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虽没有把握在周望舒早已布下的印阵中全身而退，但以她如今的灵力，催动融灵引，却如何也不会败给周望舒。
颜渺几乎已能想象出，如果她还能活着从朱崖城回来，能再见到沈妄，他的表情该有如何的愤然亦或怨念。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一如五年前的一意孤行。
青烟渐起，舟山的路再一次变得模糊，恍恍惚惚的，她的眼前似乎飘过一粒洁净的雪。
她于印阵中伸出手，接过一触即化的雪粒。
舟山，下雪了。
第81章
不止是舟山, 不知觉间，北地早已大雪满覆。
自舟山前往朱崖城，空气陡然间冷下许多, 颜渺不自觉的瑟缩一下身体。
尽管身有灵力勉强护体, 她这副身体还是吃不消突如其来的寒冷。
与上次前来朱崖城时略有些心惊胆战不同，移形印阵自脚下消散, 颜渺已经身处朱崖城中。
牢狱前有弟子守卫，不等颜渺看得清楚, 印阵四起, 将那几个弟子笼罩其中。
颜渺出声阻拦, 道：“你只是想用引魂阵, 我也随你前来此地，你又何必浪费力气去杀他们？”
周望舒冷淡道：“他们的命的确对我无足轻重, 我只是不想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颜渺听出她言外之意，道：“我会缚住他们。”
周望舒侧首看她一眼，斟酌了一下词句：“你对宗门的人还真是……情深义重, 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 宗门人的自私虚伪，你早该看透。”
颜渺望向漆黑的天际, 轻声道：“或许我早已经看透了呢？看出他们并非全然如你所想这般。”
周望舒的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明明连当年的冤屈都没有人帮你翻案，更没有人站在你这边, 没想到过了这样久, 你也还是如当年那般天真。”
颜渺的目光留在那片望不见星月的天幕。
距离天明还有许久许久, 她的目光却好似能穿透黑暗，望见将明的天光。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道：“我并不是相信宗门，而是相信他们——相信我的朋友。”
周望舒轻声一笑：“是吗？”
虽话语中含了质疑, 她这一句话却好像不止在问当下的事，更不止是在问颜渺。
颜渺没有应声。
她布下一道印诀，与周望舒的印阵相融，将守卫在牢狱前的弟子缚在原地，没有让那印阵伤及几人性命。
朱崖城燃起了大火。
火海四散，却掩盖不住将起的印阵，符纹拔地而起，笼罩在本巍峨耸立的牢狱上方。
固若金汤的红砖漆石寸寸瓦解，火海中发出刺耳的呼号之音。
那是被印阵燃起的大火所炙烤的，被囚牢狱之中的，将碎的魂识。
落雪融在大火中，却无法灭下一丝一毫正燃烧的火焰。
亥时一刻。
颜渺看向眼前愈燃越烈的大火，以及印阵中缓缓显现出的一具石棺。
热浪裹挟下，她嗅到曾在许多地方都曾感知到的，甜腻腻的气息。
她的脚步不受控制的踏过印阵，走向石棺，却如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打开石棺看上一眼。
虽一路上已见过许多缝补过残肢的人，她还是没办法接受眼下这具由残肢拼凑的尸身。
胸腔一阵阵发疼，颜渺看向结出印诀的周望舒，又看向被缚原地的弟子，忽而开口道：“周望舒，周礼想问你……这些年没有名姓的漂泊在外，你过得可还好？”
周望舒面色微变，没有言语。
一句话带到，颜渺毫不犹豫的抬起手来。
灵力化形，化作一道利刃，直穿入心口。
印阵在脚下散出道道血光，几乎要将她的血肉吞噬殆尽，血潺潺流下，颜渺抬手接住，不让血水落到印阵之中。
她沉下一口气，勾动出体内的灵脉。
引魂阵已扎根在朱崖城中多时，在外毁掉印阵难如登天，而今她用那道作引的灵脉以己身作阵眼，才能得来能毁去阵法的机会。
与此同时，融灵引再次膨胀，充斥入她体内的经脉。
如果周礼真的决定了……如果今日终究是她一人来了解这桩多年的夙愿，没有旁人会牵扯其中，也是不错的结果。
火海中忽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冷冽的长风绕过，雪压不灭的大火终于显出消散之势。
天地之间，熟悉的身影立在雪与火的交界处。
青年衣袍洁白，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映出飘荡的落雪与汹涌而起的火浪。
散着余烬的萤火流散，他的目光准确落在颜渺的身上，沁着凉，像是深冬时节凝久不化的霜雪。
颜渺心颤了一下，移开目光。
朱崖城中早已布下层层印阵，周望舒早有准备，指尖微抬，符印自四下袭来，引渡霜雪，拦在颜渺所立的那一方印阵之前。
符印杀意凛冽，可沈妄抬手，径直用灵力击碎了那方印阵。
他毫无节制的调用体内灵力，凝出的虚刃难掩发乌的戾气。
虚刃与符印再次碰撞一处，风烟将方圆之间的雪与火吹散，沈妄一言不发，手中虚刃翻飞若流散的烟云。
颜渺也未得空闲，印阵与融灵引拉扯抢夺着她体内的灵脉，她咬一咬牙，抬手点在心口，让融灵引彻底同她的心脉相融。
融灵引磅礴而起，颜渺压下一口血，终于唤回那道被印阵撕扯的灵脉。
灵力缭绕在周身，毫无节制的吸收着镇魇狱中逃散的戾气。
可颜渺知道，一旦她打碎印阵，将这道强劲的灵力用尽，她粉身碎骨都是极轻的反噬。
可那又能怎样呢……
她看向仍在与周望舒交手的沈妄。
所以她才不想他跟来的。
在沈妄的面前死去，又一次，对他来说过于残忍了些。
颜渺合上眼，捏起一道破阵的诀。
周望舒显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发觉颜渺想要破阵的一刻，印阵中过的符丝拔地而起，缚在颜渺的腕上，攀爬至她的每一寸指节。
“颜渺。”
周望舒自虚刃的攻势中脱身出来，后退一步。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平静，可响在颜渺的耳畔，却像是一声质问。
“阵眼本就会在阵破之时与印阵同死，你要与这印阵同归于尽吗？”
她说，“或者，颜渺，你要再一次，杀了她吗？”
颜渺手中的灵诀陡然顿住。
从前往云浮宗，再到回到舟山，见到周望舒……一直到如今，她没有真实感的立在印阵中央，她的胸腔里终于回荡起一阵锥心的痛楚。
饶是她问过沈妄，一遍又一遍的将这个问题说给自己，可当千瑜的生死真切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即使百年以来能用尽办法，使人复生的前例不过是一句记载，不过是书页上的寥寥几笔。
脚下这方引魂阵所带回的，也可能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手中的灵力暗下一些，本充盈溢出的灵力反侵入经脉，颜渺的指尖传来痛楚。
她侧首，看向动作同停滞下来的沈妄。
他大概是真的很生气，眉目依旧是冷的，即使在面对她的时候也再未带上如往昔的柔和。
可他还是专注的看着她，朝她轻轻摇头。
“若我随风消散，便属于任何地方……”
千瑜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颜渺的眼眶变得湿润。
指尖的灵力发出刺眼的血光，融灵引的反噬下，她的唇角沁出血丝。
若她也随风消散……
颜渺在印阵之中望向沈妄。
千瑜曾将这句话讲给她听，而她如今，也很想将这句话说给沈妄听。
“渺渺！”
刀刃的焰光骤然破开雪色，若照入长夜的光，天幕的尽头闪过一道秾艳的影。
黑练迎风，符印与周望舒拦在印阵外的符印陡然相撞。
颜渺轻声笑了。
看来是她赌赢了啊。
五年前的场景似乎再一次重现，只是这一次，周礼的印阵再未将她缚在其中，凌泉宗人的剑锋也再不是朝她而来。
见二人前来，沈妄手中的虚刃收拢一瞬。
周望舒转过身，目光径直望向周礼。
她的神色似有动容，很快又被冷然所取代，淡淡开口，唤了一声：“既明。”
她道：“你终于敢来见我，而不是找旁人为我带来什么问候。”
周礼的面色凝滞一瞬，抬手抚平黑练，弯身行了个揖礼：“长姐……许久未见，你这些年，可还好吗？”
凌雨时显然已从周礼那里知道了事实，冷眼瞧他，讥讽道：“周既明，你当她是你的长姐，却不知她可当你是她的亲人？”
周礼直起身体，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凌雨时瞥过头，没有继续出言讥讽。
周望舒未在意凌雨时的冷嘲热讽，目光平静：“既然都来了……”
话音未落，印阵再一次掀起滔天的火焰。
周望舒的声音散在火海之中：“那便一同，抉择阵中人的生死如何？”
颜渺飞快的御诀破阵，飞沙走石间，印阵外再次交起手来。
朱崖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周望舒的印阵所在，烟尘四散，折晷迎头斩下，却被符印缠紧了刀身，狠狠甩在阵外。
凌雨时撑刀稳住身体，猝不及防被地面的符印笼起，符丝四散，在她的身上划出道道血口。
周礼的指骨还有些颤抖，抬手结印，拔出道道潜藏在城中的印阵。
几乎看不清人影的霜雪烟尘中，颜渺再次望向那道直朝她奔来的身影。
沈妄的目光无悲无喜，衣上充斥了道道血痕，曾被镜虚阵伤过的地方重新溢出血来，将本洁净的一身白袍染成鲜红。
霜雪之中，他的衣袍更加艳丽了。
……衬得他的眉眼也很好看。
颜渺很想多看他几眼，向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望见了他，在一片纷扬的落雪中。
初见的那场雪落了十四年，终于也要将她一并葬身其中。
印阵绊住沈妄的脚步，虚刃与折晷同时袭向周望舒，沈妄的目光却始终望向印阵中央。
他分神太过，凭空被符印击中，口中顿然涌出一口血来。
“沈妄！”
凌雨时的声音自他的身侧响起，“这里交给我与周既明，渺渺必须活着。”
虚刃收拢，沈妄的脚步加快几分。
颜渺将一切尽收眼底。
可就在能将沈妄的面容看清时，她手中的灵力也充盈起来。
比当初结婴更甚，她体内的灵脉与己身相融，修为甚至将至于化神，灵力自掌心溢出，猛然击向阵眼。
四肢百骸漫过撕扯一般的痛楚，颜渺的指尖剧烈的颤抖，继续向阵眼注入灵力。
印阵绽开裂纹，像是蔓延攀爬的丑陋疤痕，灵力与生机一并流失，颜渺的口中不断涌出血来。
“师姐！”
她只能听到这一声唤，而后回首，望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净若新雪的骨剑顺着印阵破开的纹路穿入，颜渺抬手接住那柄长剑，也同接住了一滴被风吹凉的血。
她被人拥在怀中，胸腔盈满血腥的气味。
最后一道灵力注入阵眼，印阵应声而破。
颜渺的心跳漏了一拍。
印阵破了。
可那最后一道用以破阵的灵力，不是她的。
阵眼与印阵共亡，而今她身处印阵，却不再是印阵的阵眼。
手中的骨剑陡然碎裂，颜渺下意识看向拥她在怀的人。
惊雪是用沈妄的剑骨所制，而今沈妄没有随骨剑一同消散在眼前，是不是说明，他逃过了一劫？
颜渺拼尽全力的，只愿意这样想。
可她却不敢赌。
即使融灵引的反噬已蔓延至骨血，五感渐散，她仍召起灵力，缓缓渡向沈妄的体内。
颜渺抬眼，望向同凌雨时与周礼缠斗不休的周望舒。
她的目光中一瞬间染上戾气，撑住沈妄的身体，灵力化作一道虚刃。
“师姐。”
肩侧传来一声微弱的唤，“你不要走，你明明答应过我……”
颜渺的身骨仿佛被剧痛洗过，她目光沉冷，压住声音中的颤抖，笃定道：“我不走。”
是真的，她不会再离开了。
一句话落下，她的指尖却被牵住了。
“反噬很痛的……”
沈妄压下她掌心的灵力，轻声道：“再陪陪我吧，师姐。”
第82章
颜渺曾见过沈妄脆弱的模样, 听过他软着声音唤她，轻柔的，故意带上些委屈的腔调。他总是能将她的心也一并唤得很软, 皱缩成一团。
但颜渺知道, 那时通常是他捏住了她的弱点，故意将柔软的一面袒露给她看, 借以叫她心软，让她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
可眼下, 他这一声唤却几乎要将她的泪都唤下来。
沈妄身上的伤口已尽数迸裂开了, 那血怎么也止不住一样, 浸透他的衣衫, 黏糊糊的，尽数染在颜渺的手上。
惊雪同漫天的雪粒融在一起, 簌簌落在地上，眨眼又被风吹散了。
大雪之中，沈妄身上的红夺目惊心, 颜渺的心脏不受控的在胸腔中冲撞起来, 砰然的声响空想在耳畔，那股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肋骨撞碎。
融灵引依旧在体内疯狂窜动, 颜渺尽力压住身上的痛。
如果沈妄能抬头看一眼，只一眼, 他大概就能看到, 颜渺眼中一寸寸镀上的血色。
可她的声音却小心翼翼的, 带着颤抖：“你不要，沈妄, 你不能故意吓我的……”
天道大抵真是有轮回的，她终于在这一刻与五年前的沈妄通感, 真切感知了他望着她从巽风崖跌落时的心死若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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