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 又见面了。”
楚挽朝将琉璃灯与罚抄所用的纸笔放在另一张长案上, 嗓音温柔,“雨时心中惦念着你, 偏要来陪陪你。”
颜渺看一眼凌雨时,哭笑不得:“凌寒, 你脑子不好吧?禁室是什么好地方吗?受罚也来啊?”
凌雨时咬牙切齿:“颜渺, 我连犯错抄书都陪你, 你别不识好歹。”
禁室中热闹起来, 沈妄的表情恢复了平淡模样,放下剑谱, 继续抄书。
罚抄静心诀的多了一个楚挽朝,颜渺翻过一页纸,揉成一团丢向悠哉旁观的凌雨时:“你怎么还找楚师兄代笔?”
有楚挽朝帮忙抄写, 凌雨时无所事事, 才将笔蘸了墨,脱手回丢向颜渺:“你管我, 没拦着你也找。”
纸团与笔杆相撞,墨迹甩飞在沈妄才抄好的纸张上, 本正认真抄书的少年缓缓抬起头。
他的面上多了一道漆黑的墨痕, 自额头一路滑向鼻梁, 颜渺侧首看他,笑出声来。
沈妄垂了垂眼睫, 看向染过一滩墨水的软纸,拎着笔杆的手微微颤抖。
三人一时间剑拔弩张, 禁室中纸笔齐飞,楚挽朝忙搁下笔阻拦。
幸而有楚挽朝在场劝着,三人扔过几个来回后偃旗息鼓,终于在深夜时分抄完了那篇静心诀。
从藏书斋走出时,外面又落了雪。
凌雨趴在案上看楚挽朝抄书,看了一会儿便睡在禁室,此时正伏在楚挽朝的背上,眼睫垂下,呼吸起落均匀。
楚挽朝将自己的斗篷披罩在她身上,又为她扶稳兜帽,先一步同二人辞别,回了客居。
经三人在禁室中闹过一通,颜渺的衣襟脑袋上尽是干涸的墨痕,她木着腿脚走出藏书斋,双眼已因困意有些恍惚。
迎面是熟悉的身影——千长宁手提着灯盏,在藏书斋外等她。
夜晚霜雪重,纵然颜渺有灵力护体,千长宁还是为她带来一件斗篷。
千长宁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颜渺,又将斗篷披在她肩上。
蹲身替颜渺拢好斗篷时,她瞧见颜渺惺忪的睡眼,擦拭一下她面上的墨痕,轻揉她的脑袋:“走吧,今日又是迎客又是抄书,辛苦我们渺渺了。”
颜渺乖巧点头,才要撑起伞随千长宁离开,忽而想起藏书斋中还有一人。
她回过头,正瞧见推门走出的沈妄。
少年仍穿着白日那件风浔州校服,藏书斋中昼夜长明的灯火透过窗纸自身后探来,将他的影子点亮。
像是想确认落下的雪是真的,他抬手接过雪粒,目光朝远方望了望,继而径直走入雪中。
颜渺扯一扯千长宁的衣袖:“师姐。”
千长宁看出她意图,抬手替她盖上兜帽:“去吧。”
颜渺抱着油纸伞,一路小跑过去,踩出一串吱嘎吱嘎的雪声。
“沈妄。”
她跑到少年身侧,拉过他的衣袖,将油纸伞递过去:“喏,借给你的。”
沈妄停下脚步看她。
少女披了一件浅红色的斗篷,她跑得有些急,乌墨的发丝自帽檐中坠下几缕,荡在染了些许墨迹的颊侧。
雪粒簌簌,临着身后的光洒落在她的斗篷上,她的眼睛很亮,站在漫天白雪中,在一片苍白惨淡的天地间,比他曾见过的春天还要鲜活。
可沈妄只是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伸手去接。
颜渺见他犹豫,索性撑开油纸伞,遮罩在他发顶:“你第一次来云浮宗,知道客居怎么走吗?”
油纸伞遮下的阴影流淌过沈妄的眉眼,他摇摇头:“我知道的。”
他记路的本领向来很强。
“那就好。”
颜渺再将油纸伞向他那旁挪去一点,示意他接过,“我还有师姐的伞可以用,雪这么大,你带着它回去,明日还我就是。”
沈妄看向颜渺身后:“她是你的师姐吗?”
颜渺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点点头,逗他道:“当然,你若是叫我一声师姐,我也可以同你一道,送你回客居。”
沈妄眼睫微敛,抬手接过油纸伞,像是故意的一般:“颜渺,多谢。”
颜渺笑他执拗,也不在乎,转头朝千长宁的伞底下跑。
斗篷的一角随风荡起,与沈妄短暂相触过的手指冰凉一片,寒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指节,将她的手也染得冰凉。
好凉啊。
颜渺想。
他是冰做的吗?
簌簌而下的落雪没有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她躲到千长宁的伞下,牵着她的衣袖,随她回了舟山的居所。
如果那时候,如果她回一回头,大概能看见,少年在纷扬飘飞的大雪中,在白与黑交织的天地中央,撑着那柄有些单薄的油纸伞,望了她许久。
翌日清晨,凌雨时出现在舟山。
天才亮起,颜渺只听屋门砰砰作响,冷风随着佩环的叮咚声一同吹拂进屋内。
“颜渺,快起来了。”
颜渺离开软被时还困倦着,任凭冷风灌入也未能清醒。
她被凌雨时从床上拽起来,抱着被子不撒手:“好冷啊凌寒,起这么早你疯啦……你再让我睡一会儿……”
凌雨时裹着沾了一身霜雪气息的小袄,继续扯她的被子:“别睡了颜渺,你是猪吗?”
“救命啊!你昨夜在藏书斋倒是睡得好好的,谁管我和那个谁来着,谁管我和那个沈妄的死活啊!”
颜渺抱着被子不撒手,半睁着眼嘟嘟囔囔,“凌寒!你有完没完!你再拽,看我一会儿起来打不打你就完了!”
“你打啊,打不打得过我还是两说。”
凌雨时将抢过的被子团在手中,索性坐在她床畔,“楚师兄今晨同我说,我父亲他们决定,这次宗门会晤后,送我们前去南岭墟修习心法。”
“去南岭墟?修习心法?”
颜渺霎时间精神了一半,睁开双眼,“真的假的?要去多久?弟子惯来修习心法都是在历练之前,今年怎么这样早?”
“楚师兄说的还能有假?不过,据说是千宗主提出来的,长宁师姐没同你说过吗?”
凌雨时蹬掉锦靴,曲着膝盖往颜渺的床上坐,“按照历年的规矩,估摸着怎么也要在那里待上三月余吧?至于为何这样早,我也不知,大概是这几年在黎荒死伤了太多宗门弟子,这才让我们早些修习心法,也好早些下山历练,以防再有生乱吧?”
颜渺揉一揉眼睛,双腿耷拉着去寻鞋履,顺手拎一件斗篷:“师尊今日也该回来了,我得去问问师尊。”
距黎荒最初生乱,已过了五年。
这五年,各宗门联手平定黎荒祸乱,苏南齐销声匿迹,与其联手的黎荒圣女也已被黎荒人处置。
千瑜三月前曾接到消息,前往黎荒清除余下党羽,回宗门后闭关许久。
宗门事务繁多,只凭千珏与宋知砚二人应付不来,千瑜出关后更忙得不见人影,自千瑜从黎荒回来后,颜渺还未同她见上一面。
直到宗门会晤将近,千瑜才总算在人前露了几面。
宗门会晤,千瑜作为云浮宗宗主必然要出面,这几日也都会留在舟山。
想到此,颜渺跳下床,裹着斗篷打算去千瑜的寝居找她。
她已许久没见过师长,昨日迎接弟子加上抄书,回来后瘫倒在床,如今凌雨时又说宗门会晤之后他们需得前往南岭墟,此后更该没什么时间能见到她。
自五年前,颜渺跟着千瑜回到舟山,这五年来,她潜心修习剑术,研究剑法,几乎从不曾往山下跑。
从前在黎荒弊衣箪食朝不保夕,来到舟山后,能跟随师长练剑,又有师姐日日周全照拂,她已再知足不过。
她想,若她余生都能留在舟山,若她一生都能过这样安逸宁和的日子,便算是实现此生最大的心愿了。
“颜渺!你急什么,等等再去啊!我上山时才见周掌事前来探望千宗主,这会儿两个人该叙旧呢,你别凑热闹啦!”
凌雨时抱着被子唤她,话语转瞬淹没在屋外的白茫大雪中。
门吱呀一声关合,颜渺的身影已消失在房门外。
她没来得及听到。
路上风雪未停,行至千瑜的居所时,颜渺的帽顶覆了薄薄一层雪粒。
她绕过寝居侧的回廊,行至门前,只见到房门紧闭,外面的花架上搁着一柄漆墨花纹的油纸伞。
纸伞合着,伞坠是一枚青石,伞骨折痕里还积着未来得及化开的雪。
颜渺一眼便认出,是周望舒的油纸伞。
青石坠是南岭墟周家的东西,与千瑜交好,会前来舟山见她的,只有周望舒。
周望舒该是才来不久,颜渺本想先行离开,但见檐外的雪更大了些,便顿了顿脚步,安静在外等候。
里面依稀是二人的交谈声音。
周望舒的声音有些急躁:“阿瑜,那些小辈还未到下历练时候,你却一出关就匆匆同人商议,让他们到南岭墟修习心法,你为何这样做?”
千瑜嗓音温柔:“阿南,是你想太多了。”
“那与南岭墟有关的事,你为何都没有先告诉我?”
周望舒的声音沉下几分,“那个孩子才多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才提早让她修习心法,你想让千长宁接管云浮宗,让她快些独当一面,早日相助于千长宁,是不是?”
颜渺指节一僵。
千瑜轻叹:“阿南,我说了,是你……”
茶盏拂落的声音传来。
周望舒:“我多想?你才出关不久,脉息却这样弱?难道眼下也是我诊错了脉吗?”
第36章
周望舒的话一字一句落在耳中, 颜渺不由得后退一步。
她的胸腔好像洞穿一道巨大的空洞,一瞬间盈满风雪。
她一时不知该不该留在原地,只知她如今需借一双手才能撑住身体。凌雨时也好, 千长宁也好……只要有人能站在她身边就好。
颜渺撑住手旁花架, 木然转身,才迈出脚步, 周侧忽而笼起印阵。
印阵拔地而起,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束缚在她周身。
阵中灵力强势逼人, 重压之下, 颜渺胸腔发紧, 心口也像是被重物死死压住。
血腥气自喉间上涌,她忙并指点在胸前, 御起灵力护体。
身后屋门打开了。
“是你。”
女子一身玄衣,长发高束,正立在开了小半扇的门前。
她的眉眼比檐下霜雪还冷, 带着冷淡的疏离, 看向颜渺的目光也淡淡的,“你为何在此, 又在此听了多久?”
颜渺张张口,一时说不出话, 唇角沁下一道血丝。
周望舒冷眼瞧她:“印阵中不过些微灵力, 如此都难以承受, 真是枉费你师尊的一番教导,白白她当初从黎荒将你……”
“阿南!”
千瑜的声音适时在屋内响起, 打断周望舒的话,“是渺渺吧, 雪天寒凉,你们进来说话。”
束缚在周身的印阵这才消散下去。
颜渺的喘息顺畅许多,不忘依礼节朝周望舒作揖:“周掌事。”
她擦净唇畔血迹,跟在周望舒身后走入寝居,便见千瑜正坐在茶案前,手指在一只麒麟茶宠上绕来绕去。
千瑜近些时日都忙着,估摸是周望舒新寻来的小玩意。
寝居内很暖,千瑜却披了件厚重的氅衣,长发挽在脑后,往日从不簪饰物的发间破天荒地斜坠了一只素簪。
大概是晨起随手挽的。
外面落着雪,案桌旁的茶炉将水煮沸,一室水汽中,千瑜的眉眼温柔至极。
她的嗓音很轻:“怎么了渺渺,宗门会晤就快开始了,这时候来此,是有什么事要找师尊说吗?”
颜渺作了个揖礼:“师尊,我听凌雨时说,您与宗门的师长们已商议好了,要在会晤结束后,送我们到南岭墟……去修习心法。”
千瑜点头,柔声道:“确有此事,我还未来得及同长宁交代,没想到雨时那孩子消息灵通,已先一步告诉你了。”
颜渺听她这样说,又想起方才在外听她与周望舒的对话,眼眶微微泛红:“好,弟子知道了。”
千瑜偏过头,颊侧乌发坠下一缕。
她越过阻隔在二人之间的水汽看她,唇畔浮上温软笑意,抬手招呼她坐过去:“渺渺,师尊许久不见你,来我身边坐一坐。”
颜渺道一声“好”,走过去,乖乖坐到千瑜身侧的软垫上。
“瞧你这么急,外衫都没换就跑出来了?”
千瑜拢一下她身上斗篷,抬手抚过她眼角,软声道,“怎么了渺渺,是从未离开过舟山,想到此次要去南岭墟,舍不得师尊和长宁师姐吗?”
“师尊……”
颜渺垂下头,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弟子有错,方才在寝居外,不是有意想要听师尊和周掌事的交谈。”
千瑜“啊”了一声,拭去她颊侧泪水,柔声安慰:“别听望舒乱讲,她惯来喜欢大惊小怪,方才是恼我不爱惜身体,你不必把她的话当真。”
常年习剑,千瑜的指腹覆着一层薄茧,颜渺握了她的一只手,企图用小手将那只冰凉的手再焐热一点:“可是师尊,你的手好凉啊。”
“你也知道的,前些日子我在黎荒耗损许多灵力,回来后宗门事务又实在繁忙,我分身乏术,这几日疲累,身子才看起来差了些。”
千瑜反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师尊好着呢,一会儿同凌宗主比试,还打算给你和长宁瞧瞧师尊近来参悟的剑法。等你从南岭墟回来,师尊亲自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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