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的说:排在早上最不好了,下午才容易过,偏偏这次全都抽到早上。
他们这一批的准考证编号都在同一个范围里,第一天一早考声台形,第二天一早考表演科目,大概算是运气最坏的。
走到考点外面,已经有人紧张得在哭。
言谨过去并不认识艺术生,只在读高中的时候隐约听见说,某某同学要考艺术院校,停了文化课去上集训班,当时只觉是学习不好的另一种选择,与自己全无关系。绝没想到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她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如何走到这里,甚至能够理解是为什么。
小青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头发盘起来,梳得干干净净,身上还是那件从头包到脚的黑色羽绒服,里面是她的大 T 恤罩着紧身练功服。
但言谨可以感觉出她跟平常的不同,每隔一会儿控制着的深呼吸,以及不自觉的沉默。
言谨说:“你一定可以的。”
小青没答,只是再一次那样拥抱她,身体完全打开,手臂却又箍得紧紧地,就像个小孩子。
而后,转身去门口交验准考证,汇入茫茫的人群中。
又过了一周,至呈所举行年会。
地方就在办公楼里的酒店,主打一个下班就能去,参加完上楼继续加班。
现场布置得颇有排面,红地毯,签到板,五星级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三十桌圆台面。
开场照例是管委会主席朱丰然讲话,回顾总结业已过去的 2010,又说刚刚开启的 2011 是更加关键的一年,至呈所新征程的起点,愿与大家携手共赴美好未来。
演了几个节目,又到员工表彰环节。各组的律师被点到名字轮番上台,其中赫然就有地黄丸,拿了个业绩奖,只是头发更白了,站在上面被灯光一照,格外显眼。
最后颁到特别贡献奖,主持人提到了那个中美合资的乐园项目,上台领奖的是专做地产建工的一组人。
传媒娱乐组不出意料地颗粒无收,甚至因为人少,连按比例分配的优秀律师都没捞到一个。整场晚会上台的只有蔡天寻,跟着知产组的人一起表演了一个节目,弹电子琴给他们伴奏。
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还得数资本市场组,人最多,得的奖也最大,还排了个大节目,甚至还找专业团队拍摄背景 MV,整整十个年轻律师出镜,穿黑西装戴墨镜,在陆家嘴环形天桥和办公楼里冷酷行走,加班,盖章,写材料,大概看得出那个意思,是在 cos《黑客帝国》。
当时颁奖已经全部结束,筵席开始,管委会成员照例一桌桌过来敬酒。
朱丰然看一眼台上大屏幕,对周其野玩笑:“照理应该你们组的人上,你们搞传媒娱乐,专业的呀。”
旁边资本市场组的高级合伙人附和:“对啊,周律师也可以出镜,我看我们组里那几个小孩样子还远不如你呢。”
朱丰然又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小周在洛杉矶正经拍过独立电影的,男主角。”
“真的假的?”
“我专程过去把他招募来的,我会不知道?”
……
气氛算得融洽,周其野听着也只是笑,一一与他们干杯,仰头饮尽。
言谨拿着酒杯站在旁边,心里却有点不是味道。本以为是自己多想了,等到大老板走后,见庄明亮伸手拍了拍周其野的肩膀,蔡天寻又倒酒,敬了周其野一杯,她才知道不是她一个人这样觉得。但他们跟知产组的人坐一桌,也不方便说什么。
律所年会,都不是奔着吃饭来的,席上的人各自交际,走得七七八八。
言谨惦记着楼上做了一半的事情,也跟着溜了。出了宴会厅,却见 Foyer 外面的露台上有个人,正是周其野。冬夜深蓝的背景,叠上 CBD 庞然大物的建筑群,灯光星星点点,显得他的身影尤其落寞。
言谨想起添视案,七天的立案期限已到,他们才刚接到朝阳分局的回复,说是案情复杂,延到了三十天。
她在原地踟蹰,打电话叫了庄明亮和蔡天寻,这才推门出去,走到他身边。
“周律师。”她说。
周其野回头看到她,也说:“言谨。”
户外挺冷,言谨裹紧了大衣,把事先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庄律师说,结束之后我们几个再聚一下,您也一起去吧。”
周其野点头,脸上却笑了,像是看穿了一切。
言谨有点尴尬,心里怪庄律师一丧到底的人设立得太稳,提议小团体聚一聚这种话实在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但好在周其野没戳穿她,只是走过来,替她拉开露台的玻璃门,说:“外面挺冷的,进去等。”
回到室内温暖的灯光里,庄明亮和蔡天寻正好也来了。四个人搭电梯下楼,一路商量去哪儿,周五晚上大多要等位,最后还是听了小蔡的,去江边他常去的 Show Box。
那地方总有演出,这一天也不例外,一个业余乐队在台上吵得震天响,摇滚灯光炫目。
庄明亮其实从年会出来已经有点喝多了,这时候哇啦哇啦地说:“小蔡你看看人家,你刚才那琴弹得不行啊,感情都没有摆进去。”
小蔡也喝多了,故意不理他,偏头过来跟言谨说:“庄律师在起点开连载了,你去看过吗?”
言谨震惊,摇头,立刻就拿手机出来,打开 wap 网页搜索,问:“笔名叫啥?”
庄律师一把搂住小蔡,捂住他嘴不让说,又扯开话题,问周其野:“周律师真拍过电影啊?”
周其野却不介意,低头笑,答:“就是个学生毕作,被朋友拉去帮忙的。”
“让我们看看呗。”
“早就找不到了。”
……
一桌四个人,其实也没说什么正经的,气氛却又好像完全不同了。言谨忽然觉得,传媒娱乐组虽然人丁寥落,但也不算心不齐吧。
离开酒吧,已经快午夜了。
小蔡替庄明亮叫了代驾,架着他去正大门口的马路停车场。周其野和言谨同路,步行去附近大厦的候车点排出租车。
或许也是因为喝了点酒,言谨像是忘了这聚一聚的初衷,忽然说:“能问您个问题吗?”
“你说。”周其野点头,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口中呼出白汽。
“我们在做添视侵权盗播的案子,但是有时候……很多时候,盗版书,音乐,影视剧,好像每个人都躲不过去,包括我自己……也有很多人觉得,如果没有这些免费的资源,他们可能根本没办法接触到这些作品,”言谨几句话乱七八糟,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统统说出来了,“或许工作就是工作,不应该过分追求意义,但我还是挺想知道的,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周其野继续走着,转头看她一眼,又望向前路,再开口却好像离题万里:“你知道为什么中国的摇滚文化从广州开始吗?”
言谨摇头。
周其野自问自答:“因为那是当年进口洋垃圾的口岸,作为塑料废弃物的一种,几乎所有的打口磁带都是在那里入关,然后被整理出来售卖的。”
言谨确实不知道。
“从这个角度上说,”周其野继续道,“盗版确实打破了某种门槛,让作品被更自由地传播,让更多人有机会看到听到。
“但同样一件事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文艺复兴其实都是经济繁荣的副产品。人就是这么现实的。只有能从创作中获得收益,拥有对作品进行商业运作的权利,才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诞生。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们做这件事的目标不是对普通人进行消费道德的审判,只是推动一种规则和习惯的建立,让应该诞生的作品有机会诞生。”
言谨听着,以为他说完了,但他没有。
“再然后,事情又可能继续变化。当所有关注和资源都流向极少数,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就像迪士尼,曾经也弱小无助受大厂欺负,失去自己创作的兔子奥斯华。但他后来也成立了西半球最强的法务团队,花钱游说国会,把版权保护期从 56 年延到 75 年,再到 95 年,就连几千公里之外幼儿园小朋友画个米老鼠都要发律师函。又或者圣埃克絮佩里,版权官司打了几十年,甚至为了推迟《小王子》版权进入公有领域的时间,他家里人一直试图证明他其实没有死,马赛海域捞出来的飞机残骸只能证明发生过坠机,反正他一定没有死。”
言谨听得笑起来,虚构故事之外,同样有好多好多的故事。
“也就像我们现在替马导打官司,看见他拍了电影被盗播,贷款还不上,濒临破产,或许有种主持正义的感觉。但一旦一个电影出品方成为垄断者,拥有绝对的定价权,不管多烂的片子观众都得买单,这种感觉又会反过来。”
言谨思索,说:“有点屠龙少年成为恶龙的意思。”
“可能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套上这句话吧。”周其野笑,“这是法律吊诡的地方,但也是法律有魅力的地方,你可能永远不会看到某个完美的状态被实现,只能努力让自己走在那条最迂回接近的路上。”
他慢慢地说,她静静地听,两人一起走在冬夜的街头。
“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他最后问。
言谨点头。
周其野微笑。
1 月末,小青上网查分,市统考过了。
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言谨和她都绝口不提,仿佛是一种迷信,愿望一旦被大声说出来就会破灭。但真的收到,却又觉得本就是确定无疑的事,她当然可以。
那天晚上,言谨下班回到东昌路的房子里。小青请了假,没去舞蹈教室上课,大手一挥请客吃饭。
那是离地铁站不远的一个烧烤店,言谨坐下,傻兮兮地不知道点些什么,等各种食材送上来,也不大会弄。
小青意外,说:“不会吧,你没吃过?”
言谨还真没有,说:“我妈不让我吃这些。”
在她的记忆里,“太脏了”,是纪敏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时候带她出去,只要到了人多一些的地方,甚至都不太愿意让她在地上走,嫌下面空气不好,灰尘大,总是抱在手上。
小青却笑,说:“我妈也不让我吃。”
或许是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但她偏就是吃了。
两人在那个小小的店堂里,隔着一张小桌子对坐,烤鱼、烤肠、羊肉串,铁签一大堆。
一直吃到老板娘抱着孩子过来,对她们说:“姑娘,悠着点,吃多了坏肚子的。”
也是那天夜里,离开烧烤店走回家去的路上,言谨接到周其野的电话。
“添视立案了。”他对她说,“后续还要配合调查,以及民事索赔的诉讼……”
声音其实很平静,但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都是我们的了?”她问,同样克制着那一瞬的雀跃。
他先笑起来,说:“对,都是我们的了。”
她把手机拿开一点,欢呼,而后又问:“我可以 dream 一个六个月工资的年终奖吗?”
他说:“Dream bigger.”
“啊,”她提醒,“老板你又……”
他却不认,说:“这次是你先开始的,不算数。”
不知为什么,两边同时静了一瞬。
又是他先说:“很晚了,打扰你。”
言谨笑,回答:“没有,不是啊,我好开心。”
周其野也笑了,说:“我还要打电话给庄律师和小蔡。”
“好,再见。”言谨道。
“明天见。”周其野说。
第24章 【24】
当晚回到家,言谨上网查看,添视 TV 的网站还能正常访问。
等第二天一早到律所,再试一次,发现很多频道内容的链接已经失效,点击之后跳回首页。论坛里有用户在问怎么了,也有工作人员回复,服务器故障,预计一两天内就能修好,恢复正常使用。
但到了当天下午,网上爆出小道消息,添视紧急关站,警察去他们公司带走了六个人,其中包括 CEO,以及言谨和庄明亮见过的那位,负责视频内容的牟总。
随后几日,警方通报出来,相关新闻在电视里播了,还在网上挂了好几天。标题相当直接――添视 TV 高管被捕,国内第一宗因侵犯著作权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件。
刑事铁拳就是这样立竿见影,一时间其他靠类似操作揽客的小视频网站纷纷停止更新,大站立刻开始自查自纠,大量删除那些没有正版授权的剧集,且申明之前都是用户违规上传,今后一定严格审核。
网友们的反应各种各样,有调侃“请先生赴死 ”的,有直接开骂的,说免费的快乐没有了。但也有人说,网站其实也赚钱的,而且你们注意过他们接的都是哪些广告吗?棋牌、老虎机、体育博彩、小额借贷,很难说盗版资源到底是肉,还是饵。就好像故事里写的劫富济贫,用现实的逻辑盘一盘,梁山上其实没有一个好人。
而对传媒娱乐组来说,添视案本身,暂时只是配合警方和检察院调查,其他办理中的侵权案件却已经发生了谈判地位上的变化,原本发了几次通知没有反应的,调解金额谈不下来的,一审判了又上诉的,现在一个个地主动过来找他们谈和解。
庄明亮趁热打铁,赶在春节之前,带着言谨频繁地跑法院。
两人在法院门口验证,两本证件交进去。
庄明亮又看见她那个粉色的实习本,埋怨一句:“不是叫你拆了吗?”
所幸窗口的女工作人员并不介意,还对言谨说:“这个挺好看,哪儿买的?”
然后打开庄明亮的执业证,里面掉出来五块钱。
人家看他,用眼神问:什么意思啊?
庄明亮连忙解释:“唉?这哪儿来的这是……哦,肯定是刚付停车费找的零钱,也不知道怎么就夹进去了……”
言谨恭敬拿回两个证,以及那五块钱,还给庄律师,忍笑到内伤。
几天之内结案十几宗,全都进行得很顺利。但照旧还是著作权侵权的老规矩,不管是判赔或者调解,金额也就几万块钱。
言谨知道,周其野更看中的是由此带来的影响。添视报案之前,他和庄明亮主动找上去的那几家,其中一个大影视集团,以及那家中字头的大客户,都已经在跟他们谈新的项目了。
她想起周其野常说的话,新业务组拓客,势必是有个过程的。这句话用一种淡然笃定的语气说出来,再配上她私底下替他操的心,颇有几分皇帝不急,但太监很着急的尴尬。
但慢慢地,慢慢地,她也有了另一种感觉。先是参与一部电影整个制作周期的法律顾问,而后又是一系列著作权侵权案件,周其野自有一个计划,正建立起这个业务体系的枝枝节节。
那接下去又是什么呢?她不得而知,竟有些期待了。
春节假期临近,言谨自然是要回家的,小青没提自己怎么过年,直接说起节后参加校考的计划。
这一次,她总共报了四所学校,其中三所在北京,还有一所是上海的,但也设了北京考点。所以交通上倒也简单,只一趟火车而已。她打算早几天过去,去年在德胜门住地下室,听那边上培训班的人说,每年艺考初试之前,学校附近的住宿都特别紧张,甚至还有人找不到地方住,在酒店大堂里坐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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