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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法——陈之遥【完结】

时间:2023-12-15 14:33:14  作者:陈之遥【完结】
  那年春运,是 12306 第一次试行网上购票,拼的就是速度。
  在家抢了一次,一无所获。言谨认为是出租屋的网速不行,于是肩负两个人的任务,又去律所加班抢票。但事实证明,在网速之外,还有一个硬条件是手速。第二次,两个人的车票还是一张都没抢到。
  言谨自己回家只是短途的几站,坐大巴也可以,父亲甚至已经自告奋勇地要开车来接,选择多得很。
  小青要买的却是指定的车次,T 字头,硬座,头一天傍晚从上海站出发,第二天上午到北京南,票价一百多块钱。她上次去北京,往返坐的都是这一种。
  日期尚有余裕,可以明天再试第三次。但言谨总感觉不能有辱使命,于是自作主张,改订了飞机,日子也是那一天,浦机起飞,两个小时到达首都机场。
  回去对小青交代,说:“火车票没抢到,我友情赞助机票。”
  小青那时刚上完课回来,正在卫生间里低着头洗脸。
  言谨又说:“我们组一连签了两个大客户,老板答应多发年终奖,就算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小青还在洗脸,好像比平时洗得更久一点。
  言谨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又说:“火车硬座过夜太累了,你要保持最好的状态啊。”
  小青这才抬头起来,拿毛巾擦干了水,脸上倒还是平常的笑容,看着镜子里问:“那我送你什么呢?”
  言谨一时想不出来。
  直到第二天,小青也送她礼物,一个彩色纸包起来的方形物体,扁扁的,硬硬的。
  言谨拆开包装,才知是一张电影原声舞曲的 CD,看反面的曲目列表,有《低俗小说》里的 twist twist,《芝加哥》里的 hot honey rag,也有《芳芳》里的 swing jazz。
  以及封套上空白处小青写的一句话:永远记得我们一起跳舞。
  言谨低头看着,忽然有些动容。
  小青却笑说:“等我有一天红了,大概也能值点钱吧。”
  言谨笑,又有点想哭,伸手拥抱小青,也是那种抱法,身体完全打开,手臂却又箍得紧紧地,就像个小孩子。
  至呈所一直到除夕前一天才放假,言平开车来接,言谨跟着父亲回家。
  离开大半年,小城比从前更像个城市了,她家对面新开了大型商场,省会的地铁直通过来,正在附近施工造地铁站。
  但也有些地方分毫未变。比如年三十吃饭,初一吃饭,初二吃饭,初三吃饭,还有爷爷 80 岁的寿宴也凑在那几天摆了。亲戚来了一大堆,车开进小区,她爸妈还是会去找物业的熟人,商量不交停车费。
  一大家子坐在一起,桌上盘子摞着盘子,小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25 岁的表姐带了 26 岁的男朋友来见家长,当场发了红色请柬,婚期就定在十月份。
  自然也有人想到她,说:“小谨也工作快一年了吧,个人问题可以抓紧起来了。”
  旁边又有人附和,说:“对啊,也该交男朋友了,记得把人带回来让我们把把关。”
  言谨尬笑,只当听不懂,也不作答。
  直到客人散了,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收拾残局。
  纪敏忽然对她说:“我记得你有个同学,叫戴左左的,也考去了上海的学校吧?”
  不等言谨开口,言平已经想起来,说:“这小孩我知道,他爸爸设计院的。”
  纪敏又说:“那蛮好啊,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
  ……
  言谨听着他们聊,想起初一凌晨左左给她发的那条新年祝福――
  有种默契,叫心照不宣。有种思念,叫尽在不言。有种傻瓜,会把拜年短信看完。
  无语了。
  初六回上海,刚好赶上送小青出发。
  言谨陪她到机场巴士站,看着她上车。两人隔着玻璃互相挥手,都笑得很开心。
  当时,只觉一切确定无疑,她会跟着周其野挣大钱,小青也一定能通过校考。
  直到初七,休假结束,她回到至呈所上班。
  日历上除了各种案件和项目节点的时间,还标注了小青报考的四所学校初试和复试的日期。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始终没有收到她的消息。
第25章 【25】
  2011 年 2 月 9 日,吴晓菁坐飞机到达北京,出了机场,乘地铁去市区,目的地还是德胜门外那个招待所。
  春节假期刚结束,北京天气很冷,空气灰霾,根本不是旅游的季节。那一带却如往年一般热闹起来,路上多的是年轻漂亮的面孔,拖着旅行箱,像是加了一层跟周围人不一样的滤镜。
  地下室的房间租金也涨了,论天算,五十一晚。她先交了两周的钱,700 元。安顿下来之后,便去附近网吧,上网确认参加四所学校的初试,而后找地方吃饭,再回到房间里,做完一整套软开动作,仰面躺在那张木板搭成的床上,默背初试朗诵的选段。次日清晨早起,再跑去附近公园,练习演唱的曲目。
  考试开始之前的那几天,她都是这么过的,只觉一切井井有条,确定无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也许是因为在校门口听见家长议论:今年是招生小年,去年招 80,今年只有 30 个名额。
  又或者是在进入考场的队伍里,听见有人说:别提你演过戏,考官只喜欢底子好的白纸。
  以及第一所初试放榜之后,隔壁房间传来的碎语声:只报了大院吧?还不上培训班?那过不了也不奇怪……
  总之,两周之后,四所学校陆续放榜完毕,她去了好几次网吧,在忽然而起的网络拥堵中,刷新页面,找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次,甚至都已经没有期望或者失望的感觉了。当时竟又想起那句话,考官喜欢底子好的白纸。好吧,她不是。她只是一张被拙劣地恶作剧般地涂鸦过的,揉皱了展平,再揉皱再展平,如此重复一百遍的废纸。
  那天,她离开网吧,没回招待所,漫无目的地走,走完一条路,随便拐个弯,再走上另一条路。最后停下,是因为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高架路上,身边车流呼啸而过,驾车人隔着车窗对她投来诧异的一瞥。
  她却没什么反应,转身挨着栏杆,在那里站了很久,望着下面的街道、建筑、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想到很远很远的事,甚至远到她出生之前。
  父母原本都是工人,凭一点文艺特长进了文化宫的职工剧团。母亲跳舞,父亲吹萨克斯风。团里演出,或者办交谊舞会,总是他俩搭档,一来二去认识了,睡到一起,有了孩子,又结了婚。
  九几年,父亲出国。当时她还不记事,后来听人家讲,仿佛是因为一个女人,总归是因为一个女人。
  也是在那几年,上面的拨款没有了,文化宫越来越没落。有本事的人渐渐走光,剩下的开始办培训班,教跳舞,教乐器,但也都不是什么科班出身的老师,只能赚点小钱。
  母亲吴绮从前自己跳舞,后来教别人跳舞,没学生的时候又学了化妆,到处接些零碎工作,演艺这个行当里的人也认得几个,总觉得自己算是有些门路的,踮踮脚就能把女儿托上去。
  于是,有机会就塞她去拍广告,各种剧里跑龙套,还有文艺晚会上的演出。
  演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台下领导穿大衣羽绒服,演出的孩子穿吊带薄纱裙,软底舞鞋,甚至光着脚。会场总是很大,舞台上几乎没有空调。耀目的灯光照下来,倒是也不觉得冷。每个孩子都努力笑得很甜,希冀摄像机镜头扫到她们的时候能多停留一秒钟。
  但总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9 岁,她开始学拉丁。
  因为练习、比赛、考试,她上学总请假,甚至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全。学校老师看不惯,认为不该让孩子荒废学业,而且还是跳这种性暗示明显的舞蹈。
  其实,吴绮让她学拉丁,只是因为自己就能教。
  每一天,每一夜,练功房里,她在前面跳,母亲在后面演示。整面墙的镜子,照出一大一小那么相似的两个人。
  便携式音箱传出舞曲,旁边就是节拍器,一下,一下,一下,把旋律分割成无数碎块,彼此之间似乎毫无关系。
  她甚至可以看见那座音乐的塔,正被一把隐形的刀切开。刀刃锋利,如若无物。塔的结构忽然变得松散,破裂,跌落,四散,消失。
  10 岁到 12 岁,母亲送她参加了三年小艺考。从上舞到南艺,再到北舞附中,她都考过。
  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从上海到北京。
  吴绮对她说:“机票多少钱你知道吗?”
  她很自觉地答非所问:“我一定好好考。”
  但总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那时,她身高 155,体重 69 斤。吴绮觉得要减到 65 斤,严格控制她的饮食。
  有个一起学舞的女孩带了黄岩蜜橘,分给她一只,两人躲楼道里偷偷地吃。
  吴绮发现,只把她痛骂了一顿,说她又馋又蠢,不知道谁对她好,谁又想害她。
  那女孩也在旁边,虽然还是小孩子,也已经懂得听话听音,后来再也没跟她一起玩过,遇到了最多远远看一眼,对她笑笑,便和其他孩子一起走开了。
  那时,吴绮会把她打扮成公主的模样,满眼爱意地看着她,说:我的宝贝最漂亮。
  也会抓着她的手臂,拼命摇晃她,对她嘶吼: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不死啊?!
  那时,她练得越多,越记不得下一个动作,有时甚至会完全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唯一记得的只有考试的要求。
  国标专业的软开跟中国舞以及芭蕾是一样的,另外还需要准备拉丁舞和摩登舞各一支。
  所有考生都穿最基本的连体舞衣,看起来跟游泳衣差不多,光脚不穿舞鞋,站在考官老师面前,三点、五点方向转身展示,然后坐下绷脚,体前屈,横叉,竖叉,卷腰,下腰……
  上了考场,她浑身发冷,亮相的时候短暂保持不动,手指便会颤抖。
  于是,总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再后来,大约是因为失望,也没有钱继续供她艺考,吴绮突然彻底放弃了跳舞这回事,不让她跳了,自己也不跳了。
  整个人一下子显出老态,没了那种身段和功架,开始用更实惠的姿势站着,坐着,走着,躺着,不再顾忌好不好看,只以省劲儿为目标。
  这下反倒好了,两个人都觉得轻松。她在一个又一个剧组里讨生活,也可以变成一个又一个别人,今天是教室里听课的民国女学生,明天是元宵节看灯的宋朝妇人。真正的演员距离她近在咫尺,有时她甚至可以站在她们的位置上,等待调整机位或者打光。
  但还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
  接到言谨的电话,夜已经深了,黑暗滤去所有细节,城市仍旧璀璨,只一盏路灯照着她。
  “你还在北京吗?”电话那边问。
  “嗯。”她回答。
  “我也是,”那边又说,“刚下飞机,过来做那个盗播的案子。警方说是确认了 2000 万的非法收入,但是侵权作品有 5000 多部,这平均下来每部才 4000 块钱啊!组里还接了跨国的盗播案子,美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结果只有越南那边的合作律所掉链子。办完这里的事,我可能还得去趟越南。这回打算跟我妈说去的是香港,哈哈哈……”
  气息里带着点喘,听得出来是边走边说的。
  “我没考过。”她终于开口。
  那边静了静,才道:“没关系的。”
  “我不想再试了。”她又说。
  “没关系的。”那边重复。
  “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就等你知道了再决定。”
  “可我已经 22 岁了。”
  “22 是有多大?”
  她站在风里,任由眼泪落下,风吹得脸颊冰凉。
  “一起吃个宵夜呗?”她控制住声音,提议。
  “好啊!”那边回答。
第26章 【26】
  两人在言谨住的酒店碰头,买了啤酒和肯德基带进房间。
  言谨每次坐飞机都会很饿,说是巡航高度大气压的原因,此时脱掉大衣,扔下行李,把食物堆在桌上,盘腿坐办公椅里吃起来。
  吴晓菁看着她笑,窝进窗边沙发,跟她说校考的事。
  四个学校,四场考试,各考了些什么,她都说了,但也只是这一些而已。
  “……只是几分钟,他们根本来不及了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言谨看着她安慰,想说失败只是偶然。
  吴晓菁笑,摇摇头,还是不行,她没法跟人聊这个,扯开话题问:“你呢,为什么要去越南?”
  言谨叹气,简直感觉手里的炸鸡都不香了,开了一听啤酒,开始吐槽。
  她要去越南,是因为一次维权行动。
  那几年,很多中国电视剧在海外被盗播,DVD 版画质,中文对白,再配上当地语言的字幕。
  按照每年国际影视节目展上的成交价格,一集国产剧的海外版权不过 5000 美元左右,甚至低于在国内电视台播出的收入。要是打官司,索赔金额基本也是按照购买价格计算的,单部来看,收益不可能覆盖成本。
  这一次,显然也是借了添视案的势头,几家影视公司决定发起集体维权。目的不只为了索赔,主要还是看重未来的市场,不想把海外版权这块蛋糕丢掉,毕竟每年各国总和起来,这一块的损失数以亿计。
  于是,传媒娱乐组按地区逐个收集证据,分析案情,最后采取的方式都不一样,有的委托当地律师发起诉讼,有的只能是外交层面的沟通,至于东南亚几国,又是另一种情况。
  涉及盗播的电视频道基本都是面向当地华裔观众的,背后传媒公司的老板也都是华人。
  比如越南的这一家,根据初步调查,几个股东还是中国籍身份,只是以跨境投资的形式在那边设立公司,甚至经常往返两边做着其他生意。而且,中国和越南同为《海牙送达公约》和《海牙取证公约》的缔约国,也就是说有判决互相承认与执行的双边条约,中国法院的判决在越南同样能够得到执行。综合考虑之下,最佳选择还是在中国起诉,诉讼成本低,结果更加可控。
  案子由庄明亮主办,言谨协办,也是她负责跟东南亚那边的律所沟通。
  起初在“永不为奴”群里说起,还颇受羡慕,实习期里就能遇上这种开创性的案例,而且还是一遇好几个。
  结果却是开创性地令人秃头。
  事情卡在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上――被告方的主体资格认证。
  在中国法院起诉境外公司,需要向法院证明那个侵权公司确实存在,正常注册,信息明确。
  一般情况下,这只是个事务性的操作,请个律师,到相关政府部门查册调档,拿到该公司的注册信息、存续证明、银行资信之类,办理公证,再到驻当地的中国使领馆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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