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后山的人不是楚挽朝。”
元织摇摇头,应答他,“你先随去我们瞧一个人。”
周礼便也没有再多问。
雨水层层流淌,潮湿的雨雾起起伏伏,几人穿行过小路,行走在一片雨雾中,身移影动间氤氲了一层柔和的雾气。
颜渺的目光在周身转一个回环,恍惚觉得,如今竟像极了从前在宗门,几人在南岭墟修习心法的那些时日。
山林小路上,凌雨时与她走在最前闲聊不断,偶有提及沈妄,她便强拽着人来说话。
起初时沈妄不太爱理人,总抱着自己的剑游离在外,被她拽来多次后熟稔起来,时不时能在旁接上一两句。
元织与周礼向来安静沉稳,跟在身后听他们叽叽喳喳。
冬日已去,春光正好。
他们的记忆中有一段交织重叠的三春盛景,是他们曾共同拥有过的,少年时光。
颜渺重新看向周身几人。
其实也不算过了多少年岁,那些记忆都还十分清晰。
只是如今,南岭墟已离不开周礼,本听了宗门事务便嚷嚷着头大的凌雨时成了凌泉宗的掌事,过去总游历在外救治伤病的元织也接过师长的衣钵,需得驻守灵苎谷中。
而她和沈妄……
颜渺看向身侧的沈妄,发现他也在看她,于是缓了缓脚步,不经意间离他近些。
沈妄察觉到她的迟疑,与她同落后一步。
“师姐。”
他轻声唤她,“在想什么?”
颜渺:“在想从前在宗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也曾这样一同走过。”
沈妄点点头:“是啊,那时候我也一直在看师姐。”
本心无旁骛的追忆在沈妄的话语中变了味,颜渺忍不住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沈妄理直气壮:“因为师姐总是喜欢把目光留在各种地方。”
颜渺不服气:“你这是什么话?显得我很三心二意似的?”
沈妄眼尾微垂,嗓音轻柔:“不是说师姐三心二意,而是我,是我总没办法将目光从师姐身上移开。”
他说的太直白,颜渺有片刻的怔然,轻咳一声,没能接住他的话茬。
“喂,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凌雨时停下脚步,立在前方唤道,“怎么还说悄悄话啊?”
大概是几人这些年少有相聚,如今又走在一处,凌雨时的心情也较常时候好了许多。
她退几步过来,挤在二人中间,随手搭上颜渺的肩膀:“说什么呢,也给我听听呗。”
颜渺:“说凌小少主英明神武气吞山河,如今走路也举步生风步履如飞。”
凌雨时敲她脑瓜:“少唬人啊你。”
颜渺笑出声来。
再抬眼,元织正立在不远处回头看他们。
周礼虽未回头,也一同停下脚步,抬手抚平眼上黑练。
不知是因雨下的大了些,亦或是因周礼的避水符印失了效用,颜渺看着几人,眼眶好似也被雨水洇湿了,更有些发酸。
这样似乎也足够了。
她想。
他们还都活着,还都能站在这里。
便也足够了。
第43章
行至后山的石洞, 血腥味已经散去许多。
结界撤下,绑在囚牢中的沐长则看起来同前几日相差无几。
沐长则的禁言符一直都未解开,见是颜渺前来, 面上仍是那副染着怒意的模样——直到他看见周礼, 神色忽而变得有些惊慌。
颜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目光自他的身上转开, 看向周礼。
周礼眼上的黑练微动,开口道:“这道气息, 我并不熟悉。”
颜渺点头:“你的确不熟悉, 不过或许你曾认识的, 是青琅宗的掌事, 沐长则。”
周礼皱着眉想了又想,斟酌一下词句:“是青琅宗的, 生还者?”
颜渺继续道:“是,周礼,我们想借你的镜虚阵, 来重塑他脑中的一段记忆。”
周礼:“为何是他?”
颜渺才要继续应答, 便听凌雨时道:“周礼,你的问题真的好多。”
“当年在刑隐司时颜渺的灵骨曾被沐长则带走, 如今他又不肯老实交待灵骨的所在之处,才需借你的镜虚阵一探究竟。”
周礼:“灵骨?”
颜渺没说话。
凌雨时在旁嘚啵嘚啵:“是啊, 你该不会都不知道这些吧, 颜渺当初在刑隐司中被削去了灵骨, 这才修了魔道,至今也没办法再御骨剑。”
周礼摇摇头:“雨时, 你误会了。我非是在说此时,而是在想, 为什么当初他们会选择颜渺的灵骨……”
凌雨时:“这还用想吗?一直以来觊觎灵骨的魔修只多不少,就是想要用宗门弟子的灵骨来炼制法器,亦或抽取其中灵气,用以修补灵脉啊。”
周礼眉头不解:“可他们为什么要选择颜渺……”
那时候的颜渺因年岁尚小,又在宗门大会上连续夺魁而备受瞩目,在宗门中可谓炙手可热。
他们想要宗门弟子的剑骨,没有取那些不易令人察觉之人的,却偏偏要寻这位惹人注目的。
凌雨时一揉脑袋,打断他的话:“ 这么简单一点事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们渺渺的灵骨好呗”。
周礼:“……”
凌雨时的话确是不假。
颜渺当年虽年少,修为在弟子中亦不算高深,却能凭借一手好剑法和一身好天资成为宗门大会的魁首,若不是她当年没了剑骨后转而修魔道,想必论剑那年就能结婴,成为宗门中结婴年岁最小的弟子。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答案,周礼却蹙着眉,久久未解。
许久,他终于道:“我知道了,只是镜虚阵需得分出灵识布阵,祭血开阵,还请诸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凌雨时诧异:“啊?这么麻烦啊?”
周礼点点头:“还有一事,在布阵之前,还请让我先去见一见楚师兄。”
提及楚挽朝,凌雨时不再言语。
元织点头,瞧一眼始终未言语的沈妄:“雨时尚有宗门事务处理,我这会儿需得为渺渺施针,不如让沈妄带你前去?”
颜渺同朝沈妄看去,与他的目光交汇一瞬。
沈妄似乎想说些什么,终还是在颜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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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潇潇,小院中水雾浮动,元织合拢房门,手中空无一物。
颜渺走至案前,翻过瓷盏,倒两杯水搁在案上,道:“怎么突然有话想找我说?”
元织的举动她再清楚不过,若不是有话想要同她说,大可不必在此时提及施针一事。
“如今周礼来此,我才觉得,我们能聚在一处的时间不多了。”
元织随她坐下,声音柔和,“渺渺,你的经脉这些时日稳定许多,可想过你们接下来的事?”
颜渺眨眨眼,推过一只瓷盏:“我们?什么?”
“你少装傻了,雨时只知医理皮毛或许看不出,但我为你施针怎可能不知,如今你与沈妄的脉息流转十分相似。”
元织也不接,轻哼一声,“结为道侣的人尚只是共享灵识,你们如今是直接共享命数了?”
颜渺言语轻松:“我这破烂命数与人共享倒是没所谓,届时解开就是,共享灵识便算了。”
元织意味深长的瞧她:“我看无论是哪一种,沈妄都愿意得很。”
听元织这样说,颜渺的神色不由得认真了些。
“元织,我记得你当初说的那番话,也知你是在关心我们。”
她坐直身体,“可你为我诊治这样多时日,我如今这幅身子你心中早就有数,即使我同沈妄共享命数,左右不过短短几年,我不会将他也拖下水的。”
元织的指尖下意识在瓷盏上绕了绕:“可你当年,不是早就把人拖下水了吗?”
颜渺:“?”
元织皱着眉瞧她:“当前在瑶山,你结婴渡劫的时候,你不会要说,你记不清楚了吧。”
颜渺想了一下:“我当然记得那日渡劫过后,沈妄带我回到居所,又将灵力渡给我的事。”
见她尚能说出一二,元织犹犹豫豫,却还是开口问道:“别的呢?”
颜渺面露疑色:“还能有什么?”
元织才端起瓷盏,听颜渺一问,手下顿了顿:“你们从未提及过这个?那你们两个前些时日在房中,还让我和雨时等了那样久,是在聊些什么?”
颜渺思索一番:“聊了我们的伤势,还有该如何处理沐长则一事啊。”
元织:“……”
好一会儿,元织将瓷盏重放回案上,叹道:“罢了,你们两个自己说去吧,我懒得管。”
一向柔柔和和的元织话语中也含了几分不耐,颜渺干笑两声:“好了好了小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找机会同他说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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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的符文篆术已今非昔比,一炷香时间不过多说,自见过楚挽朝后,只一会儿便将印阵布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渺只觉得他自从楚挽朝所在的小院回来后,沉默了许多。
镜虚阵惯来凶险,阵法只能维持一个时辰,若入阵人难分虚实,便极有可能迷失在阵中,直至灵识溃散。
周礼指尖结印,转向周侧几人,嘱咐道:“重铸的记忆会随着阵法波动,需得劳烦你们几位在旁守住阵法。”
话音落下,印阵自周礼的脚下绽出万道澄明的丝线,骤然拢住阵中的沐长则。
石洞周遭风叶俱净,方寸之间鸟兽皆散。
以念为引,以血开阵,周礼掌中符印燃起,可血光才铺散开来,却见颜渺的手中已先一步泛出血色。
不等几人阻止,血珠飘散开来,径直落入阵眼。
印阵一瞬间波动,丝线变得纷繁搅乱,转将颜渺也一同拢在其间。
“渺渺?”
凌雨时才想上前,却见周礼抬手拦下,面上是一副早料到般的表情,于是顿了顿脚步。
印阵拢住颜渺,石洞中掀起巨大的风烟,万顷流光将本昏暗之地映得堂皇彻亮,丝线状的灵识缓缓抽离,卷入流光旋绕的涡流之中。
刺眼的光散去,颜渺眼前的景象变了模样。
山川草木,河流溪谷,泥土与血腥气息翻搅在喉间,让人险些干呕出来。
黎荒,眼下此景,又是在黎荒。
灵识在重铸起的记忆中游走,俯仰之间,她望见有些许熟悉的身影。
沈惊谪的眉目端方清冷,穿一身绣有风伯兽绣纹的袍服,澄明天幕在后,渐升的朝阳笼下,将他的面容镀了几分柔,远远望去,竟似无悲无喜的佛面。
他的脚下是满地血污,手中长剑犹在向下滴血,衣袍却整洁干净,丝毫不染。
血珠顺着剑刃滑落,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挑起脚下人的头颅。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脚下之人,目光无悲无喜,嗓音平静:“沐长则,你如今灵脉已毁。怎么样,要不要同我们,合作?”
融灵引埋入体内,灵力瞬间充盈了全身,一片血污之中,沐长则撑地而起,缓缓直起身体。
雨雾降下,画面斗转。
驻守在村落的姜惜云接到沐长则的传信,说是宗门弟子于陌渊被擒,急需她带人前往相救。
姜惜云没有犹豫,带领弟子跟在沐长则身后,一众人匆匆前往陌渊,却被早已埋伏在陌渊的魔修围困原地。
魔修与宗门弟子杀作一处,雨水与血花飞溅,姜惜云手中剑招利落,流光劈开雨雾,一众人转眼将魔修尽数歼灭。
可就在姜惜云带领弟子深入林间,以为能救出被魔修困在此处的弟子时,身旁的沐长则忽而调转了长剑。
鲜红的剑刃自腹腔穿出,姜惜云一时不支撑剑在地,却见眼前才被她自魔修的囚牢中放出的弟子手持刀剑,朝她带来的弟子袭去。
弟子才历经了与魔修的血战,加之此地的人早有准备,雨幕之中血肉翻搅,闷声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
沐长则手中骨剑不可小觑,姜惜云的伤处顿然流血不止,口中也开始呕血。
鲜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浸湿了,可她却依旧手持长剑,剑招落拓,飞扬的长剑中带了垂死迸发的血意。
沐长则未想过将死之人尚能如此挣扎,长剑再次旋绕翻转着,朝姜惜云刺去。
长剑再次刺入姜惜云的肩骨,一股带着威压的灵力席卷而过,将宗门弟子尽数笼罩其中。
脚下骤然显现出一道印阵。
符丝横竖交纵,不疾不徐,将阵中弟子倾压在地。
一朵朵血花绽在陌渊,带起的灵脉如抽丝般悬在印阵中,横竖倒在地上的弟子早已失了声息。
可正是此时,远处剑光忽现,流云般的长剑直刺入阵眼,将印阵击碎。
沐长则神色微凝,抬眼便一袭素衣的女子手持长剑,不顾符丝在周身划出的道道血印,飞身冲入印阵之中。
是千瑜。
迟云剑在前斩断符丝,千瑜身后跟着的,却是沈惊谪。
沐长则立刻察觉到沈惊谪是故意将人引往此地,他猜测出沈惊谪欲行之事,在灵力威压之下强撑起身子,持剑朝那二人奔去。
“沈少主……不能……”
不能杀她。
姜惜云可以死,宗门的弟子可以死,但黎荒一行,唯独千瑜,不能死在这里。
可沈惊谪既将人引至此,哪里还会听他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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