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带出的侍卫皆为禁军精锐,区区几个蟊贼,还不够他们练手的,当下拔出了刀,有条不紊应战。
只是山道狭窄,无法处处顾及,几个零散山匪找到了破绽,一把拉开了马车门,刀尖直取叶叙川心口。
叶叙川睁开眼。
烟年压根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只见眼前闪过雪亮的刀光,随后侧脸传来温热黏腻的触感。
她昏昏地摸了一把,指尖鲜血淋漓,如鬓边的榴花。
这一刀利落得恐怖。
那山匪喉间发出嗬嗬之声,当场毙命。
“狗娘养的王八羔子!还我弟弟命来!”
眼见兄弟丧生,几名山匪几乎气红了眼,嘶吼着扑来与叶叙川拼命,叶叙川冷笑一声,拔下山匪尸身上的匕首:“蠢货。”
这仇恨拉得不可谓不稳。
翠梨趁乱遛去了后厢。
蒺藜一袭黑巾裹面,混在山匪堆里,对烟年猛力眨眼,烟年依照计划,精心计算着角度,打算配合着蒺藜演一出戏,恰到好处地冲过去挡上一刀。
然后,她的工作便结束了。
其实她布此一局,压根不是为了真杀叶叙川,而是为了在乱局中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一遭,让他瞧见自己的真心。
但是她忘记的是,在极端混乱的场面中,人算往往不如天算。
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给你一巴掌。
她方准备冲出去替叶叙川挡刀,忽然斜里刺来一道人影,淡黄衫子茜色裙,正是蛰伏半天的鹤影。
烟年大惊。
等等!不对啊!给鹤影的命令里可不是这么写的,明明是让她惊完马趁乱跑啊!
来不及思考,烟年惊呼一声:“大人小心!”
叶叙川眼角余光瞥见鹤影,毫不犹豫,抓过烟年衣襟,把她当一面肉盾挡在身前。
这一拽利落迅捷,如非早有准备,断无法有这等不假思索的反应。
烟年猝不及防,蓦地瞪大了眼。
直到刀尖刺向胸口,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叙川抓她挡刀。
他想……杀她。
*
这一瞬间,烟年如遭雷击,什么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思都没了。
原来他根本没有心动过,什么簪花,什么点烟叶,什么乞巧夜市,都是逢场作戏……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就是个随时可供牺牲的死物。
她张了张嘴,想骂人,但出不了声。
他妈的。
一腔迷茫化作愤怒。
翻脸无情的王八蛋,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
辛亏蒺藜靠谱,千钧一发之际挑飞了鹤影的剑,还不忘嚎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莫要伤及无辜!”
鹤影一击未中,还被挑飞了剑,理应不再恋战,可这丫头惊人的执着,居然不要命地又冲了过去,大有不完成任务不罢休的势头。
正此时,另一匪徒的刀直扑叶叙川面门而来,叶叙川抓住烟年衣襟,毫不怜惜地把她拉至身前,分明想让她将这一剑也挡下。
烟年甚至来不及恐惧,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大人……”
他这时本不该分心,可目光还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是何等漠然无情的目光,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
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时候,猫眼对着丹凤眼,一方茫然,一方漠然,叶叙川随时做好了牺牲掉她的准备,不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还未遇到需要放弃她的威胁。
她居然以为他有点喜欢她?真是……笑话。
几个月的相处就像喂了狗,一切和开始时都毫无分别,他就是块没有心的冰,没人有能耐征服他。
罢了,愿赌服输,
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面色如死。
握住她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如同稍纵即逝的犹豫。
战场不容犹豫。
烟年听见刀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是叶叙川突兀的闷哼。
她没有死。
烟年仓皇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叶叙川肩膀上多了一道刺眼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从没看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愤怒,懊恼,不可置信……种种复杂情绪染上眼底,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被赐予七情六欲,拉入凡间一般。
一剑避过,又是一剑刺来,烟年一个激灵,恶向胆边生,尖叫着一头撞向叶叙川。
她脾气不好,不喜隐忍,如无特殊情况,一般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狗东西想让她死?呸,想得美!她死也要把他拉上垫背!
两人离得太近,叶叙川没算到她居然敢反咬一口,一时无从闪避,偏偏烟年还装得半点不像是故意的模样,侍卫们竟都被她骗了去,两人一起踩空,滚落山崖。
天昏地转,七荤八素,烟年能感受到叶叙川身上爆发的暴戾之气。
也很难不暴戾……堂堂叶枢相被一个女子撞下了山,传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全汴京的大牙?
她不管不顾抱住他的腰,糊他一身鼻涕眼泪,并死死抓着他未受伤的那只手,不让他攀住山坡上的树枝。
两人一路滚落谷底。
叶叙川先着地。
他因痛楚而呼吸急促,鸦青衣袍上沾满鲜血与泥土,发间夹杂着碎叶,面容扭曲。
他一向高高在上,怕是多年未曾如此狼狈过了。
烟年垂眼,目光扫过他肩头的伤口:“哎哟,大人没受伤吧。”
良久,叶叙川从牙缝里挤出几字。
“趁我还未改主意,滚。”
*
滚什么滚,烟年恶狠狠地想,你方才滚得还不够么?不如老娘带上你多滚两圈,我们奈何桥见,谁不来谁是孙子!
她拍拍身上的碎草叶,从叶叙川身上爬起,居高临下剜他一眼,眼里的怨毒藏也藏不住。
妈的,奇耻大辱。
她抹了把脸,摘下鬓边石榴花,用力掷在地上,冷笑道:“滚就滚!”
“不遭此一劫,不知真心假意,烟年该感谢大人教我看清了自己,什么四时簪花,岁岁相逢,这些可笑的痴心妄想再不会有了,大人尽可安心!”
叶叙川神色阴沉,隐含戾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辩解。
他淡漠地扭过头去,检查自己受伤的膝盖、肩膀,口中平静道:“好。”
烟年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满面通红。
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她骨子里的任性妄为占据了全部心神,居然真的把长发一甩,扬着下巴离去了。
*
山坡下乃是一片密林,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满地长着苔藓和蘑菇,人迹罕至。
虽然他不慎落崖,可按照禁军精锐的办事效率,只需一时辰,便可寻到他们二人。
听烟年愤懑脚步声逐渐远去,叶叙川才试着挪动双腿。
他不喜欢显露脆弱,尤其是在宠物面前。
许是滚下山坡时伤了腿,此举颇为费力,他折断一根趁手的树枝,充作拐杖,才慢慢地站起了身。
肩膀上的伤足有寸深,所幸未伤及筋脉,动还是能动的,只是右手空乏无力,将将能握住刀柄。
但……他的刀呢?
哦,他回忆起来了,叶叙川揉了揉眉心,落下山坡时,那匕首无意间遗失了。
这意味着:如今他成了个手无寸铁的废人。
只因拿女人挡刀时,自己略犹豫了一瞬。
直至此刻,他依旧颇为迷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犹豫这么一刻——他的金丝雀勾结刺客,暗算主人,罪行罄竹难书,合该以死谢罪。
顺利地引蛇出洞后,烟年于他再无半分可用的价值,他本该利落地除掉她,可千钧一发之际,他偏偏犹豫了。
她那时哀戚地看着他,水盈盈的眼里倒映出他漠然的神情,那张脸即使泼了鲜血,依旧明艳得不可方物。
他依稀记得上回送走鱼鱼的那夜,她抱着琵琶黯然神伤,也曾无意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目光倒也不是一昧难过,更多是一种孤独茫然,茫然于为何方才还温情脉脉的爱人,忽然要送她去死。
她哆嗦着嘴唇,叫他:“大人……”
他一时怔忡。
这一怔的代价是肩上寸深的伤口,还有险些摔断的腿。
他低头,盯着自己无力的右手。
这只手掌不知沾过多少鲜血,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杀几个蟊贼只如切菜般简单,所以,连最谨慎的属下都没料到今日的变故。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他的犹豫也并无意义,那女人不领这份情。
相反,她被他气走了,走起来健步如飞,健康得能踢飞一只小牛。
她不会知道,若没有他不假思索的保护,她脆弱的骨头在跌下来的瞬间,就会碎裂成块。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真是可笑至极。
叶叙川烦躁地心想,大概是他疯了罢。
他行至一块平坦的空地,盘膝坐下,闭目养神片刻。
风声过耳。
他忽地睁开了眼,淡淡道:“想杀我便拿着刀过来。”
藏匿于树后的人影微微一动,又谨慎地探出一头,不是鹤影又是何人?
先前叶叙川被烟年撞下山坡,鹤影因收力不及时,也不慎坠落深谷,摔了个七荤八素。
可她确实又是个敬业的刺客,虽然摔得头晕耳鸣,却还是记挂着她的任务——设局弄死叶叙川。
但叶叙川先前出手实在狠辣,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一时踟蹰,不敢上前,只躲在暗处,谨慎观察之。
“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叶叙川居然还能笑出声来:“眼下我浑身伤痕,不良于行,再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鹤影皱眉:“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叶叙川讽刺道:“你该学学那女人的伪装功夫,下回才不至于令人一眼看出异样。”
“谁的伪装功夫?”鹤影一愣。
随即明白了,这多半是叶叙川的缓兵之计,刻意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不过这也说明此人黔驴技穷,再无反抗能力了。
她稳下心神,握紧长剑,向叶叙川刺去。
叶叙川闭上眼,指间扣住一枚石子。
剑风已至。
砰!
一道沉闷的响声忽地撕裂他耳膜,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他睁开眼。
鹤影手中长剑铮然落地,整个人仿佛被一面巨型蝇虫拍抽了一记似的,两眼一翻,身子晃了晃,从侧边栽下去。
熟悉的嗓音传来。
“这会儿倒是任人宰割了,先前拿我挡刀时,大人可毫不心慈手软呢。”
鹤影栽倒,露出站在她身后的烟年。
叶叙川难得讶异。
女人显然是将长发与衣衫细心打理过一番,周身已不见尘土碎叶,因顺手洗掉了妆容,她素着一张脸,不如平日艳丽,唯独一双猫眼清亮得摄人心魄。
她手中攥着她的宝贝螺钿琵琶——据说是她师傅亲传,平日里被她当宝贝供着,每日都要上油、擦拭,调音和弦。
这爱若珍宝的琵琶,此时却破了一个大洞,丝弦歪歪斜斜地断了半数,琵琶身镶嵌的螺钿四处飞散。
方才的闷响,竟然是她用琵琶砸晕鹤影的的动静。
“你……”叶叙川怔住。
烟年板着脸道:“别动。”
她放下琵琶,撕下衣裳干净的里衬,试图给他包扎伤口。
叶叙川扣住石子的手指微微松开,直勾勾看着她道:“我以为你已走了。”
“是,我是走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大人这般对我,还盼着我死皮不要脸地赖着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来?”
好问题,烟年本还真没想回来,
“我可不如大人无情。”
烟年阴阳怪气道:“不管怎样,大人救过我一命,我不会将大人独自丢在荒山野岭上。”
叶叙川沉默。
半晌才道。
“为何不动手。”
烟年慢慢停下了动作。
“动手做什么?杀大人吗?”
“几月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还化解不了大人心中的猜疑么?”
“为何要勾结刺客?”叶叙川问道。
烟年一口咬死:“我没有。”
她神色惊人的平静,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把长发拢至脑后,低声道:“大人不放心的话,我也不必再碍大人的眼,我明日便回红袖楼去好了,就当这几个月做了场荒诞美梦。”
说罢,她起身离开。
“回来。”
熟悉的,命令式的口吻。
烟年不打算搭理他,这任务谁爱做谁做去,妈的,她今天就要金盆洗手。
“回来。”
又是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命令软化了许多。
烟年不语,俯身捡她残破的琵琶。
忽地一股大力袭来,捉住了她手腕,烟年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叶叙川怀中。
“你想做什么!”
她又气又恼,奋力挣扎,抓起琵琶,准备给他脑袋开个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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