔到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猛然站起的赵柏行吓到了赵始青,他略略退后了一步,似乎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在相对安全的距离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尊贵脸面。
"早知道你是这副顽劣样子,我早该劝始建和你割断关系,野种就是野种,没想到你从京大毕业这么多年还是这副永远教化不了的野蛮样子。给你打点好的工作也不做了,最后还是回到你这野蛮地方,做着最底层丢人的活。"
他的嘴脸太过扭曲,时悦在他说话时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和下水道腐烂味,臭得人近乎呕吐。
赵柏行的情绪控制能力比时悦想象的好得多,就在她看到那双狐狸眼滑过寒光,以为他就要发怒时,他又漫不经心地拾起了一块抹布,神色自若地蹲了下来继续擦拭零件。
然后漠然地听着赵始青施舍般缓了语气。
"下个月是老太太的生日,我想,她应该还挺想看到你的。"赵始青顿了下,将手巾随手丢到墙角,"记得从后门走,来的时候和我通个电话,我派人接你。"
说了半天,原来是来邀请赵柏行参加某个寿辰的。瞧瞧他那颐指气使的高傲头颅,如果不说最后一句,时悦还以为他是某位旧时代皇亲国戚前来微服私访了呢。
时悦在等待赵柏行的回答。
她不了解赵柏行的身世,却依据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直觉他应当不会就这么轻易答应对方。
果然,赵柏行没有应声。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这手中器件,汽油污渍蹭脏他的背心和牛仔裤腿,汗水顺着男人野蛮的肩颈肌肉弧线淌下,他像蛮兽蹲俯在高贵的西装裤脚旁,明明是下位的角度,却能让人看出一身对面前人毫无敬意的、叫嚣的傲骨。
许久,擦拭完了手中东西,赵柏行才懒懒散散地站起身,看向赵始青。
"我前两天在路上捡了只狗,是只土狗,又像是德牧……不,严格说起来,好像也不是捡的,毕竟我牵走那只狗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在后头追了挺久,嗯,记不清了……反正我还挺喜欢的。"
赵柏行抓了抓头发,一副混沌不明又疯态颇显的模样,嘴角倏然扯起笑意来。
突兀的话题也叫赵始青有些愕然。
"但是呢,前两天却发现有些那只狗好像有些奇怪。突然无缘无故地发狂、乱叫、咬人,还不分场合地流口水和抽搐,前两天给它喂饭的时候,还被它莫名其妙咬了一口,啧,流了不少血。"
赵始青脸有点白,"是狂犬病?你打疫苗了吧?狗处理了?"
"打什么疫苗,反正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
赵柏行嘴角笑意放大,狐狸尖细的瞳孔锁定赵始青,疯态晕开,"至于狗是不是感染了狂犬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总归是一条生命,我也舍不得丢掉。不如这样,你替我看看它疯了没有?"
"什、什么?!"赵始青惊愕地退后了两步。
"帮我看看呗。"赵柏行笑着把玩手中器件,一副神智不大清醒的模样,将东西往店铺旁的狭道一扔,娴熟地吹了声口哨,"骨头,出来!"
随着赵柏行的口哨声,巷子里果然传出了低压的犬吠声。
那只狗确实叫骨头,还是时悦上个礼拜捡的一只小奶狗,她每天都去给它喂剩饭,乖巧得不得了,哪儿就得了狂犬病了?
哧。
果然,只有疯子才能治疯子。
"嘬嘬嘬,骨头,过来……"赵柏行招呼着巷子里的小东西。
"你,赵柏行,你叫疯狗出来干嘛?!"赵始青脸都没了血色,被那只潜在的疯犬吓得风度尽失,踉跄着往后跑。
"叫出来见见它大伯啊。"赵柏行笑眯眯道,"来,骨头,快出来……"
"别放它出来!狂犬病可是会死人的!!"
与一开始的高贵绅士相比,赵始青连跑带爬地离开的模样可太过滑稽。
于是在赵始青话里话外将时悦讽刺成攀权附势不择手段的“那种年轻女孩”时,时悦笑得突如其来。
笑声打断了赵始青对说教,他停了下来,目光闪过锐利,"时小姐有什么话要说?"
时悦一时竟不知对他这段话里的那句开始反驳。
是反驳他对自己的诋毁和污蔑,还是反驳他傲慢思维中对女性的歧视与践踏,抑或是反驳他骨子里对自我阶级身份的可笑自信。
想了半天,压着嘴角点了点头,一脸真挚。
“您批评得真对。”
……
赵始青的说教和警告持续了接近一个小时,其中羞辱人的言辞不少,但令时悦有些失望的是,直到两人离开,她都没有等到传闻中由富豪家长甩来的"离开我儿子"的一百万支票。
因此她对赵始青的观感又多了一个:抠门。
离开前,赵始青还谨慎停下,“对了,今天的对话,我想,属于我们之间的友好交谈,不必透露给柏行,你说对吧?"
时悦答非所问:"两年前赵柏行还是'野种',不过两年,就成了'柏行'了,你们家真是……"
时悦思索着,倏然笑了,想到了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送走这两位不速之客,时悦回到客厅,从那张布艺沙发缝隙里掏出了一支录音笔,按下暂停键。
都查到了她是记者,赵始青也未对她保持任何警惕,也不知他是过度傲慢还是过度轻视她。
拿来电脑导出文件,准备压缩后发给赵柏行本人领略领略,正在压缩文件时,听到隔壁门锁响动,似乎是赵柏行回来了。
时悦思索着,将录音笔取下,直接拉开门去找赵柏行本人。
她的房门拉开时,赵柏行似乎有些意外,以至于手中烟头都忘了掐灭,半天,才慌里慌张地踩灭踢进垃圾桶。
"你……回来了。"赵柏行有些口干,张了张嘴,解释了句,"我好久没抽了,今天没忍住。"
时悦才懒得说他抽不抽烟这个问题,反问他一句,"你回来时没在楼下碰上什么熟人?"
赵柏行愣了下,"熟人?"
看来是真不知道了。
时悦沉吟不语,看了他一会,走向赵柏行半开的房门,"我们谈谈。"
她以为赵柏行会对此欢欣不已,甚至再开两句下流玩笑的,但他却对她要进屋的动作显得有些慌张,下意识伸手抵住了房门。
"去你那边吧,我这边没有收拾。"
不能进?
时悦本就对他的各种隐瞒感到不快,这下更是反骨上身,他不让进就非要进,"没事,我家一样乱。"
说着,没等赵柏行反应就弯腰绕过了他的胳膊钻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
时悦凭着走廊余光走过玄关,然后在墙边看到冒着荧光的电灯开关。
啪嗒按下开关。
一瞬间,整个客厅亮堂了起来。
某只疯狐狸潜藏的、见不得光的幽邃爱慕骤然被暴露在时悦面前,在强光之下一览无遗。
时悦也顿足在了原地,目光环视客厅中琳琅满目关于自己的痕迹,整个人石化在原地。
"赵柏行,我知道你有些时候思维可能比较……独特。但我没有想到你大爷的,竟然能这么疯……"
时悦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说真的,赵柏行,你特么,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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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就是要惩罚你◎
时悦在某回开车时听收音机科普, 莫名其妙记住了一条没什么作用的冷知识。
原来狐狸也是会在冬天屯粮的动物。
它们会在冬天将自己的小猎物拖回自己的窝里,或许是某处山洞, 然后依靠这些囤积的粮食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所以当时悦进入到赵柏行的房子里时, 产生的就是这样一个感觉——
大爷的,她怕不是不小心进到哪只野狐狸的野山洞里去了??!
本来赵柏行是可以借此为她上演一出形象的动物世界拟人科普的……
但问题是!
这只野狐狸囤积满山洞的猎物!
是时悦本人!!
画风有些诡异,时悦拧着眉心,很难控制住自己不用看变态的目光看赵柏行。
不是她接触的男人少。
整个客厅墙壁上粘满了自己的照片, 细看之下, 除了自己和赵柏行以前一起拍过的照片外, 还密密麻麻粘贴满了自己平时发布在社交媒体上的自拍之类的。
可那个社交媒体账号是她私人使用, 并未和任何好友互关, 就算自己以前告诉过赵柏行,可他把别人的自拍都打印下来贴满墙的行为, 真特么的,谁看都觉得他是变态吧??
更遑论摆在客厅墙角的那一块橙色大爱心!
“这什么……”时悦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指着地上摆放有致的那堆胡萝卜, 气得嘴角抽搐, “你还把那些胡萝卜, 我之前给你的胡萝卜都留下来了?!你是想用胡萝卜摆个阵法召唤胡萝卜大仙??”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悦还会期待赵柏行给她一个合理的,合常人逻辑的解释, 但这时她其实已经不指望赵柏行能够给予理智人的反应,毕竟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她也不会再试图从赵柏行身上寻找行为逻辑。
如她的设想,赵柏行只在灯光亮起,自己的幽邃爱慕袒露在时悦面前的那一瞬间展露出了短暂的心虚, 但活了三十载的脸皮在时悦面前尤其厚, 他很快坦然接受了目前的局面。
顶多只是抓了抓头发, 随性却有些尴尬地扬了扬眉。
啊,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小心让你发现了我是个变态。
当时悦以一种看疯子般,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他时,他并未表现出多少被抓包的羞愧,反而以一派光明磊落的神色耸耸肩,胡说八道:“嗯哼,摆了个爱心阵法,每天放点血乞求胡萝卜精,天灵灵地灵灵,隔壁姑娘早点爱上我。”
“……”
一句“你是不是有病”时悦又吞了回去。
不用问,是。
时悦暂时按下了录音笔的事情,按照事情紧迫性比较,她认为探清面前这狐狸窝可能更重要一点。
赵柏行也不紧张,大抵是觉得自己在她心底本来就是个疯子了,也不差再疯点,于是就抄着个口袋懒懒散散地跟在她后面,一副主人翁作派,有时碰到时悦理解不能的东西,还要好心地解释一句。
“玩偶是你之前在镇上的一个娃娃机夹的,你说你不喜欢毛毛虫,所以扔在我店里。”
至于本来扔在店里的玩偶为什么被赵柏行恭恭敬敬摆在了电视柜旁,他没说,反正时悦也知道。
“这个是你之前会用的美妆蛋,好像是叫这个吧?你说这个牌子的好用,之前路过化妆品商店门口货架看到了,就买回来了,想着你可能需要。”
在时悦忘记他后单相思的两年,赵柏行是常做这种不切实际美梦的。他常在梦里幻想某天拉开门,时悦就坐在沙发上,撇着嘴角抱怨找不到自己的化妆品,然后赵柏行就能拿出那枚粉扑,看着她的眉眼真挚地问需不需要自己帮她化。
然后被时悦无情嘲笑并拒绝。
谁要你化啊?!肯定很丑!
啧,被嘲笑了他要怎么惩罚回去呢,某只牙尖嘴利的小野猫。
他要掐住她的腰将她勾进怀中,抵着她的后颈,用粗糙的下巴胡茬摩挲她细腻的脸颊,痒得她咯咯笑,然后逼她求饶。
说来好笑,赵柏行从前很少做梦的。
一个心死之人,一个对世事麻木无所谓的人,或者说一个悲观犬儒主义者实在没什么做梦的必要。毕竟他不对任何人,包括自己抱有期待,也早就默然接受了无趣的、不作抗争且没有意义的生命。于是他不做梦。
可时悦让他产生了欲望,欲壑难填。
那个漠然的,死不死都行的赵柏行心底荡起了涟漪,强烈的关于生命的活力跳跃起来。
时悦,时悦,这个名字常常从他嘴角无意识蹦出,尤其是在某些个寂静空荡的午夜。
但美梦也不全是好的,譬如梦总不能有个美满的落幕,他总要在幸福指数达到巅峰时醒来,然后看着空洞的天花板喘息,陷入失去后的深深绝望。
但时悦不会知道这些,她只会在看到那美妆蛋时短暂错愕,腹诽这玩意儿还能当成摆件搁在电视柜上啊?
不是,这东西天天放在柜子上不知道落了多少灰,这还能用?
时悦抬头又看了眼赵柏行,说不上目光是怪异还是感动。
再往里,赵柏行继续解说。
“这是你之前落在出租屋里的发圈发卡,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碰过,你可以拿回去用。”
“不用……”
“这是你的牙杯,也是落下的。”
“哦,那瓶沐浴露倒不是从你那儿顺的。”
赵柏行说到这儿多加解释了一句,大概自己也觉得这里如果不说清楚要显得自己过于猥琐,“之前听你说用的是这款薄荷柠檬味,挺好闻的。我闻着这款味道和你那个味道差不多,就买着一直用了。”
就像我身旁柠檬味的风还是从你身上吹过来的一样。
赵柏行应该是想这样说的,但他不擅长在一本正经的语境下说出这样煽情的话。他总在不恰当的语境下轻易冒出下流的情话,比如这时话罢还要加一句,“想着你会不会因为我身上味道好闻跑来睡我呢,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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