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齐氏聪明得很,从不会在吃喝上刻意短缺授人把柄,而是偶尔让她们的炉子烧些闷炭,偶尔附近有几条毒蛇溜了进来,偶尔饮食上有些相克相冲的食物一起送来。
她本来以为齐氏只是嘴上逞能,现在看来,齐氏比她想得还要恨她,恨不得让她立刻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
可是她崔凤龄要是这么容易就死了,那这二十多年算是白活了。
六司里除了几个念旧情的老实人,也有不少人开始跟着齐氏为虎作伥。
这倒不难理解,宫里一贯是见风使舵,人走茶凉的。
只是她实在不愿意看着自己倾注那么多心血的尚宫局走到尔虞我诈,蚁膻鼠腐的地步。
凤龄拢紧了外衣,偏过头去问:“厨房的炭火灭了吗?”
少宣道:“灭了,不会再起火星子了,门我也锁上了。”
凤龄点点头:“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少宣道:“南宫倒是有几个合适的,您若有空可以去见见。”
凤龄道:“很好,坐以待毙的下场只会是死无全尸,她姓齐的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靠着华阳宫吗?只要我们手里也有一个宠妃,自然可以和她分庭抗礼。”
“我要一个年轻,美丽,听话,又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我能帮她得到很多,而她只要少少的回报一点就可以了,这门生意很划算。”
凤龄又看向少宣:“其实你也年轻貌美,不失为一个好人选,到太和殿去肯定比在这里虚度光阴要好,毕竟你还年轻,要为来日考虑,但你是公主府旧人,李谕定然厌恶你,我本意是不属意你的,你觉得呢?”
少宣忙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我也没有这个心思,我本就身份卑贱,又是公主党旧人,岂敢献媚天子,岂不是嫌命长吗?”
凤龄勾起唇角:“你是个聪明人。”
又道:“记住,我不要那些老谋深算,心机功利的,再漂亮都不要,给我挑一个璞玉出来,年轻稚嫩不要紧,可以慢慢教。”
少宣颔首:“是。”
夜风吹的人发冷,凤龄拢了拢衣裳往回走:“熬吧,慢慢熬,我等着出宫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少宣道:“心想则事成。”
凤龄晦涩一笑,她十岁入宫,迄今已有十四年,终日卑躬屈膝,汲汲营营,一晃这小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即便曾经拥有无上的尊荣权柄,可是她太久太久没有真的开心过了。
为了名争,为了利争,为了好胜而争,这条路好像一迈开步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蓦然再回首,少年时那一颗天真烂漫的诚挚之心早已经不知所终。
皇宫,太累了。
若是将一生的年华都葬送在这里,真是一场噩梦。
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定陶郡,也许那里已经没有她的家了,但人生漫长,江河广阔。
终有一天她会走出上京这座锦绣牢笼,终有一天她会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
几日后,少宣从南宫带回一个宫女,年方十六岁,名叫小铃铛。
原先是御花园的锄草宫女,偶然被少宣看到,觉得她活泼水灵,有和宫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的气质,遂将她引荐给凤龄。
小铃铛在南宫地位卑微,一直在园子里当差,做些洒扫粗活,乍进兰台宫,有些不习惯。
这里很安静,殿宇广阔幽深,阵阵檀香缭绕,殿后有佛像,左右对称挂了十二卷手抄的经书,远远走来,让人如隔云端,兢兢克礼。
少宣对凤龄道:“这便是我说的那个女孩儿。”
凤龄打量了一眼,小铃铛低垂着眉,有些局促不安。
是个清秀佳人,不算多么美艳,但很有味道,有那种蓬勃少女的朝气和活力。
这样很好,她要的就是不经雕琢的璞玉。
凤龄朝她招招手,带着笑容问:“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吧?”
小铃铛怯怯的点头:“知道,班姐姐和我说过了。”
“很好,“凤龄摸了摸她的头,满意的笑道:“御花园的泥土太污浊,配不上你这样的玉人,你可不是做奴才的命。”
小铃铛按捺住久久不能平复的心跳,扑通一声跪下来:“奴婢谢尚宫大人调/教。”
凤龄淡淡一笑:“尚宫局已经改姓齐了,别瞎叫。”
小铃铛抬起头:“齐氏德不配位,哪里担得起尚宫之位,阖宫上下,都在等着崔大人您东山再起,重返尚宫局。”
凤龄莞尔:“那就借你吉言。”
说着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你才是蒙尘明珠呢,将来发达显赫了,可别忘了我们。”
小铃铛眼神坚定:“一定不忘尚宫今日提携之恩。”
*
每月十五,李谕在勤政殿议政之后都会去先帝落锁的宫室更换贡品。
今日风大,他便没坐銮轿,御驾一行人脚步匆匆。
路过长春香圃时,在亭子附近看见一个背着身的小宫女。
一身浅蓝色衣裙,编着长长的辫子,发梢簪了一朵嫩黄的长春花。
旁边是沾着泥的锄头和水壶,差事做了一半就丢在一旁,坐在草地上用随手掐的长春和冬红编手环。
李谕驻足看了一会,身边的大太监怀安询问似的眨眨眼,问是否要把人喊过来,李谕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怀安领会意思,带着众人退到远处。
李谕缓步走过去,小宫女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歪着头问:“你是谁?”
“我?我是御花园的管事,”他看向她手里编了一半的花环:“上值的时候开什么小差?”
小宫女吐了吐舌头:“我不敢了。”
她又辩解:“我不是开小差,我最好的朋友马上要到东六宫当差了,一起待了这么多年,看到她熬出头了我也替她开心,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让她留个念想,保佑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李谕瞥了一眼:“花朵绚烂,但易腐败,你送这东西,也留不了几天。”
小宫女扁起嘴:“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别的可以送了。”
她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玉兰花,可惜现在不是玉兰花开的季节,在我家乡那里,玉兰花是思念的意思,我想让我的朋友永远记住我,我们虽然人不在一起,但是心永远在一起。”
她扬起头看向李谕,露出天真的笑容:“但是长春和冬红也很好啊,不畏严寒,四季常春,你看这个好不好看,你闻闻香不香?”
李谕看着她纯真的笑脸,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么熟悉。
【太子殿下,你看这个好不好看,这是玉兰花的手串诶,以前在定陶的时候,每次我爹爹出远门,我娘都会给他编上一串,让他记得回家的路。
上次我给圣上编了一串,圣上就赏了我好多好多玉兰花,把我的房间都摆满了,这是我得的第一份赏,我好开心啊,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啦,我娘最会编花环了,我都是跟她学的!
我跟你说,我的家乡定陶郡那里最盛产玉兰花,你肯定没见过那漫山遍野琼枝玉叶的样子,简直像人间仙境一样,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呐,这条手串送给你了,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他终于明白那份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那般模样的崔凤龄,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来着,如今想起来已是恍如隔世,连他都记不太清。
还没回过神,眼前的小宫女就将那串黄粉相接的手串摘下来,一把塞到他手里,俏皮的笑道:“这个送给你,可不要说在这里见过我啊,嬷嬷知道要打死我了!”
她拎起锄头水壶一溜烟的跑远,李谕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不语。
小铃铛一路狂奔,心跳如擂鼓,跑到一处假山后停下,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在天子面前卖弄天真,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凤龄和少宣从假山旁转出来,淡淡微笑:“你做的很好,没有让我失望。”
小铃铛担心的问:“可是圣上没有问我的名字,他会来找我吗?”
凤龄一笑:“出现的太频繁就太假了,让他多等一等,才会记得深刻。”
又道:“下月宫中有宴席,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教你月琴,你只要练好一首曲子就可以。”
小铃铛应是,但有些不解:“您最擅长的不是琵琶吗,为什么不教我琵琶呢?”
凤龄道:“这宫里有擅琵琶的,有擅筝的,也有能吹埙吹笛子的,也有能鼓上作舞的,有人珠玉在前,你再显摆就没意思了。”
“月琴是西域传进来的乐器,下月本就是为楼兰使臣设宴,会有西域群乐献奏,我会想办法让你上去的,记清楚你的目标在哪里,你只要抓住一个人的眼睛就成功了。”
小铃铛点点头:“我可以,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36章
翌月中旬, 楼兰使臣赴京,宫中大设宴席。
神乐司宁姑姑在偏殿急得团团转:“柳罗那死丫头呢?死到哪里去了?马上就要上场了,她去叫魂还是打鬼去了?”
旁边人道:“她说肚子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宁姑姑气得咬牙切齿:“这死丫头, 回来我打断她的腿!我看她今天鬼迷日眼的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还肚子疼, 八成是看见许多王公贵族来赴宴,跑到哪里作怪去了吧!”
见宁姑姑怒气冲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神乐司一众女孩都不敢作声。
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要不然, 要不然让我替她一下吧,我也会弹月琴。”
宁姑姑眼睛一亮, 一把将端着茶水的小铃铛揪过来:“《破阵歌》你也会弹?”
“会, 会一点点。”小铃铛缩着肩膀, 有点被吓到。
宁姑姑按着她坐下来:“你弹一段给我听听。”
小铃铛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月琴, 弹了破阵第一段,宁姑姑听了就道:“行了, 就你了。”
不算多厉害, 但挺熟练的,应付一下没问题, 反正群奏人又多。
宁姑姑舒了一口气,又不放心的问了句:“谱子都记得吧?弹错一个下来我扒了你的皮!”
小铃铛赶忙点头:“记得记得。”
心里腹诽道:这什么人呐, 她明明是来救场的, 这口气倒好像是要债的。
幸好她今天要干大事, 没空跟这老姑婆计较。
先让这死婆娘狂几天, 等她当了娘娘,看谁扒了谁的皮。
*
太安殿轩昂广阔, 歌舞升平,楼兰使臣携西域诸小国使臣入岁朝贡。
酒过三巡后,身姿曼妙的神乐司乐女们步入殿中,小铃铛跟随人群坐定,占了之前离开的那名乐女的位置,为左手第一排第一个。
她心情激动的坐了过去,心中不免感慨,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想到这崔尚宫都离开尚宫局这么久了,还能帮她做成这么多事。
歌声起,她抱起月琴,缓了缓自己的心潮澎湃,按照之前练习了上百遍的样子,跟随众乐女弹奏《破阵曲》。
或许是她坐得靠前太引人注意,或许她婉转蛾眉,目送秋波得太明显,她感受到了来自上方龙椅上数次打量过来的目光。
小铃铛弯唇轻笑,将眉头轻轻低下去,浓妆花钿半掩,只看到眼尾眉梢扫着绯红的胭脂。
宴席喧嚣热闹,可程景砚心头如压重石,两杯烈酒下肚,越发惆怅,索性起身出去走走。
殿外冷风习习,迎面吹在脸上让人清醒了不少,他擦了一把脸,轻轻叹声气。
身后有人唤他:“景砚?”
那样轻柔的,心疼的,胆怯的声音:“景砚。”
他转过身,眼睛一亮,飞快地跑过去:“凤龄!”
凤龄冲过去紧紧抱住他,埋首在他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程景砚带着暖意的手掌覆在她后脑上:“傻瓜,你说什么对不起,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凤龄所有的坚强和忍耐到了他面前全部一溃而散,她捂着眼睛,不愿让那象征胆怯的眼泪流出来。
哭是最没用的,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为什么一到程景砚面前,她什么都控制不了了。
良久后她缓过来,慢慢抬起头看向程景砚,委屈道:“我真的好想你。”
她复又阖上眼睛,忍着心痛开口:“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到你身边,也许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运气很差,我总是很背,我是个晦气的人,我连累了我身边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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