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初在南岭墟修习心法时, 心魔幻境中的那片无念海吗?”
颜渺当他只是在安慰自己,继续解释道, “当年我被关入刑隐司后才知, 早在那时我的剑骨就已经为人觊觎, 当初若非你及时去信给云浮宗,向千师姐说明在幻境中发生的事, 恐怕他们会更早动手……其实当年在刑隐司,我的剑骨就再也取不回了。”
“而今我执意要找到沐长则, 实则是想通过他来重铸当年宗门大乱的那一段记忆,阻拦如今中洲将要发生的乱象,顺带着,处理一番我与他的私怨而已。”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
瓷勺在碗沿撞出叮咚的响声。
“没关系的师姐,我说过,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如今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开心……也……有些为师姐难过。”
沈妄勉勉强强的朝她弯一弯唇角,俯身坐在她身畔,舀起瓷碗中的药汤,“师姐先喝药吧,若是师姐急着重铸沐长则的记忆,我今夜便动身前去南岭墟,尽快将周既明带过来。”
颜渺垂眼看向瓷勺中发乌的药汤,抬手自沈妄手中接过瓷碗。
她捧着瓷碗,鼻息之间满是草药汤汁的苦涩味道。
草药所熬制的汤汁其实本也该是这种味道,可颜渺自听过元织的话后,却似乎又从药汤中嗅出一味别的什么。
不该是她的错觉。
她十分敏锐的嗅到了那药汤中,用草药的苦涩味道掩盖下的,有几分腥锈的……属于血的味道。
是了,是血的味道。
嗜血成性,渴求灵脉,即使是当年研制融灵引的苏南齐,都难逃过这种邪祟之物的反噬,凭她,凭她如今的身骨,又怎么可能在肆意使用融灵引过后,安然无恙?
那些反噬与疼痛,只不过是还未来得及大肆蔓延,就已经被沈妄藏在药中的血抵消下去了而已。
见颜渺接过瓷碗,沈妄动作微僵。
颜渺瞥一眼乌色的药汤中倒影出的两道影子,抬眼看他:“沈妄,我的话已交代过了,如今我有事想要问你。”
沈妄的神色有些紧张,也只一瞬,又遮掩下去。
他如常舒展开眉眼,软声哄她道:“师姐,药凉的很快,凉下来会很苦,师姐先喝下药,喝过药后再问好不好?”
颜渺没有如他所愿。
她一心只想求证心中所想,只道:“好啊,但我想先听你同我说说,那些还没同我解释清楚的事情。”
见她态度坚决,沈妄目光躲闪,支吾了一下:“我,师姐是想听我说在叶障石窟时候,遇见的那个人偶吗?”
颜渺本想问他药中的血气,未想到他会提及石窟一事,神色微顿:“我想问的是……等一下,石窟中的人偶?”
沈妄说多错多,干巴巴的“啊”了一声。
“那时候在石窟,你曾说那个带着面具的是你的熟人,原是为人操纵的人偶?”
颜渺将瓷碗托在被褥上,神色认真,“它背后的人是谁?”
沈妄见她的注意转移到此事上,点点头,也不隐瞒:“是沈惊谪。”
颜渺皱眉:“沈惊谪?他没死?”
“是,他没有死。”
沈妄点点头,“七年前沈惊谪与苏南齐勾结被我父亲察觉,父亲将人关在风浔州,对外称他重伤颐养。而后他潜逃在外隐匿行迹,我曾擒住他,想一剑除之,却被父亲拦下。”
“父亲废去沈惊谪一身修为,将他逐出风浔州,对外宣称沈惊谪已死。自那以后,他便再难寻踪迹。直到两年前,我因师姐的传信前往风浔州,却见到沈惊谪与沐长则二人同出现在风浔州。我父亲他……临死之前曾拦下我,希望我能留我这位兄长一命。”
“只是我没想到,如今沈惊谪会以谢家的傀儡术活动在魔修聚集之处,更推波助澜,借师姐的手来处理他与沐长则的恩怨。”
听闻谢家,颜渺沉默一瞬,很快明白过来:“沐长则曾与苏南齐共同谋划,沈惊谪也曾秘密参与其中,如今他们反目,几人间定是发生过什么龃龉。沈惊谪不便自己行动,便利用我寻沐长则急切之心,引我二人见面,想让我替他杀了沐长则。”
“师姐说的是,不过是那群狼狈之人狗咬狗罢了。”
沈妄压着嗓音中的冷,“可他们之间撕咬便罢,竟敢攀扯利用师姐,待再找到沈惊谪,我便杀了他。”
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又冷又利,只那一瞬,漆黑的瞳孔中似有能刺入人骨缝中去的冰霜。
檐角的铜风铃叮铃作响,忽而有风拂过窗缘。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样急匆匆的脚步声,颜渺不想也知,是凌雨时来了。
于是她咽下将出口的话语,等着凌雨时来敲门。
果不其然,叩门声随后响起。
“颜渺,出来啊,我听晚清说她为你施针过,又喝了缓解疼痛的药,如今已可以活动身子了。”
凌雨时推开门,从门缝中探出个脑袋来,“等会儿来我的院子里喝酒打牌……我们喝酒,你凑个数,和我们打叶子牌,来不来?”
颜渺心中还念着方才同沈妄说过的,关于沈惊谪一事,哪里有闲心顾及玩乐,看她一眼,痛快拒绝:“没空,不去。”
凌雨时耸耸肩:“真没劲,二缺一,那沈妄来?”
沈妄的嗓音已恢复如常,平静道:“师姐不去我也不去。”
凌雨时:“你们两个真是没劲到一块儿去了,爱来不来。”
房门关合,风声寂静,颜渺正欲重新开口,凌雨时又推开门:“真的真的不来啊?许久不聚了,来嘛?”
颜渺眨眼,终于妥协:“来,来,几时?”
凌雨时眼睛一亮:“成啦,几时都成,你们来了我们就开局。”
颜渺点头:“那且等等我们。”
凌雨时连声答应:“好好好,你们继续,人来就行。”
房门再次关合。
沈妄的目光依旧落在颜渺身上,仿佛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仿佛他也未曾说过什么杀意显露的话语。
他轻声道:“晚上风凉,师姐一会儿若出去,我为师姐取件外衫来披。”
“好。”
颜渺没推脱,接上之前的,“沈惊谪之事我或许有些头绪,等到药谷这边结束,我们再同处理此事。”
沈妄笑了笑:“好,都听师姐的。”
话音落,他起身要去取外衫,却冷不防被拽了衣袖。
碗中的药的确有些凉了,颜渺的手索性顺着他的衣袖滑下来,微微抬一抬,将衣袖覆住的那道伤口袒露出来。
那道伤口才包扎过,细布上的血尚且是鲜红色的,颜渺看着那处伤口:“我想问的是,这是怎么回事?”
沈妄的面色稍有异常,却答得痛快:“只是不小心伤到的。”
颜渺摇摇头:“你不用遮掩了,我已经问过元织,现在只是想听你亲口来与我说。”
沈妄的呼吸慌乱了一下,随即道:“师姐在骗我,元织没有告诉师姐。”
颜渺:“……”
沈妄轻声笑了:“师姐心有猜测,想知道我这道伤口,是不是与你手中的药有关。”
颜渺:“……”
她有些后悔。
很后悔。
从前总是用这种明知故问的把戏来逗弄沈妄,如今他学透她那套,还能对着她举一反三。
沈妄见她不说话,也不肯作答,只哄着她道:“那师姐先将药喝了,喝过药我就告诉师姐。”
颜渺垂下眼,故意将声音底下几分,径直道:“沈妄,这药是抑制我体内的融灵引所用,里面放了你的血,对不对?”
沈妄面色微变,微微弯身。
他就那样看着颜渺:“是啊,师姐。”
“师姐想知道我手腕上这道伤口。”
他指一指颜渺手中的瓷盏,“正如师姐所言,是药。”
“我的血,非是为缓解融灵引带来的嗜血之症而加入这味药中的,而是它本身,就是融灵引的解药。”
颜渺手中的瓷碗轻颤,药汤险些洒落在被褥上。
“什么时候的事?你将体内的血炼作融灵引的解药,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很早,比师姐能想到的或许还要早些。”
沈妄睫羽微敛,“苏南齐死后,除却曾与他共谋之人还有几道融灵引之外,世间的融灵引几乎都断绝了。朱崖城中的那道融灵引是苏南齐的灵脉所制,这件事除了我和师姐,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从那时候,从师姐自朱崖城中取走那道融灵引的时候,我就猜测过师姐的意图,就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颜渺指节微收,握紧手中瓷碗。
“师姐,我说过我会帮你,无论是什么。”
沈妄攥紧她的衣袖,睫羽微微颤抖。
“我很害怕,可也有些庆幸。”
他就那样注视着她,眼中的欲念与炙意几乎难以控制的,翻涌而出。
“我想,如果我做了你的解药……师姐,你就不能轻易离开我了。”
第40章
药早已经冷下来了, 乌浓的药汤洒出,打湿了二人交叠在一处的衣袖,洇出深深浅浅的水痕。
苦涩的草药味瞬间盈满鼻息, 夹杂着药汤凉过后, 更为明显的腥咸血气。
日暮西沉,天色已逐渐暗下来。
屋内未燃灯火, 只从窗外借来几分暮色,一片疏淡的光影里, 颜渺却能将眼前人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可真是漂亮, 颜渺想。
不管是当年他们二人一同罚抄, 她在云浮宗藏书斋的那片灯影里看向他, 亦或是许多年后的今天,在这一点微弱不计的光亮下, 他们如此相近的距离。
她看得好清楚,她与沈妄的距离在一息之间变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 属于自己的影子。
而她身侧, 那双攥紧她衣袖的手正在轻轻颤抖着。
颜渺恍惚了一瞬。
她曾见沈妄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在她重伤于他,自刑隐司逃出后, 又或是在她结婴渡劫,在瑶山的那一夜。
他的瞳孔漆黑, 执念若浩海流转其间, 可偏偏在望向她的时候, 又仔细妥当的压下三分。
“师姐。”
他这样执拗的唤她。
“沈妄啊。”
于是颜渺也开口,也唤一声他的名字, 带着笑意,自他的手中抽出衣袖。
“你不必害怕的。”
她抬手, 轻轻抚一下他的脑袋:“我几时说要离开了?”
沈妄的表情一瞬染上错愕。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眼中翻涌而起的炽盛似乎都被覆在他发间的那只手,一寸一寸抚平了。
他的声音也有些僵,讷讷问道:“师姐,你是说……你没有在怪我吗?”
“我曾听闻,苏南齐当年曾用髓珠作引,企图炼制融灵引的解药而不得。你如今费了许多周章将自己的血炼作解药,是打算同我一样,也不想好好活着了。”
颜渺的手顺着他垂荡的发一路滑下,抬眼看他,“我只是有些担心,至于其余的……我怪你做什么?”
“不会的师姐,我会和师姐一起活着。”
沈妄的眼中浮跃出光亮,随即又垂下眼尾来,小声道,“只是我以为师姐听到这些,听到我这些胡言乱语,会不高兴,会恼我。”
颜渺的指节微微曲起,失笑:“我什么时候恼过你?”
“有的。”
沈妄垂着眼,认真想了一下,“师姐当年在契骨之地,在那年宗门大会之后,在从刑隐司逃出,前来药谷的那年,还有师姐结婴的时候,在瑶山那天……”
沈妄一一细数,神色认真。
颜渺眼睫微垂。
从初见的针锋相对,而后在南岭墟时关系的略微缓和,到宗门大会沈妄送她那枚文昌结,再到后来,在药谷,他红着眼问她要一个答案。
最后停在她于瑶山渡劫结婴,沈妄顶着泼天的雨雾找到她……
颜渺打了个冷颤,甩一甩脑袋,企图将那些画面尽数从脑中甩去:“……可以了,不必再细说了。”
她与沈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又是从什么时候,他们的关系忽而变得很近,近到越过了那道本泾渭分明的界限,又被她曾有过的死亡横亘其间。
后来就离奇的变成了如今这般,她心有所念步履难止,而沈妄,不停的朝她走来。
颜渺指节微松,略略失神。
“可是师姐,你总是这样对我……”
见她宽纵,沈妄的动作更大胆了些,顺着衣袖轻攀上她的手臂。
他的声音绵而轻,让颜渺想起在瑶山那夜,山林间落下的那场细雨。
他说:“师姐,你若总是这样宽纵我……终有一日,我真的会无所忌惮,肆意妄为的。”
颜渺将他发绕在指上,再松开,一截截向上,最终停在他衣襟处。
她的指节忽而顿了顿,目光也停在他衣襟偏上些,被衣衫盖过的锁骨处。
再抬眼,她话语坦然,轻拽过他的发尾:“可你如今不就是在肆意妄为吗?”
“师姐……”
沈妄下意识呢喃一声,顺着她拽过的那截发尾,又靠她近些。
他的声音软着,眼中复又染上那般痴缠的念想:“我没有,只要是师姐说的,我都有好好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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