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雨椒登时有种整片观众席剩自己一人的错觉,无处遁形。
好在,帷幕落下,阻隔在两人中间。
整场演出结束后,观众掌声经久不衰。
离场后,好些人堵在演出者的必经出口,各自手里一叠精美照片。
章雨椒掠过一眼人群,那些照片,无一例外是辜恻各场演出的定格动作、或是舞台上某个分外清冷孤独的神情截图。
而她刚翻过包,里头唯一有本商务用的烫金笔记本,连签字笔也只有支漆黑钢笔。
辜恻卸妆、换好常服瞥见甬道尽头拥堵的人群时,下意识顿步。
旁边舞团的工作人员熟知他性子,不喜生人间搡弄触碰。
他的专注,似乎永远只在芭蕾舞本身、舞台本身,他享受那段摈弃一切的时间。
至于热情洋溢的粉丝,纯属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本人并不在乎粉丝多或无,自然也从未露面去维护。
包括堵在门口等签名的这种热情程度,他也能避免就避免。
工作人员贴心说:“首席要不你先回休息室,我把他们照片拿进里边给你签,签完给他们,再请他们散开?”
“不想签。”
他性懒。
要他拿只笔一遍又一遍重复写自己的名,他从中拾取不出任何情绪价值。连从小到大念书,他也不乐意在书本署名。
话音刚落,工作人员撇头示意安保去疏散通道。
人丛缝隙之外,一抹嫽丽的眼尾一晃而逝。
“等等。”
辜恻制止。
最终走向尽头的人群,接过一张又一张的照片,笔尖极速挥落,递还一张又一张。
“啊啊啊啊啊……我摸到他手了!”有人尖叫。
“好想摸他脸啊!”
“摸啊!这可是最后一站巡演。”
“他是不是耳朵红了?”
人群音量嘈杂,无数双热切的手等辜恻递还照片时伸向他。
签了无数张,前面层层围涌的人影依旧堵得严实。
那抹熟悉的面容不知所踪。
辜恻被生人圈堵、触碰,耐性告罄,撂笔给工作人员不愿再签。
有个半高的小男生从人群里挤出,钻过安保的拦截,追上欲坐进商务车的辜恻。
抓他衣角嫩生生问:“哥哥帮我签一个好不好?”
工作人员虽说于心不忍,但辜恻拧眉抿唇,明显是副强抑不耐的模样。
辜家煊赫,自辜恻进入舞团以来,老爷子不知以赞助剧目创新的名义送进多少资金。
工作人员尽量语气温和拒绝,“不好意思呀小朋友,哥哥特别累了。”
小朋友失望走开,手里攥本商务笔记本,封皮别着只瓦亮钢笔。
-
艺术中心为半圆形建筑,门直墙弧,周围林木簇拥。
章雨椒来得迟,门口停车坪爆满。
她一路沿弧墙弯路开进深处,才在梧桐林下找到一处空车位停稳。
梧桐木深冬落叶,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萧瑟,底下树干涂了层白色生石灰,借路灯一眼望去,极其规律,是强迫症的福音。
卡宴车旁,章雨椒正用脚踢一粒石子,手里夹颗细烟。
石子沿十字花纹砖骨碌碌转,滚出一段距离,因撞到漆黑的皮鞋沿而停滞。
视野从鞋尖上抬,寒风中,辜恻戴了顶八角帽。但穿着却远不及重逢那日羽绒服裹身保暖。
他里头一件白衬衣,顶扣敞开,灰纹复古领带结正好和第二枚圆纽齐平。薄薄的羊毛衣外头罩着件坎肩大衣。
鼻尖貌似被冷空气冻红。连那只手,指腹、掌沿也血色堆积。
等等,他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笔记本。
用一把应酬时抓在包里的巧克力糖,拜托门口玩滑板的小孩去签名的笔记本。
笔记本被他伸手,递在面前。
页脊别着只钢笔,所展开那页,正是他草书似的签名,力透纸背。
凛冬里,纵使被冻到直挺的鼻尖晕红,他的神情却仿佛染上那枚金属唇钉的寒意,黝黑沉眸望着她,犹如深潭。
章雨椒处于讶异中。
他是怎么准确无误找来这,又从哪看出笔记本属于自己的破绽?
一时举着烟忘接,燃烧的灰烬被风吹断,糊落在纸张黑色笔迹上。
章雨椒顿时目露紧张,一把接过,手背拂却好几下。
再三检查笔记本,确认烟灰没有损坏签字那页才安心。
风滚地面落叶,窸窸窣窣。
她却清晰捕捉到辜恻发出的一声冷嗤。
随即,他凉薄的唇瓣轻动,淡声促狭,
“章小姐何必让个小孩来签。”
“难不成担心我不给你签么?”
章雨椒“啪”的捏合笔记本,掀眸,故意任期打量,徐徐应付着,
“人多,我懒得去挤而已。”
说罢,扬了扬手里黑色笔记本。
“我一个客户送的票,拜托我签名的事,谢了。”
洋洋洒洒两句话完,遂去拉车门把手,准备驱车离开。
猝不及防,身后一股反向力道甩向车门。
“砰!”
“咚!”
第一声是半开的车门被辜恻关紧。
第二声是章雨椒后背抵撞车门的声音。
“章雨椒。”
他钳制她手臂,低眸睇凝,一字一句,愠怒到沉声,似乎欲将每个字拆吃入腹。
章雨椒抬脸,强调,“章小姐。”
有点以他之矛攻他之盾的意思。
几乎是瞬间,辜恻泪线静悄悄淌落。
他失态得太突然,尽管已经撇开脸掩饰,也无济于事。
有些事,有些话,辜恻自己可以做、可以说。但如果章雨椒反唇相讥,仅仅一个“章小姐”,立刻能令他溃败到无处遁形。
就是这么别扭、矛盾。
章雨椒将他晶亮湿漉的侧颊尽收眼底。
总算抵消与其拧挣的势头,但语气依旧不算轻柔,
“不是你要喊的么,哭什——”
话音戛然而止。
辜恻扭回脸,那双眼瞳红得发沉,宛若广袤原野起火,将天边映照通红、沉重。
昏瞑里,辜恻俯头,亲了下来。
准确而言,是重势啮咬。
摩擦、碾揉、呷咬在柔软的唇瓣。
直到章雨椒松开齿缝,用舌尖勾弄他的,这场混着眼泪咸味、彼此津液的“战役”才渐渐变得缱绻。
空气冷冽,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交缠缭绕。
辜恻将她手里的笔记本、烬灭的烟蒂顺走,放在车顶,他的手很冰,执她手伸进他毛衣后背里时,章雨椒有刹那间的清醒。
但很快,早已解锁的车门被他打开,几乎是半推半倚,辜恻躺在了后座椅,一汪潮湿朦胧的眼睛深望她。
深色卡宴掩映在夜幕下漆黑树影里,偶尔,模糊的汽车轮廓仿佛随枝木被风刮动,风急骤那会儿,一时分不清是车身树影动,还是车动。
月光泛泛,梧桐林外一抹车灯远远驶转,拂过后座车窗。裙边,辜恻嘴角晶熠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咳咳……(纯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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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章
◎钢笔,气球。◎
午夜时分, 章雨椒把叠折至大腿根的裙边褪下,稍微捋顺平肩毛衣和裙摆褶皱。
下车关门边说:“我到外边等你把衣服穿好。”
梧桐林路灯稀疏,这片离得最近的一盏路灯也在数十米开外。
章雨椒拾起从车顶滑落在车轮旁的笔记本, 站在昏黑暮色里。
约莫十余分钟, 辜恻从她身后给她披了件大衣, 方才脱在驾驶座椅背攀挂着的那件。
回过头,辜恻已穿戴妥帖, 八角帽、衬衣领结、毛衣坎肩大衣……看似和来时并无差异。
除了声线还掺了点力竭后的嘶哑。
“要重新签么。”
他手里是那只漆色钢笔。
一开始在连同笔记本在车顶, 后来被拿进车里,用消毒纸巾擦拭过, 现如今又在两人眼前。
不知是否是错觉, 夜色下, 钢笔似乎比给他签字时要锃光瓦亮许多,兴许是摩挲无数遍的缘故。
章雨椒脑海画面连篇回映, 一时未接。
辜恻耷睫,不由得忆及数年前那句话。
“是的。厌烦”。
黝青的眸色丝丝难堪,金属笔身的刺骨冰凉仿佛再一次令他羞惭。
然而, 此时却无凌乱的衣裳可遮掩面色, 也无后座椅可用力抓扯到真皮塌陷。
他手心仿佛变狭变窄,钢笔仿佛又一次回温, 一点点灼烧。
“用手帕擦干净了。”他垂眸低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章雨椒淡淡应了句。
他只觉手心一空,那只犹如烫手山芋的钢笔被章雨椒劈手拿走, 重新别回笔记本页脊。
“没摔到签字那页,”她开驾驶车门,“不用重新签。”
笔记本在接吻时被搁在车门顶端, 稍微有点斜坡弧度, 某个时段, 掉了下来,声响在一片燥热中隐约可辨。
章雨椒分外在意签字页是否蹭脏或弄破,立即想下车门去捡起检查。
一停,被辜恻抱住。
“别走。”他颤声。
“重新签一个就好了。”下巴抵在她颈窝。
于是直到风归于静止,章雨椒方下车,也就有了刚才的对话。
“我送你回去?”章雨椒问。
辜恻坐进副驾,鼻间仍能嗅到来不及弥散的旖旎气味,不禁扭头去看章雨椒反应。
驾驶座的章雨椒正系安全带,她锁骨尾端前天被他醉酒时咬的痕迹本就没消。
偏偏,他刚才还一个劲就着那道痕迹捻咬,以至安全带碰到锁骨那块便火辣辣的疼。
辜恻一偏首,被她瞪得猝不及防。
视线下移,登时了然,眼底神采灰黯、复杂。
车驶进茂府,俩人搭地下车库同趟电梯上楼。
轿厢阒静,各自无言。
章雨椒在和封清晓发消息,微信界面,“封清晓”三字备注格外醒目。
她发:明天下午四点半我去接你。
她约上了创芯科技的副总,这家公司市场占有率能和舒特齐平,若能谈成掩膜版供应,公司主营收入将翻番上涨。
但对方想见封清晓这位领头的科研人员。今晨会后她也和封清晓交过底。封清晓不愿见,态度坚决。
章雨椒索性和对方约好时间,来个先斩后奏。
抵达十七楼时,辜恻语气淡漠,说话并不看她,而是盯着那扇即将打开的电梯门。
“今晚的事,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是么?”
回程途中缄默至今,终究逃不掉。
到底该为自己头脑发热做下的事买单。
其实章雨椒将笔记本给小孩去签名,本意是不想直面辜恻,但这个行为,又和她将房子买在茂府相背。
过去,乘这趟电梯上楼,数字一跃一跃闪烁到十七时,过往在那栋房子的记忆总能从某个角落扑出来令她怔愣。
当抵达十八楼,进门,面对相似的格局、相似的窗外夜景时,恍惚感一度令她产生种错觉:
我真的爱辜恻?
念头一冒,被狠狠否认。
当初抛弃辜恻,她不能更决绝、果断了。甚至在瑞士被生活学习、美景充斥,她几乎没有想起过这号人。
不过是这人在自己生命里有过痕迹,形成段记忆,记忆冗长,纠缠不堪部分被时间磨灭,独留下每夜交融的回忆,这才下意识将房子买在茂府而已。
仅此而已。
既这样,她也想问自己,今晚算什么……
答案茫然。
“你觉得能算什么。”她将疑惑抛给辜恻。
语言博大精深,同样一句话,横看成岭侧成峰。
这话在辜恻听来,成了夹杂反问的讽弄,潜台词是:能算什么,算个屁。
电梯门开,背影走向黯漠深处的孤光。
“不算什么。”他语气寡味。
章雨椒唇动,却一字未发。
眸光从他身上撇开,关合电梯门。
进门后将大衣挂衣帽间时,衣架齐整叠挂的围巾在橱灯里占据她所有视野。
围巾是她高中打的,兜兜转转,从垃圾桶回到了自己手里。
犹记得她从垃圾箱拎出纸袋里的围巾时,封清晓嘴撇得极其嫌弃,那表情像在说“你居然捡垃圾,别碰我”。
是的,本就已经成为垃圾的东西,她还捡回来干什么。
想到这,她将围巾扯下,塞进一只购物袋里,丢在玄关,准备一早带下楼彻底扔远。
然而,翌日她走得急,高跟鞋从购物袋旁哒哒奔离,袋子并未拎起。
这只购物袋,也就在玄关边静立,清晨午后,光线长而短,最后满室漆黑。
彼时的章雨椒刚从春江亭出来,身子跌跌撞撞,对着创芯科技那帮人的车挥手。
“楚总,慢走啊。”
“我回公司马上拟好合同给您过目。”
后座被称“楚总”的男人蕴藉玩味,目光深邃。
“章小姐还是先醒醒酒,免得我有太多错处要挑。”
这话也就是合作能成的意思。
后视镜里,章雨椒挥手幅度愈加像个钟摆。
“好了,别装了。”
车转弯后,封清晓搀扶她的手松得飞快,抻了抻衣襟褶皱。
话毕,眼看醉得踉跄不稳的章雨椒奇迹般站直,眸色被清明占据,呼出口气说:
“看着衣冠楚楚,比潘胖子还能喝,白酒当水也不见他松口单价的事。”
封清晓这厮滴酒不沾,对方知他是搞科研的,也不劝他酒,一个劲冲她来。
封清晓也不知道挡挡,果然死脑筋,章雨椒不禁瞪他,也在想,的确要赶紧招个有眼色的助理。
“能谈到这个价格不错了,比舒特给的低一点,但他们公司要扩产能,订单肯定越来越多,你也别太贪。”封清晓浑然不知自己被盯成筛子。
“人舒特的顾总多有情调,约的地方都是艺术中心、展厅,跟她一块儿我滴酒不沾,还能陶冶情操。”
她吐槽归吐槽,实际能谈成也是满意的,接下来就剩敲定细节签合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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