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和护粮役夫们为了不叫敌人得手,准备了许多桐油,莫尔道大关粮仓几乎化为灰烬,只剩下断壁残垣,连……衣冠残片我都没收敛到……”
穆敏鸿抿紧唇角,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懵,他想着也许别人说的对,他这几天的确太累了,孟青说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
“我没脸见你,鸿哥儿,你要怪就怪我罢,千万别把这份痛苦憋在心里,是我没把伯父护住,亏我当初还有脸跟先姨奶奶保证,说要护伯父周全……我枉为带兵将军,我――”
怎么没死在莫尔道大关,孟青咽下了这句容易勾起对方难受的话。
穆敏鸿摇了摇头,吐出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其实他知道并不能怪孟青,战场上敌情瞬息万变,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可他一想到自己父亲在战场上连把刀弓都没有,就这么活生生……
我们穆家,是造了什么孽
是我太不肖了。老天爷应该带走的是我呀!
……
穆敏鸿幽魂似的游荡回穆家,孟青隔着两箭地远远地送着他,只道看见他进了家门,才扭身回去。
这厢不表,却说敏鸿回到家里,冷锅冷灶,他也顾不得叫个闲汉替他买些吃食果腹,一头扎进书房,找那日晴秋给他的账本――老虎滩,老虎滩有什么秘密呢
渐渐的,他翻阅账本的手慢了下来,翻抽屉找出个算盘,噼里啪啦算起账来――果然这账目有问题,自打从去岁入了秋开始,父亲便开始筹措银钱买粮,买粮卖粮的数儿加起来,总差着很大一笔数目――算算竟有十万石粮食!
原来这就是姨娘要告诉我的
正想着,便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因他家里目下连个随从小厮也没有,自然没有人通报,他忙把账本掖进怀里,出来一看,竟是――
“吕叔叔”
是连州藩军首将军吕飞,正从香案上捻了香,往灵棚前拜了拜,复又转身对他道:“回来了,前时我来看你姨娘,她还念叨你来着,盼着你回来呢!”
敏鸿眼睛一热,愧疚道:“我都没来得及见我娘一面。”
吕飞拍了拍他肩膀,他当年还跟在霍存山身边时,就和这孩子打过不少交道,很有眼缘,因此见他这幅模样,也很是心有戚戚。
于是便端起长辈的款儿来,责问道:“你既然回家,不忙着给父母主丧,如何还把灵柩摆在院中,等什么呢,入土为安不知道
敏鸿闻言冷嗤道:“纵然入了土,可是若有冤不昭,有屈不诉,如何能安”
吕飞闻言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心思犯拧,你父亲的事我们都知道的,等外头的仗都打胜了,我会做主替你父亲请功,他是为保护粮草牺牲的,陛下定会嘉奖封赏,这个你不用担心。”
“晚辈自是不担心这些,树的影子人的名字,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慢说京师里的陛下,就是满连州城人,谁不知道呢嘉奖与封赏,与我穆家不是什么罕物。”
这话口吻也忒大了,敏鸿并不是存心要这样讲,不过都是他的手段,显得鲁莽些,总会叫人放下心防。
果然,吕飞拍着他肩膀笑道:“小子,你也就是在你吕叔面前说这个,但凡是别人跟前说这些,必定告你个犯上的罪――过刚易折,孩子,别太傲气了。”
穆敏鸿也扯了扯嘴角,牵出个笑模样来。
“不知叔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喔,祭奠一下你父母,顺道儿瞧瞧你。你这家里还真是人丁零落啊,一个随从都没有,这可不行,鸿哥儿,这家业你可要担下来――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再往外兑铺子了,你这样,叫你父亲泉下有知,该当如何”
敏鸿才不信吕飞前来只为祭奠之语,在晴秋的禀告中,明明姨娘那天是见过他的,还说了二伯能平安无事的话,想来也是他送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惦记我们家,还有二伯呢
难道真是只因为旧情
敏鸿忖了忖,滴水不漏地回道:“兑铺子自然是卖钱还债,就算父亲泉下有知,也怨不得我,他自己还卖房产地契筹粮呢,何况我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是不能坐视欠款不理,否则岂不污了他老人家一世仁名”
吕飞笑道:“若是这样,那也罢了。你父亲的确也有一笔钱是欠着连州府的,不过当初都仓粮库筹粮的钱,连州府也没有全付清,这笔账目繁杂得很,你若有空,拿着我的名帖去仓司衙门,和他们好好对对账。”
敏鸿打了个揖道:“多谢吕叔照拂,晚辈感恩不尽。”
“咱们叔侄,说哪里的客气话,”吕飞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父亲或者姨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们家在老虎滩还有一门生意呀――”
他紧紧盯着穆敏鸿,唯恐漏看了他面上可能会泄露出的马脚。
穆敏鸿哪里不清楚他的盘算,胆子也大,心说我诈他一诈,便做疑惑状,“叔叔说的是林场那不是制军械的。您门清啊――这份产业回头我也得兑出去,您有路子,替我说和说和。”
“你小子,拿叔叔我当掮客了,我不是说这个。”
“喔,那您说的是――粮窖”
粮窖两个字吐出来,穆敏鸿果然看见吕飞眼睛微眯了眯,脸上浮起他常带着的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里便知道赌对了,果真诈了出来。
“谁跟你说过的粮窖”
“我姨娘啊。”
“G,可说的,还得是姨奶奶,留了后手,你父亲――”他一顿,又讪笑了笑,直抒胸臆,道:“既然挑明了,叔叔也不拿你当小孩子,也不跟你说暗话,这粮窖干系重大,关乎着老虎滩的生死安危,甚至是塌它葵乞和我们大靖三国纷争的关键所在,这么个国之重器,你一个……你一个小老百姓手掐把拿地攥着它做什么会招来大祸的,何妨叫叔叔替你分担。”
“即是我家的东西,房屋地契写明了,便是天皇老子派兵来,纵然夺去,也受天下人指摘,我家的就是我家的,何况这是我父亲的遗志,又况且,我还在等一个人。”
他看着吕飞,那个眼神就好像看得不是一位边疆大吏,而是一个随便贩夫走卒的人。
“你!”
吕飞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他原地转了两步,说实话,眼下到了他这个地位,真要拿捏这个小子,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他如今尚且还不是连州城真正的一把手,那些霍系军官,并未全部收在他的麾下。
而老虎滩粮草,就是当初霍存山布下的一招妙棋,他迫切想要在老虎滩开战,但是没有粮草支援,如何能行
眼下连州城的粮食价格都快高到天上去了,再迟迟没有粮草,朝廷也会派人命他平籴粮价,届时他哪里找一个穆道勋来,替他把事办妥帖
想到此,吕飞面目又和蔼了些,拍着鸿哥儿道:“想当初,你父亲带你来帅司府玩,才这么点儿大,那天你带回家的蹴鞠,还是叔叔送你的,怎么着,这么些年就光记着霍帅司,不记得叔叔我的好呀!”
敏鸿忙道:“这是哪儿的话,侄儿想孝敬叔叔还没门路呢――其实那座粮窖――”
“怎样”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座粮草于我,却也真是烫手山芋,若是交道叔叔手里也不错,只是要拿钱买。”
“买”吕飞瞠目,怒道:“穆敏鸿,你这小孩儿不要信口开河,你可知道十万石粮草那得是多少钱”
穆敏澍心说果然是十万石粮草,于是耸了耸肩,轻飘飘道:“一百万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连州府哪里有那么多钱”
“叔叔,咱们也多年没见了,我想你并不知道侄儿的脾性――我和我父亲不同,他宅心仁厚,我却是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得很!若不同意,我便子肖父志,一把火烧了粮仓!”
“你!你真是不可教也!”
“叔叔也该考虑一下我们穆家如今也是欠债累累,再做赔本的买卖,恐怕是连门框都叫人摘了去。不过,叔叔要是为难,我也不难为您……”
见他话里有缝,吕峰忙道:“你待怎样”
“我二伯是因何被下了狱,那张卖给塌它的文契到底是谁家的,谁在幕后栽赃穆家我父亲一介布衣,本可以在连州为前线筹粮,发挥效用,为何却要他千里迢迢送粮到边关他身无所长,是能杀敌还是怎样”
吕飞挠了挠头,这小子,他是真没看走眼,几句话把他问得几乎噎住。
“你还查这些做什么”吕飞摇了摇头,道:“实话跟你说,侄儿,自打你霍叔被请进了京师,叔叔我已经是连州城第三个长官了,前头两个都当了卖国贼,你瞧见下场没有喔,你没赶上趟,叔叔告诉你,他们都死了!连州官场盘根错节,即便是我,也转圜不开,你父亲和你二叔的事,我是知道些,可是这些内情你知道了,与你无益,那上头的人直通――”
他比了比南边,穆敏鸿意识到,那是京师的方向。
他瞳仁狠狠一缩,复又平静道:“那边的人,我暂且放过,连州的人,我要知道。”
“G!”吕飞长叹一声,道:“好罢,你近来些,叔叔都告诉你。”
……
城东,刘宅。
“大少爷回来了!”外头小丫头喊了一声,屋里几个大丫鬟们立刻都动了起来,有拿替换衣裳的,有倒茶的,为首的那个使唤晴秋道:“快,绞热手巾来!”
说话间,便见一个年轻公子从花园子那头踅过来,晴秋瞥了一眼,还没瞧清模样,便立刻去绞了热手巾,正要递上去,却被一旁丫鬟劈手夺过托盘,径自凑上前去。
晴秋乐得脱手,便错了错步子,站到边上,不想眼神与一位妙龄美妇的撞到一起,她忙躬身,这是刘家大少奶奶,刘骥春的夫人。
刘骥春一路行来,叫人伺候着擦了手脸,换了衣裳,吃了热茶,大少奶奶正好也出来,接过丫鬟手中的外衫,亲自给刘骥春穿上,笑道:“这么着忙,可是有鬼撵你”
“悖别说了,小爷烦着呢!”刘骥春挥挥手,挥开一众丫鬟,敷衍大少奶奶一句,便提步往明间里走,路过落地罩,看边上站着个生面孔,停住了脚步。
晴秋知道他这是在瞧自己,可是主子不问,奴才是不兴抬头和说话的,便垂首福了一礼。
“新来的”
没人说话,还是大少奶奶跟进来,道:“是呀,前儿有个丫头不是打碎了茶盏,叫你撵出去了。这房里原本就是四个大的四个小的,如今告个缺,刘嬷嬷可不是填补了人进来。”
刘骥春漫应一声,也没抬眼,只问道:“底细查过了”
大少奶奶心里啐了一下,她正烦着呢,哪里管这些,便道:“若要进门,自然是查过的。”
刘骥春便点了点头,大少奶奶招呼晴秋,道:“你过来,给少爷斟茶。”
晴秋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不敢违命,忙斟了一碗茶来。她泡茶斟茶功夫全系张姨娘所教,自然是行云流水,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那大少奶奶抿了抿唇,见这侍女行动婉约皆在众丫鬟之上,却也守规矩,没那副媚眼乱飞的狐媚相,这才放下心来。而刘骥春也趁着接茶碗的功夫,瞧了瞧晴秋,唔,是白净秀气了些,但也忒寡淡,便索然无味地“啧”了一声,让放下茶碗,再挥挥手把人打发了出去。
整个屋子里的丫鬟见状都松了口气,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
刘骥春在少奶奶屋里敷衍了一会子,便让二门上的小厮叫走了。
书房里。
“大爷,小的在穆家街对过安排的哨子回报,今儿一早上吕将军去了他们家!”
刘骥春闻言,随意道:“那个吕飞是穆老三的旧友,他一蹬腿升天,人家去吊唁,没毛病。”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奉茶的小丫头,虽说寡淡了些,但这会子仔细回味,还挺禁得起咂摸,尤其那股桑眉搭眼的劲儿,还真有些令人驰往。
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
“好了,从今起,你就去书房伺候,书房的规矩大,你要谨言慎行,什么话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都教你了,若是一有犯错,咱们府上规矩可是大得很,先打一顿,没死就撵出去!”
晴秋忙对着大丫鬟躬身应是,心说这刘骥春是怎么了,忽巴拉点她的名到书房伺候
还是说,这是大少奶奶的主意
她才刚来不久,还摸不透这里主家的脾气,又叹了口气,这偌大刘府,进来容易,出去届时该怎么着呢难道真给他们家再当十年八年奴才她可是一万,十万个不愿意,而且,想探听点消息,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不过,书房。也许探听到的会更多些晴秋漫无目的地想着,又摇头失笑,就刘家这位大少爷模样,一天能进一趟书房也就不错了。
……
果然正如晴秋所料,一整个后晌,刘大少爷都没迈进书房一步。
晴秋也谨遵侍女职分,除了洒扫门窗炕几,台面上凡是纸笔册子,一概都没挪没动,洒扫完了便杵在花窗底下,名为侍立,实则是偷懒儿晒太阳。
而这一切,也全都被刘骥春手底下的小厮全部看在眼里,并报给刘骥春,刘骥春狐疑的心也消失了大半,便没将这侍女继续放在心上,毕竟总归是自己囊中之物了。
……
正当晴秋觉得安稳无虞时,谁料刘骥春便吃醉了酒,叫两个小厮架着,醉醺醺摔进了书房。
“别愣神,快来扶着大少爷!”
晴秋忖了片刻,才扎着手走来。
那两个小厮惯会讨刘骥春的乖,自然知道他这一醉是何意,都嘻嘻笑一声,撒手走了,“姐姐多照顾些大少爷,我们粗手笨脚的,就先下去了。”
晴秋慢了半拍,回过味儿来时已经被刘骥春抱在了怀里――他自然是没有全然醉倒的,不然怎么调弄女人呢,只是他没料到,这女人力气竟这么大,拧巴拧巴,竟叫她挣脱了!
晴秋揉了揉臂膀,先刚她可是使出了推车拉货的力气,刘骥春却像是清醒了一般,擦了擦唇角,邪笑道:“看不出来你劲儿挺大,够味儿!”
说着,便起身猛地扑了过来,一般这时候,刘少爷也有经验,多半是半推半就了,果然怀中女人停了一停,笑道:“大少爷,您先别着忙,奴婢扶您到床上,再去叫一碗醒酒汤,您喝了醒醒神。”
“喝什么,就这么弄,最爽快了!”
“……您是爽快了,明儿早晨天一亮,您不认账,奴婢可怎么是好”
“调皮,”刘骥春醉醺醺的嘴贴上来,晴秋屏气凝神,没忍住一巴掌甩他脸上,奈何刘骥春到底喝了酒,不觉吃痛,反而嘻嘻笑了一声。
疯子,晴秋啐了他一口,把他放倒到书房那张榻上,疾步开门跑了出来,直跑出一箭地,才意识到走不了,想了想,扭身又返回内院,去找大少奶奶。
那大少奶奶自打进了门,才知道所嫁之人是什么脾性,都练得眼不见心不烦了,却没料到竟有个侍女把大少爷丢下,叫自己进去的,诧异地呆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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