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怎么想陛下的?”
秦玉柔见顾晚秋又把话绕回来了,只好边嚼着边慢慢道:“于我而言,陛下不动秦家,我们便会相安无事,若动了,那我们便老死不相往来,就这么简单。”
这回轮到顾晚秋愣住了,但她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秦玉柔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关于情爱我知之甚少,不如姐姐教我如何?”
秦玉柔也想趁机八卦一下顾晚秋,但顾晚秋直说自己累了,她想歇一会儿。
“姐姐这就不实诚了。”
顾晚秋笑她太过淘气,被闹着只说道:“我也不懂,但大约是你开始心心念念一个人,并从他身上寻找到活着的意义,并开始憧憬同他的永恒时,便是喜欢了。”
她顾姐姐说得太深奥,秦玉柔只简单总结成了:相处开心,得劲,还得人好。
顾晚秋又刮了下她的鼻子:“是啊,得开心才是。”
那日之后,顾晚秋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梦里还会说些胡话,可每次秦玉柔说帮她叫皇上来的时候她都会制止。
开春耕种、二月的科举还有乌蒙的使团,顾晚秋把每一件事都看得比自己的事重。
“你喊陛下来,我也没力气上妆了。”顾晚秋竟然还跟她开玩笑。
又有一回,秦玉柔在顾晚秋面前说皇帝薄情,居然好几天都不来看下,太医院不可能没把事情禀告给皇帝。
“其实你想差了,是我不让陛下来的。他若来了,我便得多看一次背影,我不想看了。”
秦玉柔不懂她说的这话,以为她又是有些糊涂了,后来还是阿茉给她了回答。
“贤妃娘娘总是站在门口看着陛下离开,总盼着他能回头,却只等到过一回。”阿茉抬眼看了看康善宫的门口,“就是您来康善宫的那一天。”
“后来,贤妃娘娘便不等了,也不看了。”
秦玉柔在听完这番话后心里五味杂陈,上上下下得不是滋味,陪在顾晚秋身边的时候告诉她:“那天陛下回头看姐姐,说的是‘你进去吧,别让她着凉’。”
顾晚秋点了头:“那天你说过了。”
秦玉柔心里还是堵得慌,但也知道,心悦并不能总是换来另一份心悦。
日子都是掰着指头数的,顾晚秋没过几天后连话也说不出口了,只一边咳嗽一边盯着院子里的桃花树,秦玉柔便也同她一起盯着,想起顾晚秋最爱的是桃花,便有了个主意。
那天晚上,玉楼阁灯火通明,秦玉柔朝吉美人和李蕙月还借了人,组织大家开始彻夜“做桃花”。
做桃花的材料是与桃花颜色相近的染布,她倒也不追求多精致,主要是具有桃花形,于是人手一把剪刀,到了三更天才歇下。
第二天一早,秦玉柔又领着真儿和玉竹开始往那三棵桃树上绑桃花。这是个慢功,没有铁丝,只能用线串连几朵后绑到枝丫上。
大功告成后,远远看去桃花灼灼,秦玉柔颇为满意,觉得这桃花一定能让她顾姐姐精神起来。
顾晚秋接近正午才醒来,在床上醒了会儿神后,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让阿芙扶着她去透透气,开门便看见风吹着满树的桃花。
她还没忘记,这是正月里。
秦玉柔也从摇椅上醒了过来,昨晚没睡多久,她不知不觉就在摇椅上睡过去了。
“桃花……”顾晚秋喃喃道。
“是啊,桃花开了。姐姐,春天也会很快就来的。”
顾晚秋让阿芙拿自己的琴来。
“姐姐,你要弹琴?”
顾晚秋点了点头:“你应当还没听过。”
秦玉柔相当捧场地点点头,顾晚秋精神如此好,倒是她意料之外的。
阿芙将琴架在桃花树下,顾晚秋坐了过去,弹起了一首曲子来。
秦玉柔没听过这首曲子,只觉得顾晚秋手下的琴音像是哀叹一般,身边的阿芙已经开始拿起帕子悄悄流泪。
弹完后,顾晚秋也累了,几乎是阿芙和秦玉柔两人架着才能站住,她对着秦玉柔说道:“我原本以为再见不到今年的桃花的,谢谢你。”
“明日还是会看到的,这花会一直在康善宫开着。”
秦玉柔离开康善宫的时候,宫墙上立着几只乌鸦,不巧与她对上了眼,她觉得实在不吉利,便抓起地上的一团污雪扔了过去,只是她忘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乌鸦对将死之人身上的隐约的腐尸味道敏感。
但她现在满头只觉得,只要看不见这鸟,便能阻止一切厄运。
她回去囫囵补了个觉,严萍喊她起来用晚膳,她起身时觉得一阵心悸。
净手的功夫,外院的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跪在地上道:“娘娘,贤妃没了。”
秦玉柔连披风也没有穿,脚上明明不适合跑也跑了起来,可恨这宫服让她迈不开步子。
还未到康善宫的时候,秦玉柔就听到了一阵萧声。她匆匆忙忙地赶去,看见那桃花树下一人一萧,那谱子,是顾晚秋午后弹过的。
第51章
李珩注意到了忽然跑进院子里的人, 但仍然专注地吹着箫。
夜幕已至,那树上的桃花在白灯笼的映照下摇曳着,像是在挥手送别一般。秦玉柔越走越慢, 行至门前,康善宫的一名宫女拦住了她。
“贤妃娘娘给您留了话, 说她走得安心, 无需面前吊唁,她恐容颜苍白, 徒惹您伤心。”
秦玉柔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再不见在门前朝她笑着的顾姐姐,只听着那箫声呜咽。
她曾亲眼看着她的二姐慢慢没了呼吸, 也在现实世界中见过病友离去,但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生离死别,她都会放不下永别的滋味。
她心中越想越悲凉, 看向一旁皇帝的时候心中也带着怨, 可就像顾晚秋曾经说的, 若不是陛下愿意接她入宫,还一直派人替她治疗,她可能连十七岁那年的冬天都熬不过去。
顾晚秋走了,在这云诡波谲的皇宫里,还有谁会拿着真心对她。
箫声止,李珩慢慢走了过来。两人并立在门前,久久不语。
“陛下能给臣妾讲讲这曲子的故事吗,臣妾见姐姐最后一面的时候, 她弹的正是这首。”
斯人已去, 那把琴还在桃花树下。
李珩摸着微凉的玉箫,开始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承世五年的时候, 朕大选,其实当时朕已经答应贤妃的父亲顾大人许她进宫,但不知道她为人如何,听说她要在三月中旬去上香,所以朕便微服出了宫。”
说到成亲,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李珩其实要比现在的他谨慎一些,当时好几个原本有机会入宫的人,在他亲自查看之后从名册上被划掉。
那时候关中大旱,很多流民涌进华京来,顾晚秋上香一路上都在给那些流民铜钱,但她带的钱也有限,给着给着自然也没了,于是她便拿出琴来,找了一处桥边的桃花树下,开始弹琴卖艺。
“顾姐姐从小便很善良。”秦玉柔看着那白灯笼,可老天却不曾眷顾这般善良的人。
顾晚秋弹了很久,直到弹得有些累了,换了曲悠扬的,这时候李珩大概也摸清了这姑娘的情况,知道她是为了百姓才如此做,将身上的一整个荷包解下来给了她的婢女。
“但她不愿意收,朕便说要买下她的曲谱。”
李珩听得出来,最后那一曲应当是她自己随心而做,还有些不足之处。
“她说曲谱未成,朕便让她作好后送到尚府,曲成便是你刚刚听到的那样。”
秦玉柔叹息:“后来顾姐姐通过大选后进了宫?”
李珩点头:“朕隐隐约约察觉出她的心意,她也知道朕的态度,这么多年来,我们虽然是皇帝与妃嫔,但更算是友人。”
“除夕那晚的时候,她对朕说不必再来了,若要相送的话,待到三月的时候为她曲一首,她便知足。”
“朕这几日数次从寿康宫门前走过,听见你的声音,知你在陪着她,便也稍安。”李珩收回思绪,半晌后看着那桃花树悠悠轻叹一声:“朕在庆元殿,听见她的琴声了,一如当年。”
秦玉柔认真听着,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缘分让他们相遇相知相守,唯独没有让他们相爱。
她无法质问皇帝为何不爱,因为爱本就没有什么道理,没有规律。
里面大约已经收拾妥当了,屋里开始传来沉闷的哭声。秦玉柔有些听不下去,难受得很,便转身往外走。
那会儿她跑起来都不觉得脚疼,这会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严嬷嬷等人在康善宫外候着,手里拿着披风,见她过去后给她披上。
李珩看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想起顾晚秋留给他最后的话。
“安妃妹妹虽然生在秦家,但是性子至纯至简,陛下您无需那般提防她。臣妾希望,在臣妾走后您能帮臣妾好好照看她。”
“陛下,人这命啊其实仓促短暂得很,有时候要开口解释才能让人明白,才能不蹉跎光阴,您不要觉得旁人都像臣妾一样能悟出来,臣妾悟得也累啊。”
“臣妾做了一件满是桃花的衣裳,到时候想当做陪葬。来世臣妾想转生成一棵桃花树,也为旁的人拉拉姻缘,听听琴音。”
风起,吹起他银色的袍边,似乎在推着他往外走。
那温婉的声音似还在耳边:“待到桃花盛开的时候,陛下为臣妾吹一曲吧,臣妾听完再走。”
——
夜里,秦玉柔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凄冷的风声,心中心绪翻腾,一会儿梦见刚入宫时候看着陌生的一群人,一会儿梦见和顾晚秋喝酒,还梦见她一个人在桃花树下弹琴,笑着问她,今年花开后可还有酒喝。
因睡得不安稳,醒得自然也早,她觉得口中渴得慌,便喊了声今日房外值夜的玉竹。
玉竹端上门口的蜡烛,揉着眼问道:“娘娘起得这么早,怎的了?”
秦玉柔说想喝水。
“娘娘一等,奴婢这就去烧一些,可不兴喝那冷水。”
玉竹将蜡烛放下,跑去小厨房,烧开一壶后兑了些凉水才端来给她,却见她眼神直愣。
她把水递过去:“娘娘慢点喝。”
秦玉柔始终呆呆的,玉竹不放心,探了探她的额头,惊呼道:“这该是烧了。”
在流感大暴发的时候他们娘娘都没有招惹上,眼下定是伤心惊惧来,玉竹扣着手心慌起来:“眼下时间还早,奴婢先去煮碗浓姜汤,过会再去寻太医来。”
玉楼阁里里外外的人忙了一早,好不容易让秦玉柔喝下了药,但谁也拦不住她要去看着顾晚秋出殡。
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衫,挑了些银簪子束发后去了明德宫,一站一上午,迎风哭了很久,让她的病雪上加霜。
之后几日,她的烧依旧反反复复,她自个又不混在意,也不说话,将真儿和严萍急得团团转。
小厨房也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但秦玉柔总是吃几口便没了兴致,更不用说打牌了,这段时间玉楼阁闭门谢客,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
乌蒙使团已经到了冀州,大约三日后入城,李珩与礼部商议过迎宾事宜后去了云台阁。
他听闻近日柳明雪与林太后走得很近,虽说两人在佛道一事上相投,但他还是怕林太后识出柳明雪的身份来。
从前林太后可并不待见柳家,毕竟先太子没有选她林家的姑娘为太子妃,这事曾一度让林太后与先太子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
云台阁中依然是茶香淡淡,李珩边饮茶边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但柳明雪却让他不用担心:“向来灯下最黑,再说,这宫里只一座佛堂,避是避不开了。”
柳明雪之前也同他说过自己信佛的原因,是想替她惨死的同族亲友超度,望他们早登极乐,但李珩却总觉得,还有另一层原因:“阿雪,你想同林太后结盟吗?”
听到这话,柳明雪没有半分诧异,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一直在讨好林太后。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与阿珩你共同对付秦家,就不会舍近求远去找林太后,况且她在宫里能对付的不过一个安妃而已。”
李珩面容平淡,关于秦玉柔的事情,他已经同柳明雪说明白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再说一遍恐怕会伤了情分。
夜深躺在榻上时,李珩捋着近来的政事,不知不觉间皱起了眉头。
柳明雪虽说要与他结盟对付秦家,可是近一个月来,她既没有开口要什么情报,也没有同他商量过该如何做,她是不信任自己,还是有些事情连自己也不能知道。
过了几日,李珩照例去给林太后请安,林太后当着他的面说起秦玉柔的不是来。
“哀家从未见过如此疏懒的人,贤妃去世,哀家也难受,她却一直借拖生病,这都多少天没来请安了。”林太后总觉得这皇帝被那狐媚迷了心智,不然这等女人到底有哪里好。
见李珩没开口,林太后嗤笑道:“哀家看,都是皇上惯的,马上就要踩到哀家头上去了。”
李珩摇头,他知道秦玉柔是因贤妃去世而忧伤过度,但也没开口辩解,否则会让林太后更恼。
林太后这种在宫中常年勾心斗角的人,怕是早就不在意真情了,所以才会不知道至亲至爱之人离世的痛苦。
“母后莫气,儿臣这就去探探虚实。”李珩顺水推舟,拍了拍袍上的褶子,便站了起身。
“哎……”林太后也没想到这话会让李珩去玉楼阁啊,好不容易年后皇帝一次都没去,这倒让她给劝了去。
见林太后跟着站起来,李珩拱手:“外面冷,母后您不用跟出来。”
林太后欲言又止,她不是要跟出去,她是想拦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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