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抱着孩童,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拼尽了一切的,我明明那样努力的,只是想让他活着……”
颜渺却因她这一句话蹙起眉头。
不久前曾在客栈中冒出的念头再次出现在脑海中,犹如斧凿,一下下敲打着她的头颅。
那个念头甚至更盛,盈涨开来,占据了她的头脑,几乎要吞没她的理智。
颜渺思绪繁杂着,上前两步靠那女子更近些,目光盯在她怀中的孩童身上。
她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似是没想到颜渺会这样问,女子忽而愣住了,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惊慌。
她险些跌倒在地上,言辞有些慌乱道:“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害了他,如今竟还要这般问我吗?”
颜渺的头有些涨,紧盯着她的眼睛,伸手扯过她的衣襟。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一字一句的问她道,“用残肢拼凑身躯,以傀蛊作命引,是谁为他接上这条手臂?是什么人将蛊虫埋在了他体内……他本该死去的,可你想他重新用这种方法活过来,我说的对吗?”
女子的衣襟收紧,脖颈被衣襟束缚住,一寸寸收紧。
她面色开始发红,努力喘息着,道:“是,是两位仙长……他们,他们途经此地的那日愿儿本已是濒死……他们说他,说他灵识未散……叫我帮他们,只要我帮他们,就能让愿儿重新回来……”
颜渺的指节猛然一松,放开她的衣襟。
她直起身体,面露了然之色,而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拦在门前的屏障撤下,檐下灯盏晃荡,她在那片暖黄的光影里重新望见沈妄的身影。
冷风过迹,一记灵力自耳畔穿行而过,击中那女子再次持刀袭来的手腕。
“别白费力气了,你杀不了我。”
颜渺微微回首,“你说过的那日,其实他本也活不成了。”
一言道过,她仰首看向沈妄:“你的动作很快。”
“我不放心师姐,就赶着回来见你。”
沈妄的嗓音轻柔,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女子身上,杀意依旧未休。
颜渺牵过他的手,用灵力平息他体内的戾气:“辛苦你了,不过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我们去找凌寒。”
夜色渐渐深了,夜空中没有星子,连月亮都瞧不见,镇中的刃光却能点亮星罗的小巷。
母蛊消亡,镇中本埋伏的子蛊在血阵中一夕死去,有凌雨时在,更有颜渺二人帮衬着一同,镇中的魔修也很快逃窜四散。
小镇重新安静下来。
凌雨时手中的长刀上还挂着血,黏连滴落在地上。
她扬手向后甩落刀刃上的血珠,看着远处正在收敛尸骨的弟子,问旁侧那个曾在宗门清点人数的小弟子:“如今呢?一百六十八人?”
那弟子垂首,恭敬应道:“是,掌事,一百六十八人都在,只有两位师弟受了些轻伤,也已处理过了。”
凌雨时点点头:“好,今日在此间城镇稍作休息,天亮些我们再出发去别处。”
“是,掌事,弟子前去告知师弟师妹们,再与他们一同收敛尸骨。”
得了凌雨时的应允,弟子点头称是,匆匆转身离去。
凌雨时转向旁侧二人:“你们可还要随我们一同,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颜渺摇摇头:“我们已瞧过此地的状况,想是中洲的其他地方也该都于此大差不差,我打算去一趟云浮宗。”
凌雨时没有多做挽留:“好,如今各处的情状都不算乐观,凌泉宗人都需我在此,我便不送你们了。”
颜渺点一点头,又道:“凌寒,去过云浮宗后我会同你传信,有件事大概需要你的帮忙。”
凌雨时点头:“好,随时传信给我就是。”
二人简单同凌雨时道别。
身上的血被晚风吹得一片冰凉,郊野的路上没有光,他们一同走在黑暗中,连影子也融进夜色里。
可就是在这样安静的境况下,颜渺心中的思绪却重新烦乱起来,直到沈妄牵着她绕过一处低矮的土洼,她开口:“沈妄,我需要看一看那册卷宗。”
见她终于从思绪中脱身出来,沈妄抬手,用灵力燃起一道光。
他看着她,问:“现在吗?”
颜渺的侧脸被光笼过,她的睫羽轻轻颤动着,瞳仁在光的映照下却很亮。
“嗯,现在。”
她轻声应答,又附上一句,“我知道周望舒想要做些什么了。”
沈妄只是道一声“好”。
天地皆暗,颜渺取出书简,没有犹豫的挑开结扣。
书简展开,眼前一道耀眼的血色闪过,其中所记的,是大雨滂沱的陌渊。
血坑中的水纹向外蔓延,千瑜早已跌伏在地不省人事,她的胸腔中埋着沈惊谪的骨剑,绞碎经脉的灵力洗过身躯,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两道灵力相撞,击碎印阵四周的草木,径直将沈惊谪打落在地。
风烟渐熄,平静冷淡的声音缓缓飘散在风里。
“沈惊谪,我答应与你们共同商讨融灵引一事,却没同意让你对千瑜出手。宗门能在今日护得住你,我就能在明日杀你。”
沈惊谪猛然抬起头。
“逃吧,从现在开始。”
玄色衣袍穿行过印阵,女子的声音空空响在雨雾之中。
“你最好逃的快些,等我寻到你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第76章
关于周望舒此人, 颜渺所知其实并不算多。
在舟山时,虽常能见到周望舒前来找千瑜,但大概是因她来自黎荒, 与她们在黎荒的那段过往有关, 周望舒对她的态度惯来都是极冷淡的,与她更没什么言语。
颜渺只知千瑜较周望舒年长几岁, 二人自幼相识,在南岭墟修习心法时便有同窗之谊, 此后更曾共同在外游历, 踏足了中洲的许多地方。
自周望舒幼时修习符文篆术, 到筑髓珠, 游历,再到宗门大会, 结婴渡劫,接过周家的掌事玉令,参与南岭墟的宗门事宜, 二人的关系一直十分要好。
周望舒性子淡漠, 一直以来都只对符文篆术感兴趣,天赋又极高, 惯来极少同人打交道,甚至在千瑜面前也言辞甚少。
千瑜则不然, 无论是对宗门的人还是对周望舒, 总是一副温和的性子。
云浮宗的小弟子都十分喜欢她, 甚至在她做了宗主后,也依旧能同那群小她许多的孩子打成一片。
如果命运按照既定的轨迹行驶, 等到大乘期至,按照千瑜过往所愿的, 按照她那般洒脱的性子,合该就此不问尘世,云游四海——可她接手了云浮宗。
那样沉甸甸的责任阻拦下了她本该逍遥天地的脚步,自此,她虽依旧能行走在外,却要肩挑再难卸下的重任,灵魂被困在云浮宗与小小的一方舟山中,只剩下遥远的,来自四海的风无数次吹拂过舟山的山巅。
云浮宗有千瑜师门中的好友,舟山有花有树,如果就此能够长久的留下,其实也很好。
可就在千瑜以为,她的一生本该就这样流淌下去,却未想到,在前往黎荒后,本平静的一切再次改变了。
她一身的修为本该皆数因沈惊谪那一剑尽数废除,是周望舒用符印护住了她濒临破碎的心脉,又为她寻来药草,一次又一次将灵力渡入她的体内,为她恢复修为。
每一次周望舒前来舟山都会为她带来的药草,可千瑜体内的经脉早就碎裂成难以修复的模样,后来的频繁闭关,周望舒为她渡去体内的灵力,皆是暗中将他人的灵脉融入其中,来为她重塑身骨,修补她破碎的经脉。
那皆是渡入她骨血中的罪孽。
那个曾说过“今日救起一人,来日也会救起千万人”的人成了屠刀后的推手,本希冀可以执手中剑来守卫中洲,守护天下的人成了厄难的罪魁祸首,成了无数场劫难的源头。
所以知道一切后的千瑜选择举起镌刃自戕,无法求死的那些日子里,她在迟云剑中一遍又一遍的注入细碎的灵力,又将迟云剑交给颜渺,最终死在了伴她多年,曾无数次随她平乱安良的那柄剑下。
她甚至连一丝痕迹也不想留给这世间。
许多年前的那段过往终于在颜渺的眼前拼凑完整。
颜渺望着手中尚在莹莹发出光亮的书简,指节收紧了,指尖也在微微颤抖着。
决定再次活过来,再次出现在宗门人面前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过那段有关于许多年前的,千瑜的过往。
可她未曾想过,当她真的将这段过往看尽,曾发生过的一切会是如此模样。
周望舒所做的一切看似随心而行,看似抗于天命,却是她不敢面对自己设局曾牵扯入千瑜,让她陷于危难的最好证明。
她不敢面对千瑜,更不敢面对她曾害过千瑜的事实,所以在从黎荒归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都想抹去那段过往,想尽办法用无数人的性命来填平这个深不见底的沟壑,企图将那一段过往磨平,一笔勾销。
手中的书简寸寸合拢,颜渺动一动手指,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已僵住许久,因攥着那书简的边缘太久,甚至有些发疼。
书简不大,明明刚好合手,她如今却几乎要握不住了。
“亥时一刻,镇魇门降,引魂阵起.”
曾在前往朱崖城时,当铺老板说过的话语重又响在耳畔。
与她曾经计划消除傀蛊,擒住苏南齐一样,周望舒如今的这方引魂镇,也已筹谋了有许多年。
如果周望舒的目的真的是想要借残肢来拼凑人的躯体,借傀蛊与引魂阵来让千瑜重回世间的话,她要怎么办呢?
思绪繁乱一片,颜渺抬眼,看向沈妄。
“沈妄,你可还记得我们曾在那间客栈,掌柜曾问过你的话吗?”
——你如今能冷言冷语置身事外,若是有朝一日……你难道不希望她活过来?你便料定,你不会与我做同样的事吗?
沈妄想了一下,点头道:“记得。”
“如今我想再问你一遍。”
颜渺深呼一口气,“如果那个人换成了我的师尊,我……”
该怎么办才好?
沈妄的目光也凝重几分:“师姐,你的意思是说,周望舒她想要用那种方法对千宗主……”
颜渺轻轻点头:“是,恐怕我们所见到过的,只是最简单的那一种,他们的试验品罢了。”
沈妄眉头皱起:“可招魂引魄这种事虽古籍有记,却也只是猜测罢了,从来都没有人能做到过。况且千宗主她早已经……周望舒连她的痕迹都找不到,又怎可能做得到这样的事?”
颜渺垂眼,口中吐出的话语很轻很轻:“万一呢……”
万一呢,如果真的有机会,真的有机会让千瑜回来,真的能再次见到那个将她从无尽黑暗带到尘世,带回家中的人呢。
那她阻止周望舒此举,是不是等于,她阻止了千瑜再一次回到这世上来的机会?
似是看出颜渺的顾虑,沈妄接过她手中的书简。
他收起书简,握紧她冰凉的手。
四下静寂,风穿山林的声响在耳畔回荡,他垂首看她。
他们的换形术法早已撤下了,只剩下星点光亮的天地间,颜渺垂着眼,睫羽在四散的萤火中投下纤长的影。
她的神色叫人望不大清楚,眉眼也似乎被这影压得沉郁。
沈妄好好看着她,开口,认真道:“师姐,你可还记得在那间客栈,那掌柜问我的时候,你曾说过的话吗?”
颜渺抬眼,阴影一夕散去,她对上他的目光。
捕捉到颜渺面上的动摇神色,沈妄继续道:“师姐,你还记得你曾说过,若那个人换做是你,你希望我怎样做?”
颜渺的眼睫又一次缓缓垂下了。
她又一次想起叶障石窟的姜惜云,又一次想起千瑜。
她轻轻道:“我知道了,沈妄。”
天幕依旧黑沉沉的,二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手,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
前路依旧没有光亮,颜渺停下脚步,忽而道:“沈妄,我们曾在林青身上放的识踪蛊有了音信。”
沈妄随之停下:“林青?那她如今在何处?她们之前并非在一处行事,周望舒会同她在一个地方吗?”
正当颜渺打算应答,传音石再一次发出响动。
灵力注入其中,凌雨时的声音传来:“颜渺,你们走至何处了?宗门方才传信给我,说是云浮宗山下的小镇状况有些不妙,不仅有傀蛊在,更有大批魔修的侵扰,千珏掌事已带人驻守多时,如今向宗门求援,希望我们可以带人前往。”
颜渺眉心微蹙,道:“我知道了。”
凌雨时重重叹一口气:“你又知道了,你怎么好像已经料到会有这般境况似的?”
颜渺轻轻“嗯”了一声,道:“凌寒,多谢你告知我,云浮宗的事,此次还要拜托你了。”
“这有什么好拜托的,宗门与百姓的安危本就是我的责任,不管是地处云浮宗还是凌泉宗。”
凌雨时话语笃定,又道,“但你总要同我说个清楚,为什么你像是已料到的样子,当初也是你让我们劫住沈惊谪,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颜渺眸色微沉:“凌寒,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等我们自云浮宗平乱归来,我定……与周礼一同,将所有的事都好好说与你听,好不好?”
“周既明?这同周既明又有什么关系?”
凌雨时的语调更不解了,却道,“罢了,早晚你都是要同我说的,但如今你要去往何处,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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