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冷笑了一声, 微凉的手抚过烟年脸颊,遗憾道:“罢了, 你不愿意, 我也不必强迫你。”
烟年小声道:“烟年自知卑贱,不堪踏入庄严之处, 更不该心安理得地赖在府中,怕折去了仅剩的一点福气。”
叶叙川唇角勾起。
烟年从这笑容里看到了嘲弄,和志在必得。
他轻轻拍了拍烟年的侧脸,一派春风和煦, 柔声道:“我明白你的顾虑。”
烟年只觉一块冰在脸上融化,像感受到危机的小动物一般, 本能地颤抖排斥,偏过了头去。
男人勾过她脖颈,当着满屋牌位的面,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百盏长明灯火投下橙红的影子,亡灵们静静地观看他们的亲昵,缄默如谜。
一吻过后,叶叙川执起她左手,贴近她耳畔道:“我再带你去一处有趣的地方。”
*
烟年被叶叙川带走,最焦急的人要数翠梨。
她一路从外宅追来侯府,门前蹲了三个时辰,方逮着了出来送文书的张化先。
“张校尉,我家娘子怎么样了?莫非……”
那时鹤影发难,翠梨依烟年的要求,远远躲到马车后,顺便趁乱偷看了几份要紧信件,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杀千刀的狗贼居然打算杀烟年。
她与烟年在红袖楼中搭档十年,早已情同金兰,当下便一言不发提了刀,准备替烟年报仇雪恨。
幸亏一个小丘八及时拉住了她,才没有铸成大错。
两个时辰后,被强行送回外宅的翠梨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烟年和叶叙川都还活着,无大碍。
第二个是——烟年大约是要飞黄腾达了。
究竟是怎么个飞黄腾达法,传信的禁军小跑腿没有细说,反而令翠梨更加恐慌。
叶叙川能是什么好人吗?老阴逼一个,烟年被他叼回了老巢里,能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她不信,所以她死死抓住张化先,非叫他给个说法。
张化先头大如斗,安抚她道:“你莫要忧心,烟娘子的确是要有造化了,历经了生死之劫,大人这回当真将她放在了心上,要不怎么会破例带她回府?”
翠梨穷追不舍,拽着他不让走:“什么生死之劫,我分明看见叶大人抓娘子挡刀了!”
张化先连忙捂她嘴:“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翠梨不依不饶:“行,那你说说怎么回事!”
几个侍卫侧目而视。
张化先为保自己清白,把翠梨拉远,压低嗓子道:“挡什么刀,你眼花了不成?你见过抓人挡刀,结果自己差点被砍断筋的事儿吗?”
翠梨瞪眼:“莫要驴我,你们禁卫军最能忽悠。”
“骗你做什么,又不是什么秘辛,”张化先道:“你那烟娘子也是个人物,一介柔弱女子,为保护自己的男人,敢抡起琵琶打破刺客的头,这份胆色实在难得,大人会因此高看她一眼,也是寻常。”
……放屁。
翠梨半个字不信。
叶叙川定是董卓进京——没安好心,散布谣言出来混淆视听。
她多了解烟年啊,她烟姐外表柔顺,实则脾气极为暴躁,被拉走挡刀,情绪一上头,不把叶叙川一刀杀了就不错了,何谈抡起琵琶揍刺客。
不对。
她忽然皱眉。
烟年是何等人物?北周细作营第一把刷子,是电是光是牛逼的神话。
此番挟恩图报,进驻叶叙川的巢穴,说不定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原来如此!
翠梨恍然大悟,对烟年崇拜得五体投地。
真不愧是烟姐,草蛇灰线,铺陈千里,一朝收网,手到擒来,这份狐媚功力不容小觑……
不,岂止不容小觑,简直厉害大发了,一人扛起全汴京细作营的业绩,指挥使来了都得喊她一声姐。
*
其实烟年真的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想不动声色地放走鹤影,再与蒺藜演一场凄美护主的大戏,最后由翠梨浑水摸鱼,偷看两眼叶叙川的文书罢了。
多么纯良的计划。
只可惜完美的计划只停留在纸面上,现实远比她构想的要离谱。
老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命运就好像脚踩一块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她被叶叙川抓走挡刀,本是一件杀千刀的鸟事,没想到他竟没下去手,反而让她有机会打开他心防了。
她对此感到欣慰,但不太理解。
难道自己抡琵琶抽鹤影的身姿真有那么伟岸吗?
*
“在想什么?”
回过神时,她正坐在宽大敞亮,足以塞下六人的巨型马车中。
叶叙川的马车乍一看古朴雅致,实则处处豪奢……单是她手边垂下一面轻丝帷幔,便是松江府来的贡品,那花鸟暗纹层层叠叠,不知耗费了绣娘多少心力。
也只有叶叙川这种当惯大少爷的,才敢如此暴殄天物,管你这东西价值几何,只要他大爷乐意,统统挂在马车里当窗户纸用。
正心疼好东西时,叶叙川给她递来一碟子杨梅:“尝尝。”
烟年摇头:“大人,我不饿。”
然而,叶叙川才不会管她饿不饿,烟年话音还未落地,嘴里已被塞了一颗杨梅。
叶叙川拿帕子擦去指尖汁水,和颜悦色开口道:“先尝尝再说。”
看起来和煦温柔,实则带有不容置疑的威权。
烟年只得顺从。
她见过很多狗男人,花心者,深情者,鸡贼者,阔气者……不胜枚举,但从未见过叶叙川这一款。
此人生性霸道,却又聪颖敏锐,可谓天生的能臣料子,据说幼崽时期就能把小伙伴们使唤得溜溜转,让他们将零食统统上贡……
由此可见天赋的重要性。
况且他为一方豪强之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是把天性里的强横扩大了数倍,这令他永远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平等地藐视所有人。
世人皆嫌弃烟年出身卑贱,唯有叶叙川从不在乎,因为他看人从来都是俯视的姿态,当然懒得留意谁跪得高,谁又跪得低,谁跪成一个麻花型,谁又边跪边大声唱十八摸……重要吗?反正都没他尊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烟年是欣赏他这股不可一世的傲气的。
麻烦的是,这种人高傲自负,一旦对她上了心,就决不允许她朝秦暮楚,非要让她全心全意依附于他才行。
思及此处,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在这种性格稀烂的人手下讨生活,她的心灵得受多少工伤啊!
*
烟年被喂了整一碟子杨梅后,街市喧闹声渐息,马车驶过承天门,终于徐徐停驻。
她拉开帘子一角往外瞧一眼,眼前乃一座高门大院,守备极为森严,金瓯浮钉大门前,几名穿戴齐全的侍卫持戈而立,过往行人无不绕路而行。
黑皂靴,束革带,佩朴刀……
烟年心中一惊:这不是她的老冤家皇城司吗?
既然汴京有细作潜伏,那就必有抓细作的专门机构,她眼前这座皇城司,正是老官家设立来拱卫皇城,刺探情报,监视臣子的禁军衙门,平日主要职责之一,便是抓捕各类细作。
如今皇城司的话事人是叶朝云旧识,与叶叙川仅点头之交。
作为资深情报工作者,烟年对皇城司有生理性的恐惧,站在这一群乌鸦似的卫兵面前,只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恨不能立刻扭头逃走。
叶叙川按住她肩膀,问道:“怎么了?”
烟年一咬牙,徐徐往他怀中倒去:“这里好可怕,大人可否带烟年回去?”
“不成。”叶叙川笑道:“随我来。”
*
烟年站在皇城司门口时,还能保持住正常神色,待得她被带入皇城司的监狱后,她逐渐压不住内心骇然,额前渗出丝丝冷汗,腿脚也打起了摆子。
牢狱不见天日,格外阴暗潮湿,脚下不住有蛇虫鼠蚁穿行,一条道路看不到尽头,好像直接通去黄泉一般。
听见了响动,牢房中的囚犯纷纷侧目,烟年一眼瞧见铁栏后的一名女囚——她手上垂着厚厚的铐,形容枯槁,神色呆滞,就站在铁栏后,安静地看着两人。
烟年说不出话来。
这面铁栏好像一块镜子。
镜外的自己如今光鲜亮丽,可如果暴露了呢?多半会被铐入此间,与蛇虫鼠蚁为伴,在一日一日漫长的折磨下枯萎,最后变作这女囚的模样。
行尸走肉,毫无生机。
再也回不去北周,见不到姐姐……
她畏惧得身体僵硬,心神不宁。
冰凉的手抚上她双眼,叶叙川温和道:“别怕。”
他指着灯火消失的尽处,含笑道:“去尽处看完行刑后,我便带你回家。”
第26章
听到行刑二字时, 烟年已觉不妙,当石门在她面前徐徐打开,露出水牢中央的那一人时, 她眉角狠狠一跳,险些尖叫出声。
是鹤影。
清秀倔强的小姑娘长发蓬乱低垂, 身体无力地耷拉着, 双臂被镣铐死死锁在铁架上,她真如一只折翼的鹤一般虚弱。
可是,她怎么会被捉住呢?
烟年清晰地记得,在最初定计划时,她便已告知蒺藜, 脱身时别忘了救下鹤影。
蒺藜是满口答应的。
他细作手艺样样糟心, 唯独趁乱逃走的本事, 堪称炉火纯青,莫非鹤影挣开束缚逃走后,蒺藜没有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吗?
不……蒺藜一定会听她的嘱咐, 除非有级别比她更高的人发了话,让他一人逃生, 莫管闲事。
是指挥使。
蒺藜心软, 不会弃棋子而不顾,但指挥使不同, 他压根就没打算保鹤影。
烟年手脚冰凉,牙齿微微发颤。
一念之差,驱使这傻姑娘暗算叶叙川,不想竟牵累得她遭受重刑……自己这样利用无辜之人, 行事狠辣而不择手段,与所憎恨的那群鼠辈又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忘了呢?指挥使能带领众多细作, 在汴京城中潜伏十余载,靠的不是讲笑话的本事,而是一颗时刻权衡利弊的冷硬心肠,他会保手下的细作,但绝不会搭理鹤影这颗弃子。
外宅中日子悠闲,磨去了烟年的警觉,令她变得鲁钝莽撞,这才接连失手,差点丢了自己性命,还牵累了旁人。
烟年暗自咬牙,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这不是那叛主的丫鬟吗?”
她佯装惊讶,掩住了嘴:“先前没见到她,我还道是苍天无眼,让她跑了呢。”
叶叙川道:“跑了又如何,总有法子追回来,只是她死活不说幕后之人,少不得多吃些苦头了。”
他负手而立,示意身后狱卒:“取鼠弹筝来。”
烟年瞳孔一缩。
几名狱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呈上了一样古怪刑具,此物木质细腻,不见血色,类似夹棍,却尤胜之,正是细作中闻之色变的弹筝之刑。
“认识么?”叶叙川饶有兴致,修长如玉的手把玩着这可怕的刑具,还有心与烟年调笑:“此物名为鼠弹筝,反绑在人手上,只消轻轻一拉,便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能。”
烟年焉能不识得。
当年她亲眼目睹一个细作被皇城司捉走,一个月后,指挥使亲自去乱葬岗收敛了他的尸骨。
那细作被折磨得已没了人形,诸般惨状中,烟年记得最清晰的是他的手——五指分离,扭曲变形,像被烧到卷曲的木头。
指挥使满面阴云,低声骂道:好一群心狠手辣的酷吏,竟连鼠弹筝都用上了。
鼠弹筝。
烟年自此记住了这样刑罚。
她嗫嚅片刻,讷讷道:“大人,这是否太残忍了,她毕竟是个女子。”
叶叙川嗤笑了一声:“你何必心疼一个细作?她暗害你,死一百回都不为过,我为你出气,你怎地还心软上了?”
不……这不是在为她出气。
烟年心里一片冰凉,他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叶叙川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看向鹤影,薄唇微掀,轻声在她耳边道。
“交由你来动刑。”
烟年小幅摇着头,央求道:“我不要,我不要折磨她。”
“害怕么。”叶叙川将绳子的另一端套在她手腕上,慢条斯理道:“既然害怕,那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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