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童缓缓睁开眼,眼底仍不见清明,直到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一波一波袭来,她才起身示意。
“县主指法微妙,拢捻间摄人心魄,小人甘拜下风。”段坤拱手道。
“段翁何必敷衍我?我知道自己技不如你,虽能蛊惑人耳,但至纯之人潜心听之,便会发现不足,不是吗?”
段坤抬起头,笑道:“县主自谦。两年前,小人有幸听过县主奏乐,邪音诡谲,小人亦不可抗。今日,县主乐声中,邪音弱了不少,琴技渐臻化境,想必有高人指点。”
“哪有什么高人?五年前,师傅听我一曲,自尽于琵琶前,我再未遇到对手。今日能与段翁过招,实在痛快!”
“县主若想根除邪音,小人有一法子。”
“段翁但说无妨。”
段坤抚须道:“县主从今日起,不再碰琵琶,忘掉本领。钻研雅乐正音,以至纯之气躯邪气。三年后,则无敌手。”
萧童未语,思索片刻,转身撩帘进屋。
却见不速之客。
裴放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看着她。
——
李慎从祖母手中取过茶盏,放到一边。
太后拭了嘴角,抬头端详这个一手带大的长孙。
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懂事识大体的,这么多年,她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
老妇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什么道理都明白,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你母亲若不是为了你们,也不会死。”
他眼皮一抬,对上祖母的目光。
“当年,你母亲担心赵氏产子,阻了你的路,才中了奸人之计。她是因为你死的,你若还记着她,就该小心活着,好好活着。”
李慎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现在就出去,出宫,回府,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仍不语。
“听见了吗?”老妇瞬间从祖母切换到太后的身份。
李慎退后两步,环臂揖道:“请祖母宽宥,恕孙儿不能从命。”
对方扶案要起,“你说什么?”
“孙儿还是要去见圣人。”他沉着道。
老妇跌坐了回去。
少间,殿中响起她苍老的声音:“所有人都说,你们兄弟几个里,你是最不像圣人的。如今看,这话错了。”
——
萧童扫了一圈,屋中只有他们二人,她放下琵琶,拍了拍手,“你还敢来见我?”
“我一直在下面看你,”裴放朝她走了两步,“我好庆幸。”
“庆幸什么?”萧童斜觑他。
“庆幸娶你的人是我。”
昨夜从宫中回府,怒不可遏的父亲罚他跪了一宿,府里回荡着他母亲的叹息声,只有他笑着入睡,梦都是香甜的。
“你——”萧童扬起手,将落在他颊上时,想到上次帮忙见雍王的事,又生生收住。
“你有病?”
他兀自笑着,痴痴地看着她,激得她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躲瘟神一样绕过他,坐下斟了碗饮子。
“我不可能嫁你。”
裴放坐到她旁边,“那我嫁你。”
她翻了个白眼,“你听不懂人话?”
“你不是人。”
“嗯?”她怒目而视。
“是神仙,是我的神仙。”他虽嬉笑着,神情却十分真挚。
萧童不知怎么的,有些同情他,便倒了碗饮子,推到他面前,“十三郎,我不喜欢你。”
裴放脸上的失望一闪而逝,“我知道,你喜欢永王。”
下一息,他猛地抬首,“那又如何?人时时在变,我相信,你迟早会喜欢我。”
“谁给你的信心?”萧童喝了口饮子。
“我会对你好的,一生善待你。”
她噗嗤一笑,“我不信这世上会有比家人对我更好的人,男女之事,若只论好不好,我还不如和家人过一辈子。”
他放低语气:“我知道,你容貌美、家世好、才艺好,还有封诰,你是天上众星掬捧的明月。可是,如果连我都配不上你,还有谁能配得上你?这次制举,我已登榜,假以时日,便入朝堂。我是雍王伴读,迟早入阁拜相,你嫁给我,对你、对萧家都好。”
她瞧着他,淡淡道:“我萧童若追名逐利,此时坐在卫尉少卿位置上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我大哥。”
裴放有些泄气,捏着碗问:“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何不喜欢我而喜欢永王?”
“因为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很好玩。”她轻而易举地给出了答案。
“我无趣吗?”少年不甘心道。
“你也很有趣,可你的有趣太表面了,谁都能看出来,永王就不同,他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仅此而已?”
“当然不止。永王看着和善,实际上谁都不在乎,他只在乎我。你呢,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心里装着的人和事都太多,我又能有多重要呢?”
“谁说的?”
“你不必否认,否认我也不认。”
看着少年的表情一点点垮下去,她终是不忍,“十三郎,你说得对,人时时变化,你也会变的,男女之事,算得了什么,人活着,开心最重要,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
“圣人赐婚,反正我们会成婚。” 他声音囔囔的。
“尚未降旨,一切还有余地。”
“难道你也要以卵击石?”
“也?”她审视着他的脸。
裴放被她盯得无处可逃,破罐子破摔道:“我适才看见永王进宫了。”
萧童愣了下,转身急下楼梯,嘴里喊着“夫人”。
“你慢点!”裴放跟上她。
她随手抓过一个胡女,“史夫人呢?”
女郎满脸错愕,用蹩脚的官话回答:“夫人回去了。”
裴放拉住萧童的袖子,“没用的,你知道圣人为何赐婚吗?”
她根本没听他说话,袖子一扯,混入人海,他拔腿去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阻,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虽然站在人潮中,却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如身处无边无际的荒漠原野,而他唯一的伙伴抛弃了他,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开。
——
光顺门外的命妇院。
内谒者监看着面前的少女,堆起笑,“奴斗胆问,县主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萧童收好鱼符,“衡山公主召我叙话。”
“县主可有印信?”
萧童一愣,“忘带了。你不放心,就去通传一声。”
宦官面露难色,“县主,这不合规矩。”
她微昂着下巴,“好啊,我是能等,只是,公主迟迟见不到我,发起火来,是会怪我呢,还是怪你呢?”
“县主稍候。”宦官从善如流,退出房间,招来个小给使,耳语一番。
不到半个时辰,小给使便回来了,还跟着个宫女打扮的青年女子。
内谒者监一见此人,哈腰道:“芙蕖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芙蕖是承欢殿衡山公主的四大贴身宫女之一,宦官无不对其客客气气,她却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兰陵县主是公主的贵客,公主怕你们怠慢她,命我来迎。”
萧童在房里走来走去,难掩焦躁神色。
“县主?”芙蕖站在门口。
“你是……大理寺狱那个?”
“就是奴。”芙蕖笑着点头。
“公主让你来接我?”
“正是,县主请。”她让出路。
二人进了光顺门,走了很远。
萧童第一次进宫城,却没心思观察,只顾着脚下行路。
高高的台阶上,李寿宁上前拉住萧童的手,笑道:“姐姐怎么想起进宫寻我?”
萧童挤出个笑容,没说话。
李寿宁牵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饶是萧童心不在此,高阔的大殿也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论布局,论精致华美,论摆设雕饰,她自认幽州的闺房并不输于眼前这座寝殿,但房屋的规格则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此时回想一路所见,高大的墩台和阙楼,巍峨的宫殿,长长的坡道,大气雄浑,无一不彰显庄严雍容的皇家气度。
为臣者,纵然位极人臣,也和至尊差之千里,居所都提醒着身份的差别。她忽然理解了那些谋朝篡位的叛臣贼子。
“姐姐坐吧。”李寿宁上了榻,打断了萧童的思绪。
“谢公主。”
“别这么客气,你我就以姐妹相称吧。”
宫女端来水食,芙蕖布好,便默默退至一旁。
衡山公主指着她对萧童说:“芙蕖去年被诬陷杀害阿奶,进了刑部大牢,又被转进大理寺覆核,没有姐姐,她就要被处死。多亏姐姐,我才没做了糊涂主子,她才保住性命。”
萧童微笑,“后来查到真凶了吗?”
李寿宁摇摇头,“父亲说会让诏卫帮我查清此事。”
“有诏卫在,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难说。上次,姐姐找到我和四哥之前,诏卫查萧家查了几日,也没查出什么来,险误了萧都督的性命。”
“说起此事,我还未向你道谢。”
“怎么没谢?平乐姐姐进宫请安,送了一箱影戏给我,煞是精美,我很喜欢。”说完,李寿宁掩袖饮茶。
“那是大哥大嫂的心意,我回头寻些新鲜玩意儿给你送来。”
“好啊。”
见萧童欲言又止,李寿宁笑问:“我看姐姐愁容不展,为何事烦恼?”
她并非完全如外界所传古怪放诞,有时反而透着不合年龄的成熟老道。
萧童摩挲裙带的手停下,“我想面圣。”
李寿宁手中的茶盏掉到榻上。
第52章 跪罚
听完萧童的讲述,衡山公主唤人来:“去紫宸殿看永王在不在。”
小宦官领命而去。
她安慰道:“萧姐姐不必着急,大哥素来稳重,进宫不一定是说你们的事。”
萧童颦蹙双眉,“他最好是,如果不是,白白让我担心,我就……今早他就怪怪的,一大早来找我,我应该猜到的。”
李寿宁把手搭在她肩上,“其实,萧姐姐心里是高兴的吧?大哥这样一个奉‘孝悌仁义’为皋臬之人,竟能为你忤逆父亲。”
对方被说中心思,抚指不语。
“但是天子一言九鼎,父亲不会收回赐婚旨意的,更不会同意你嫁给大哥,说不好还会治你们的罪。”
萧童抓住她的袖子,“照你这么说,我只能嫁给裴放了?”
“嫁给十三郎有何不好?”李寿宁侃侃道:“他是我四哥伴读,前程大好,还生得一表人才。和萧姐姐一样,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我看,与姐姐最是般配。”
“公主小小年纪,知道何为般配?”
“无非是家世、资财、样貌、才华、性情。”她掰着手指一根一根比下去。
“原来你们都这么想,”萧童转眸望向远处的铜镜,她模糊的身影有一种朦胧感,“既然裴放这么好,公主愿意嫁给他吗?”
“当然不!”
“他配不上公主?那卢家郎君呢?”裴卢两家嫡子为京城贵子之最。
“都不行!”李寿宁赌气般坐下。
“为何?”
“我……就是不行!”李寿宁脸上颇有些挫败,正巧小宦官回来,禀说永王正跪在紫宸殿外。
两少女交换眼神,惊、恐、忧多种情绪杂淆。
李寿宁挥退宦官,她想起第一次见萧童的场面,当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或许是她古怪的行为、大胆的言辞以及出奇的传闻吸引了她,这等有趣之人,京城少见。或许是她甜美高挑的外表蛊惑了她,原来这就是小说里的少女,鲜美而生机勃勃,介于孩童和妇人之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反观自己,充其量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几次见面,随着交谈深入,她更觉萧童如她姐妹一般。
少顷,她道:“我去找阿耶,姐姐就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外人进宫,需严格按规矩行事,乱走一步,即被严惩,重者甚至处死。
萧童任性,但不傻,便诚恳道:“多谢你。”
她目送李寿宁坐着步辇走远,回到大殿,心中百般纠结。郎君真是为了他们的事面圣吗?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可如果真是因为她,圣人绝不会同意,反而会迁怒永王和萧家。
——
紫宸殿前,李慎跪得笔直,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也没抬头,只客气地叫了声“衡山妹。”
“大哥,”李寿宁低头看着他的玉冠,“你对阿耶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别管了。”
“可是——”
前方来人打断她,“没听到大哥的话?还不快回去!”
她抬首,“四哥怎么来了?”
李契手中执卷,款款走来,“我协理都帐,刚从度支司来,有案文请圣人过目。”
“我和你一起进去。”她走过去挽着胞兄的胳膊。
“放下,成何体统?”李契瞥视四下,低斥妹妹,嗔怪多过严厉,甚至有丝娇惯的语气。平日里,他与胞妹针尖对麦芒,但说到底,他对自己的龙凤胎弟妹始终存着一母同胞的天然感情。
李寿宁偏不放手,跨进殿门前回头看了眼李慎,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容宁静而坚毅。
李契站在大殿中央,双手举著书卷,跪下禀道:“儿拜见陛下,度支司所呈案文,请陛下过目。”
内侍监刘安接过书卷,送到埋首批阅章奏的弘业帝面前,后者展开流览一遍,“三百二十八州,去岁只有十八州财政有余,今年又是要钱。”说着将书文扔到一边,倚着凭几,闭眸捏了捏山根。
李寿宁蹑手蹑脚走上阶,绕到弘业帝身后,张开五指,轻轻掐住他的肩,捏了起来。
弘业帝抓住她的手腕,“猊奴来了?”
她就势挪到他膝前,“阿耶终于发现我了。”
“阿耶没抬头,你怎么不出声?”他摸了摸女儿的头,语气变得温柔,脸上也有了笑。
“四哥说他有正事奏报,不许我乱说话。”她指了指座下。
弘业帝看向雍王,“四郎起来吧。”
“谢父亲。”李契跪坐一旁。
“猊奴,你先回去,晚间,阿耶陪你用饭。”弘业帝好声好气对女儿下逐客令。
李寿宁哪里肯依,噘着嘴抱怨:“哼,阿耶接我和五哥回宫时怎么说的?我们回来了,阿耶整日里不是处理政务就是修道,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里。”
弘业帝不仅不生气,还笑道:“猊奴想让阿耶做甚?”
她抱着父亲的胳膊,“女儿知道阿耶忙,怎么能让阿耶因私废公?其实女儿是想找大哥,让他陪我去禅龙寺布施,但他在门口跪着,女儿想求阿耶放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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