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反剪了她手腕,扣在掌心,将她桎梏在怀中,肩上的伤口鲜血长流,可他丝毫不觉疼痛似的,居然还在笑。
烟年一愣。
“你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脏话出口前一瞬,烟年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用指腹擦下唇上渗出的鲜血,抹在烟年唇边,含笑道:“你在做什么大梦,以为算计了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么?”
烟年悚然一惊,隐隐感觉此次怕是不能善了。
“不让我走?”她短促地笑了,眼中满溢冰冷的讽刺之色:“是我这块血肉所铸的盾格外好用吗?”
叶叙川淡淡道:“先前确实想杀你,不过眼下你也不必紧张,既然留下了你的命,就没有再平白取走的道理。”
“你什么意思?”
“给了你机会让你逃走,可你却折了回来,想必是还有所顾虑罢。”叶叙川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一般:“既然如此,何不继续留在我身边,取走你想要的东西?”
他大概不信什么情深难抑的鬼话,只信自己对他有所图谋,他也乐得以此稳住她。
在他的认知之中,利益远远比感情更加稳固长久。
烟年如芒在背。
她意识到了叶叙川疑心有多深重,也意识到她的任务其实不可能成功。
所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认真考虑起怎样把他除去,才可永绝后患。
叶叙川如今虚弱,不堪一击,把他弄死之后,只需把这锅甩给鹤影,她便可高枕无忧……
不对。
烟年猛然想起,国朝委派使节前往北周议和,好像话事人就是他啊……
呸,还真叫这狗东西猜对了,她的确对他有所图谋。
这人不能现在死。
看在边关太平的面子上,她忍了。
烟年态度软下三分,眼中冷意烟消云散。
“我可听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只知大人一会儿想杀我,一会儿又想要我,我再眼巴巴贴上来?我寿星公上吊活腻了吗?”
烟年又作势捡琵琶,又一次被叶叙川拽回怀中。
“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叶叙川的怀抱就越是紧。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小模样,他暗自好笑。
一会儿想杀他,一会儿不想杀他,想必自己对她而言,还有可用之处。
既有可用之处,便意味着不会轻易离开。
他轻声对她道:“不必捡了,今后好生伴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寻来天下最好的琵琶。”
*
她的琵琶不重要,叶叙川的伤处不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烟年不介意他断条胳膊。
她介意的是鹤影。
虽说利用了这倒霉孩子,但烟年并不想要她的命,都是同行,相煎何太急呢?
于是,她借口方便看守,将鹤影绑在了不远处的树边,且绑得松松垮垮,确保鹤影能在醒来时就挣开束缚,立即开溜。
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最后,烟年臭着脸,替叶叙川包扎了伤口。
叶叙川武将世家出身,虽多年不当真与人动手,却保留了练筋骨的习惯,身架子修长如豹,肩上覆盖着一层薄且不夸张的肌肉,脱衣紧实有力,穿衣儒雅风流,是那种女人们会喜欢的身材。
烟年受过专业训练,面对活色生香的画面,依旧心如止水,只敷衍问道:“还疼么?”
叶叙川眨了眨他那双深有城府的眼睛,沉吟道:“倒是不痛,可却有蚁噬之感,麻痒得很。”
编,接着编。
烟年随口道:“哎哟,莫非那兵刃上淬了毒?”
叶叙川循循善诱:“唔,既然如此,少不了要把毒拔了。”
两人近在咫尺,他的唇角正擦过烟年耳垂,气息灼热,扑在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上,气氛暧昧旖旎。
这人一贯冷漠,可要是想勾人的时候,真是深情娓娓,高傲自负中带着半真半假的撩拨,眼里话里都能生出钩子一样,轻易将对方惑得找不着北。
又来勾引她……呵,一样的手段用多了,谁还会上他的鬼当。
烟年把脸侧开一些道:“我又不是郎中,不懂怎么拔毒。”
说这话时,她樱色的唇瓣开开合合,如一片羽毛拂动人心,叶叙川含笑道:“像你平日那般便是。”
平日那般,平日哪般?
等等……
烟年豁然开朗,恼道:“你可消停些吧!”
*
折腾一番后,她累得昏昏沉沉,靠在叶叙川肩头睡了。
侍卫们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他们叶大人坐在树下闭目养神,怀里抱着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那女人睡得香甜舒适,只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正是本该毙命的烟年。
张化先惊呆,不是说要弄死这女的吗?怎么没动手呢?
叶叙川往烟年嘴里塞了一颗安睡的药丸,缓缓抬起眼,冷箭似的目光猝然射向一干禁军。
只听一片哗啦声,几十个高大汉子齐刷刷跪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张化先心里苦得快滴出汁了。
常年随侍的近臣,谁人不知叶大人行伍出身,武艺老辣精准?寻常贼匪连他衣角都碰不到,更别说砍伤他了,今日大人自己发挥失常,这可不关他们这群下属的事啊!
至于为何失手,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利索跪下,张化先作揖道:“属下来迟,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一群废物。”
叶叙川冷冷道:“自去大营领罚,每人三十板。”
*
一夜酣睡无梦。
烟年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一张豪华的大床上,一睁开眼,正对上叶叙川那张人模狗样的脸。
天呐!
她的尖叫声还未发出,就被堵了回去。
唇齿间流动苦涩的药味,他在她窒息的前一秒放开她,掬起烟年保养得宜的长发,好整以暇道:“睡醒了么?”
烟年震惊。
叶叙川懒洋洋笑道:“我平生第一回 替女人通发,还未上第二道海棠发膏,躺好。”
烟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头长发正散在他手中,涂抹了她平时常用的发膏,男人不知从何而来的闲心,持一把乌木发梳,细心梳理如瀑青丝。
烟年觉得一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劲。
叶叙川给她梳头?这件事实在过于离谱了。
离谱到她心中警铃大作:定是自己身份暴露了,这人是不是下一秒他就要取出一沓纸来,笑眯眯地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死法是贴加官?
不……不可能!烟年浑身一颤,自己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他不可能查到她头上来。
察觉到她的颤抖,叶叙川梳头的动作微顿。
“怎么了?”
“没……没什么。”烟年强压恐惧。
一时心念如电闪,忽听叶叙川在身后问道:“怨我捉你挡刀吗?“
烟年没想到他作此一问,思路登时中断,不知如何回答。
叶叙川淡淡道:“做人要公平些,不能只算计旁人,却不许旁人算计你,况且我不仅没能除去你,自己还白挨了一刀,算下来你也不算吃亏。”
……原来不是要弄死她,烟年略安了心,忽然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便试探问道:“为何要杀我?”
“我从三岁起,就随父亲下军狱审讯细作,”他垂眼,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长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装模作样时的神态,与那些细作极为相似。”
“这算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烟年一凛:“大人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叶叙川笑了笑:“早便与你说过,我并非良善之人,我若不草菅人命,疑心深重,根本活不到今日。”
“正好今日把你带回了府中,”他站起身,用帕子擦干了手:“穿上衣裳,随我来吧。”
*
烟年今日受的震撼接二连三,且各个劲爆,能维持表情不变,全归功于她过硬的心理素质。
方才还疑惑着,怎么屋子装潢与外宅不同,出了屋子才知道,原来叶叙川直接把她拉回了他的府邸上。
烟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登堂入室的一日,连忙打起精神四处窥探,寻找叶叙川的书房。
叶叙川祖上乃藩镇节度使,投诚了本朝开国皇帝后,混上了个侯爵待遇,但因嫡枝久住边关,汴京府邸一直闲置着,眼下不论是装饰,还是器物的风格,都显得有些老旧。
但恰因为老旧,显出了举重若轻的贵族气韵。
一路走来,低调的富贵迷人心窍,庭中假山玲珑,极品的太湖石随处可见,随便一株珊瑚树便价值连城,更别提各色亭台楼阁,珍奇花木,就连池子里的大胖锦鲤也颇有来头,烟年隐约记得在某本闲书里看到过,此鱼名为占魁,花色百里挑一,关键是……身价约等于两个香榧。
红袖楼也算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跟叶叙川的私宅一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小茅房,土得厉害。
烟年由衷恭维:“久闻侯府阔绰,没想到这般雅蕴,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了。”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巴:“你今后搬来住。”
“啊?”烟年呆住。
“甜水巷偏僻,往来不易,邻居还吵闹,根本住不得人。”他总在无意间流露出傲慢的刻薄:“没想到你能待得那么自在。”
烟年心口一热,激动到甚至忽略了叶叙川的嘲讽。
……入府居住,也就意味着能经常出入叶叙川的书房,到时候在里面随手翻点文书、舆图、兵册、账户出来,都能顶细作营一年的业绩了。
“谢大人!”她喜气洋洋应下,生怕叶叙川反悔。
叶叙川不露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
穿过重重院落回廊,叶叙川带她来到一间偏僻院落,三两老仆在门前洒扫,见叶叙川亲至,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其中一老妪衣着体面,显然有些地位,一眼看见了叶叙川身后的烟年,露出了极为嫌恶的神色。
烟年风尘出身,地位卑贱,大户人家的仆婢都避她如避瘟神。
那老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主人淡淡扫了眼后,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了。
叶叙川说一不二的威信可见一斑。
他挥退众仆,亲自推开院门。
门洞后是一处冷清小院,墙角寥落地生着几株梅,庭前种一株槐树,老枝遒劲,足有两人合抱粗,羽状的叶子撒将开来,遮天蔽日。
他走在前头,打开屋门。
“进来罢。”
烟年点头,却在跨过门槛时顿住。
她看见了牌位,满屋子的牌位。
层层叠叠,足有百具之多,规整又沉重地摆在桌台上,让整间祠堂像一尊无言的墓碑。
每具牌位前都端端正正置一盏长明灯烛,穿堂风吹过,烛影轻轻摇晃,把叶叙川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他站在小山般的牌位前,神色淡然,对烟年道:“怎么不进来?”
烟年又退一步,正色道:“大人,妾乃仆婢之身,低贱不堪,按规矩,不得进入宗祠。”
叶叙川嗤笑出声:“平时胆大妄为,眼下怎么怂了。”
说罢,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入祠堂中。
烟年头皮发麻。
一整面的牌位,如同百余对幽暗的眼睛,悬停在空中,直直看穿她心里的算计。
此处全是叶姓人,是帝皇猜疑的受害者,也是挥刀斩向别国疆土的刽子手,她一个北周人,忽然误闯此处,心中除了惊惧之外,更多是隐隐的悲凉。
年纪最轻的那道牌位不过三岁,正是指挥使女儿被杀死的年纪。
“此处乃叶氏宗祠,”叶叙川道:“祖坟在真定府,离汴京太远,不便时时供奉,我便把牌位请来此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叔伯,婶娘,侄儿……或许过上几年,我也会被供在这里。”
他语调平静,拉家常般向她介绍每道牌位的主人,百余道冰冷阴森的牌位,在他口中就像日日相见的亲人。
烟年沉默。
她一早便知道,叶家满门俱在十余年前殒命,或战死疆场,或死于背叛者的屠刀之下,期间,北周细作营居功至伟,曾间接弄死过多名叶氏将领。
战争结束时,叶氏嫡枝只剩下叶叙川与叶朝云两人,旁枝亦凋零四散,可见兴衰有时。
她低下头:“我还是先回避……”
“跪在这里,上一柱香。”
叶叙川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既然要住进府里,免不了让府邸旧主们相看一二。”
第25章
烟年怀疑叶叙川在驴她。
这个要求实在过于怪异了, 试想你牵回家一条小狗,会带她去跪祠堂吗?
正想法子推辞时,叶叙川阴冷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怎么, 委屈你了?”
烟年后脖颈一凉。
叶叙川笑着时便令人惧怕,不笑时只有更加恐怖, 周身笼罩着森然寒气, 烟年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她敢不答应,叶叙川就要按着她的头磕下去一样。
可她不愿祭拜叶姓人。
背井离乡十多年,她甚至没有好好跪过她自己的双亲,为什么要在这阴森森的祠堂里, 祭拜敌国的将领呢?
烟年内心天人交战, 踟蹰甚久, 叶叙川已逐渐失去了耐心。
可他到底为人高傲,根本不屑于亲自动手,做那等逼人低头的掉价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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