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睫羽微颤,而后轻笑一声:“沈妄,你怎知我其实想让你……守在这里。”
她轻飘飘的用一句话给沈妄下了通牒,沈妄攥着她的手不放,也不肯应声。
“我想你守在这里,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便可以立刻感知得到,而后方便赶去救我。”
颜渺企图说服他:“可若是我们两个一同到殿中,届时踩进了周望舒的印阵,就没有转圜之法了。”
沈妄显然被她说服了几分,却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那我在这里等着师姐,师姐你不能……”
他的话止在半截,手却一点点松开了。
颜渺反手拉过他,捏一捏他的手指,柔声道:“已没有多少时间给我们在这里说话了,沈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五年前我曾故意利用你,但今日我不会。”
她说的那样信誓旦旦,说到最后却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目光重新落在高处的殿宇上。
她说的并不全是假话。
她不会利用他,却也不会让他随着她去赴一场不知后果的局。
“在这里等我,若是感知到我处于陷险境,传信给周礼和凌雨时后再来找我。”
颜渺的手松开了,转身又看向他,朝他轻轻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这是最后一次,她对自己说。
她常常骗他,总是在对他说些不知真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
转身之际,颜渺轻轻抚了抚心口。
一道心尖血自她的指尖牵引出来,潜藏在掌心的灵力包裹住那滴血间的蛊虫。
腕间灼热,衣袖掩盖下,蛊纹一寸寸消散了。
许是颜渺转身太快,她没能看见沈妄瞧着她的背影,竭力用垂下的睫羽掩盖的,沉而冷的,欲念飘散的目光。
舟山的路颜渺再熟悉不过,沿路行至高处的殿宇,她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
那只从骨血中拔出的双生蛊被囚在她自黎荒带回的竹筒中,一路行至山上,她腕间的蛊纹早已消失殆尽。
像是感知到熟悉的气息,走到殿宇近处的时候,颜渺胸腔里的灵脉忽而跃动了两下。
印阵到寝殿前忽而散去了,颜渺抬手,一阵灵力拂过,破开殿门。
身着玄衣的身影坐在长屏前的茶案后。
已经是初冬了,云浮宗还未落雪,颜渺的记忆却一瞬间回到她第一次见到周望舒用印阵对她出手的时候。
已经过了许多年,她的面容与当年别无二致,眉眼依旧清冷淡漠似舟山的落雪,甚至比当年更冷淡几分。
茶案干净整洁,没有煮水,亦没有沏茶,周望舒的指骨修长,正用指尖轻轻抚过茶案上的一枚麒麟茶宠。
她抬首看向颜渺,未再如当年那般剑拔弩张:“坐?”
颜渺没有依言走过去,倚在门边,道:“周望舒,等我很久了吧,我来的慢些,你可有着急?”
周望舒轻声笑了:“我等今天已经许多年了,又怎会差你迟来这一会儿?”
颜渺看着她,平静道:“你制造出那样大的乱子,将其余人都引到别处去,只想单独同我见面,就不怕我杀你吗?”
周望舒收回放在茶宠上的手:“你暂时不会杀我,你也知道,我也不会杀你的。”
颜渺轻笑一声:“五年前的苏南齐,而后的沐长则,沈惊谪,你知道我在追查当年的事,也愿意将这些都告知于我,你当然不会杀我。”
“你这样笃定。”
周望舒看着她,夸赞道,“你如今看上去,倒是比当年更像阿瑜的徒儿了。”
提及千瑜,颜渺的面上现出冷淡之色,道:“但周望舒,便是为了我师尊,为了我师姐,我也不会轻饶了你。”
“说大话的本事也些有长进。”
周望舒点点头,语调温和的像是宗门中传道受业的长者,循循善诱道,“你还在记恨当年之事……那你同我一起将千瑜带回来,怎么样?”
颜渺冷冷道:“周望舒,你对云浮宗出手引我来此见你,你想要我体内的灵脉,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周望舒轻声笑了。
她看向颜渺,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是啊,我想要你体内的灵脉,而你想见到我,也想杀了我,所以即使你知道我引你来此会是一个陷阱,却还是心甘情愿的来了,不是吗?”
第80章
颜渺直起身体, 背在身后的手悄声捏出一张符纸。
是前来舟山之前,周礼交给她的。
那张符纸是金箔所铸,纸上染了铸符人的心头血——属于周礼的心头血, 是一张一击必杀的血符。
当年千长宁在舟山与周望舒交手, 捣毁了周望舒体内的经脉,周望舒如今空有布阵之法, 体内没有更多的灵力可以供印阵消耗,大多是借提早布下的印阵施展术法。
而周礼的符篆之术早已得大成, 只要用这一张符印, 她就能全身而退, 就能在这里, 杀了周望舒。
想到上山前周礼曾说过的那些过往,与她提及用阵法擒住周望舒时, 他的欲言又止,颜渺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捏紧符纸,道:“在陌渊死去的宗门之人的尸骨, 是你重新带到叶障石窟去的, 还有徊生境中的白缃和白盈……周望舒,你在我师尊身死之前就做过这些, 许多年前所做的,总不会是为了今天让我师尊回来。”
“我本以为你的心智比不得千长宁的, 如今看来, 你也学聪明了许多。”
周望舒面色平静, 并不同颜渺兜圈子,反而将她想知道的娓娓道来, “引魄招魂一事没有这样简单,逝者遗躯, 未散之识,招引亡灵的印阵也不是一朝一夕可得……我们的确早就开始研究此事,那些尸骨本只是供实验所用,可惜阿瑜她……走得太干净,我只能借从那些人的过往记忆中抽取一二分有关于她的记忆来拼凑成魂识,再寻些与她相似的身骨躯体,用来承载她的魂识。”
纵然颜渺已猜出了周望舒计划的全貌,如今听到她亲口说出复生之事,还是忍不住吸一口冷气。
周望舒瞧向她,目光有些锐利,道:“颜渺,我没想到她竟能那样看重你,甚至在死前将灵脉给了你。不过刚好,如今你体内的灵脉正是我打算用来招魂的引,我需要它,需要用它来寻回阿瑜。”
颜渺皱眉,维持着冷静,道:“当年南岭墟编撰印阵典籍的时候你不过十几岁,我听闻你曾因参与南岭墟印阵典籍的编撰伤及己身,对宗门怨怼……从很早的时候就有残肢拼凑的蛛丝马迹,莫不是当年印阵的编撰也与这引魂阵有关?周家早就企图做此有违天道之事?”
“谈不上怨怼,我对宗门的人并无感情,他们那些人也远不值得我在意。”
周望舒却笑了,目光坦然的看向颜渺。
她语气一如当年落雪之时,她看着被缚在印阵中的颜渺,开口即是轻飘飘的嘲讽:“你说了这样一圈,原是想知道当年南岭墟做过的事。那你不如用脑子好好想想,既明的眼睛为何会折损在镜虚阵中?真的只是如宗门传言那般,因他一心成就镜虚阵,失手折损其中的吗?”
“天道苍苍,用印阵之法,以人身躯体为引重现往昔亦或窥知未来本就是个悖论,违抗万物规律,企图窥探天意的人都要承受代价。”
颜渺眼睫微敛:“所以周礼的眼睛……”
周望舒看出她思索,继续道:“如此行事的人远不止周家,宗门的术法虽按祖制传下,但当年的宗门曾因历经过一场浩劫而呈衰败之势,中洲的修士减少,周家的一些人便想到用符印之法来窥探宗门弟子的极限,用以发扬南岭墟的符篆之法,发扬周家。”
“反对与推行之人各执己见,在他们企图作出可以窥探天机的符篆术法时,那个被当做窥天阵阵眼的人,曾经是我。”
提及过往,周望舒的话语不如常时候那般同她针锋相对,颜渺看着她,安静的听着。
“想要成就宏大的私愿,牺牲似乎是既定的事实,当年的我作为唯一一个周家亲脉,明明该作为献祭之人死在那方印阵中的……是阿瑜救了我。”
周望舒的眉眼柔和下来,似乎想起那段柔软的曾经,嗓音是颜渺不曾听过的温柔,“我很怕,所以在沉入印阵之前,我将此事告诉了阿瑜,她说她会救我,于是她真的来了南岭墟,闯进了那方印阵之中。”
“她救了我。”
“周家生怕宗门人知晓而暂时搁置了印阵的编撰,因为阿瑜,他们也放过了我。”
颜渺移开目光。
她望向长屏上的花鸟,再扫过千瑜亲自从沧州寻来的花架——那方木架上本生长着许多珍稀的花草,千瑜住在舟山的时候总亲自为花草修剪枝叶,她似乎能将每一个生命都照顾的很好。
而每每她闭关在外,浇水剪枝的活计就落到她与千长宁的身上。
可现在,木架早已落满了尘灰,上面空空如也,连死去花草留下的枯叶也没有。
颜渺没有再看周望舒,望着那方空木架,道:“可师尊救了你,你却忍心害她。”
周望舒的嗓音急切起来,掌心拍上案桌。
似乎每一次提及此事,她的情绪总是有些失控。
她道:“我何曾害她?你既已探查当年之事,顺着线索找到此地,便也该知道,在黎荒的时候是我救了她,后来在舟山,亦是你用迟云剑……只有我,从始至终都在救她,从始至终,只有我一直想要她活着。”
颜渺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声音有些发颤:“周望舒,我的确已知道当年之事,所以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当年之事,不敢直面在陌渊时是因你我师尊才会身受重伤,更因愧疚而不敢面对我师尊的死亡。”
“你想她活着,于是将她囚禁在那个垂死的躯壳里,让她亲眼看着因自己推行的罪孽而无能为力,让她那样痛苦,比行尸走肉都不如的活着。”
周望舒的面色微微发白,似乎想要制止颜渺的话语,张张口,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颜渺看着她,缓缓说着,声音反而越发平静:“七年之前是我冲动,我甚至没来得及同你说,我师尊她早就在迟云剑中注入了灵力,她悄声做着这些,就是不想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也不想再与你有半分交集……你做了这样多,她甚至连让你死的想法都没有。”
周望舒的目光一瞬间凝住,她直起身体,压下嗓音中的颤抖:“此事不必你来相告,我会亲自找她问个明白。”
见她起身,颜渺拢起符纸,声音冷淡:“除却百年前记载于禁术典籍的那一例复生之术,百年来,触碰此法者数不胜数,却再未有人成功过。况且她的魂识早在当年就消散殆尽了,你如今即使能将她唤回,唤回的也不过是一具承载陈旧记忆的躯壳而已。”
周望舒望向她,掌心不知何时已染了血,她看向颜渺,道:“此事与你无关。”
颜渺的目光移开,望向殿外,望了一眼来时的路。
她暗中在传音石中注入灵力,而后对周望舒道:“镇魇门降,引魂阵起。你将宗门的人引到中洲各处,将瞩目之地选在云浮宗,将阵法设在中洲最北,最为荒凉偏僻的朱崖城,真是好盘算。”
周望舒掌心的血肆意翻腾,符印将要冲向颜渺。
她的声音带着锐利的冷:“亥时一刻,颜渺,我已与你在此耽搁太久,是时候带走我想要的东西了。”
颜渺却摇头,望着她掌心的符印,没有半分动作。
她平静道:“不必你出手,我随你去朱崖城。”
周望舒面露犹疑。
“我也想见见你所说的印阵。”
颜渺看向她,“你也该知道,朱崖城中的那道融灵引是苏南齐的灵脉所制,比之寻常的融灵引要强劲百倍,在它的作用下,那道灵脉已与我体内的灵脉密不可分,若你想以此与我交手,怕是要在此耽搁更多的时间。”
周望舒权衡之际冷笑一声,轻声嘲讽道:“跟着你来此的人还在舟山下等你,你打算和五年前一样扔下他,跟我前去?”
“是,我跟你去。”
颜渺十分果断的点头,“我虽恨你,却并不想在此与你交手。我明暗之中追查了这样多年,总算知道了此事的因,如今总要亲眼去见见它的结果。”
周望舒算着时辰,简短的道一声:“好。”
印阵在脚下蔓延,颜渺收起符纸,攥紧传音石。
关于她与周望舒的最后几句交谈,传音石所传的音信并不是给的沈妄,也不是给凌雨时的……她将音信传给了周礼。
她在赌。
赌周礼的抉择,赌周礼解开心结,赌他会传信给凌雨时,给宗门,带人前往朱崖城,合力擒住周望舒,公昭当年之事。
若她赌错,便是以一人之力为当年的事作出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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