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来桂银城又是为何?”
“霍谷尚有孙子在世,更何况当时的梁氏。”
我倏然呆住,觉得良月太敢想,震惊地望着她。
“姐姐,你可是在说笑?惠丰将军如今已年过花甲,即使梁氏真的有人幸存,你如此年轻……”
她弹了下我的额头,“想什么呢?我不过是猜想而已,瞧这个银饰,还有这个符号。”
我看了许久并未发现异常,便听她继续耐心解释道:“此银并非寻常银饰,我昏迷时……做了个梦吧,学到了许多鉴别银饰的技巧,这个银饰的制作工艺极其别致,寻常市面上根本遍寻不到,我令阁中长老验过。”
她停住,似乎即将揭晓悬念。
我被吊得不上不下,追问道:“怎么说?”
“前朝梁氏曾是银匠出身,独有锻银秘技。”
她不再说,可我却心神激荡,惊呼:“难道真的是?”
“阿生勿慌,还有符号,你看这一半像什么?”
“唔……有些像猛兽,但又像神仙的衣摆。”
“梁氏称王前,曾有一个身骑猛虎的道士弥道子为梁氏王点播,所以梁氏便认为道士为祖上神仙下凡提点后人,将之奉为座上宾,一切旨意皆要问过神仙。”
解疑答惑之后,舱内陷入一阵寂静。
我瞧着手腕上剩余的银镶玉手镯,这上面的银是良月后来找来添附上去的,如今手镯修复好后又戴在了我手上。
手镯被我的体温暖热了,可我却觉得心里带着发毛的凉意。
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如果良月真的是梁氏遗孤,那我……该何去何从。
我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她吗?
第54章 遵命,夫人
黑水浩浩汤汤,船只一往无前,今日无风无浪,一切静好。
船舱内赌博的,倒卖的,说笑的比比皆是。
只有我和良月处十分安静,独成一片天地。
再有半日便要上岸,事情似乎又会有极大的转机。
良月摩梭着手中的银饰,她将之编了个难懂的绳结,时刻挂在身上。
而我则转着手腕上的玉镯,长时间陷入一种苦闷的情绪。
天变短了,夜幕很快爬了上来。
舱中一阵鼾声,除此之外只有船只在水中晃荡的声音。
良月在我身侧睡着了,呼吸沉稳绵长,睡颜看上去很平静。
“姐姐,姐姐。”
我轻喊几声,发现她仍旧未醒,看来旅途确实让她劳累了许多。
四周静默,我在交错的呼吸间终于下定决心,抽走了那半枚银符。
甲板上也没多少人,我站在船头俯身看向浩渺的长河。
若是没了银符,她是不是就不用再野心勃勃,继续追求那些名与利了?
是不是就不用到战场上厮杀,是不是就不会受伤,是不是就不再离开我了?
我一时陷入思维的漩涡中,在夜半怎么也理不顺情绪。
我想,我早已被良月吓怕了。
得知她身份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妄图乞求她放弃,可她那抹坚定的目光立马逼退了我。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不停地往上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我赌不起,也不敢赌,我自认为自己没有良月心中的前途重要,倘若我阻止她,得到的只是她的放手。
那个决绝的背影和她满身的伤口,我一个都不想看到。
如今苦尽甘来,如果她再受伤一次,我恐怕会疯掉。
夜里的海风温良而轻柔,我手中坠着银符的绳子在虚空中晃荡着。
黑夜几乎将我吞噬,在近乎绝望之中,我将手伸出船头,那枚银符孤零零的,只要我松手,立马就会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水中。
“阿生。”
良月的声音吓得我差点真的将银符丢下去。
我心跳如雷,急忙收回银符,庆幸了半天,叹道:“姐姐,你以后走路出点声。”
她面上浮现出一抹无奈,似乎很难做到我提的要求,但还是应道:“我努力。”
我自然知道她走路不出声是为了什么,这种技能关键时刻能保护她的性命,便又服软了,“无事,是我太专注了。”
“专注于要不要扔我的银符吗?”
我顿时无地自容,不敢看她。
“你今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抽走我的手中的银符,好好放在怀里。
我未应声,趴在栏杆看向岸边,那里的夜灯还亮着,灯塔一般照耀着方向。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上岸了,我与她能如此相处的时间又少了许多。
“姐姐,我不会丢下去的。”我回头看她,见她神情放松,并无怪罪我的意思。
她也趴在栏杆处,夜风吹起她两鬓的长发,让她看上去有些孤寂。
“我知道。”
“如果我丢下去了,你会恨我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淡淡道:“恨你做什么,阿生是我的夫人,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丢了你最重要的东西。”
“错了,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她立即答道。
我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猛地松弛,随之更加柔软的情绪上泛,我红了眼眶,道:“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摸了摸我的头,“阿生是个好药郎,是唯一不会害我的人。”
我将头枕在她肩上,闷闷道:“不许再抛下我。”
“遵命,夫人。”
我扑哧一声笑起来。
船只靠岸,我们汇入忙碌的人群中,在夜色下隐入市井。
桂银城宵禁较晚,此时还热闹着,贩夫走卒来回走动。
“明日再去吗?”我摸清了良月做事的规律。
她淡淡应声,找了处不起眼的客栈歇下,夜里竟是未有任何动作。
若是寻常时候,她定然已穿上夜行衣偷入惠丰将军府去打探了。
我有些不解,可见她睡得稳当,便也躺在床上,无论如何却也睡不着。
白日里在船舱里无聊,我和良月皆是睡觉打发时间,如今到了夜里反倒清明许多。
“睡吧,明日带你去吃灌汤包。”良月将手搭在我的腰上轻轻拍着。
“嗯。”
如此,我才在深夜睡去。
夜里突然有阵冷风吹进来,但很快便有人将床幔放下,隔绝了冷风。
再一醒来便是大亮的天光,良月已经起了,坐在桌边看书。
“给你带了灌汤包,起来吃吧。”她道。
我揉着眼睛,有些疑惑,“不是要一起去的吗?”
“我起得早,顺便下楼去买了。”
几分怪异弥漫在我心头,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直到我们到了惠丰将军府,我才察觉到那分怪异是什么。
客栈的楼下根本没有包子铺!
而走了一路也只有惠丰将军府这条大街有一家卖灌汤包的铺子。
见我恍然大悟,良月才不咸不淡道:“夜里出去怕你等我,睡不好觉。”
我十分无奈,可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因为她说得确实是正确的。
“呐,朗儿的信件。”
进府之前,她突然将书信递给我,我惊道:“这也是你顺带捎回来的?”
她“唔”了一声,算作承认。
看来她顺带了不少事。
自从我和良月南下来此,朗儿与我们分作两路,单独与九大长老回合,重建了千机阁的驿站功能。
良月称之为“网格员”策略。
当时听到这个名字我还笑了她一会儿,但想了半天却想不到其他更加合适的。
良月取名字到底是有一套的……比较直接。
因着此时不适宜阅览书信,我只能将信放在怀中,跟着良月进入惠丰将军府。
一路畅通无阻,竟是无人阻拦。
我们长驱直入到达前厅,竟是坐了两排的老将。
老将们最老的已过花甲之年,最年轻的也已不惑,而上座的惠丰将军霍苒也已年过五十。
“恭迎殿下!”
霍苒先一步跪下,其他的老将们也利落随后。
我站在原地一时愣住,而良月已上前扶起霍苒,“霍将军请起,如今我不过一届白衣,往后还得仰仗将军。”
她看上去并不似在千机阁时冰冷和不近人情,反倒平易近人了许多。
霍苒却当众老泪纵横,感叹道:“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能再见到先皇之后,当年爷爷将我塞到苓妃逃跑的马车中,苓妃娘娘带着我和九殿下东奔西逃,谁知在逃难过程中九殿下遗失,苓妃娘娘硬是顶着失子之痛将我带回桂银,没多久却香消玉殒,这件事也成了老夫之痛。”
“霍将军莫要伤怀,总归我阿父留下了我在世上。”
“是啊,没想到九殿下还能娶妻生子,昨夜见了殿下老夫便一夜没睡,今日再看还是忍不住心神激荡。”
其他几位老将也跟着附和,纷纷问起:“殿下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皆可带来。”
良月摇头,“并无,阿父娶妻较晚,阿娘生下我后不久阿父便离世,阿娘也跟着……”
“那么说殿下很小便无父无母了?!”
老人们又是一阵唏嘘,十分心疼。
我在一旁也受到感染,忍不住红了眼,此时那些人却注意到我,看我的目光带上审视,“那这位是?”
良月的“夫”字已经说出口了,我急忙应下,“夫子,是她的教书先生。”
她狐疑地瞧了我一眼,聪明地没有揭穿。
此后霍苒才得知良月原是千机阁阁主,更加惊愕不已。
直到午后,厅上才平静下来,众人才迟迟用餐,推杯换盏,满目开怀。
“小殿下,既然你回来了,我们的复国大计便可提上日程了。”霍苒毫不收敛道。
良月饮下酒水,只沉沉道了句,“此后再议。”
其他人交换了下眼神,便一派坦然地继续吃着。
第55章 称王
吃罢午饭,众人散场。
霍苒为我和良月安排了住处,大包大揽的模样看上去十分上心。
竟是连自己的爱子哭闹都顾不得管。
良月一路跟在我身后,当我进自己的房间时,她竟是也跟了上来。
“小殿下,你……”霍苒急忙叫住她。
良月一顿,说道:“我同夫子说几句话。”
霍苒便未再多嘴,任由她进了我的房内。
“姐姐,既然恢复了身份,以后便是要顾忌点的。”我小声道。
她瞧着屋内摆置,拍了拍床铺,才随口回:“是要顾忌点,不隔音。”
“……”
话是这么说,但自我们入了霍苒府中,良月便日日去论事,根本未来找过我。
而我也十分清闲,收集好朗儿寄过来的一封又一封信。
惠丰将军府原先死气沉沉,如今门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似乎真的在筹谋大事。
冬日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我正在烤火,一封信递了进来。
“先生,急信。”送信的小厮气喘吁吁道。
我忙打开来看,朗儿越来越稳重的字迹中却露出了鲜少的焦急,龙飞凤舞。
【赵运辰重病,或将宫变!望阁主进行下一步指示。】
我将信件揣进兜里,迎着风雪立马去找良月。
此时她刚与霍苒议完事,从书房中出来,见到我着急忙慌的,上前扶住我,“下着大雪跑过来做什么?还穿得这么薄。”
“朗儿急信。”
她打开一看,眉头紧皱,“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霍苒也跟着看过来。
随即,良月立马又进了书房,边道:“霍将军,厉兵秣马,准备开战!”
之后的一切被书房的大门关了进去,我一概不知晓。
风雪冻得我脸颊通红,我见大门已然关闭,便打算回去。
“先生,留步。”
书房里参与议事的一个将士手持毛领斗篷跟上来,“这是殿下的衣服,让我转交给你披上。”
我接过斗篷,“多谢。”
良月的脑子里先是自己的正事,随后才会想到关心人。
不过我也习惯了,迟来的关心也还是关心。
过了有十日,桂银城百姓中开始大范围地传播一个皇室秘辛。
说梁主后人尚有在世。
我听他们将故事描绘地有声有色,笑笑。
“小郎君,你不好奇?”药铺的伙计说道。
“好奇,若这后人是女子该怎么办?”
那些人不再言语,紧接着有人唉声叹气道:“若是女子……那同无后有什么区别,梁氏翻不了身了。”
“是呀,不过确实没人知道那后生是男是女,若是女子,当真可惜。”
“可惜什么?”我问。
“自然是可惜不能为梁氏旧主复仇,当年赵主窃国,梁氏覆灭,大火几乎烧透了皇宫,若是女子的话,复国的希望便掐断了。不过也好,省的我们老百姓再遭受战乱。”
我听进心里,想反驳却也知道效果微乎其微。
良月这样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毕竟是少数。
可民间的这些闲言碎语到底扰乱了我,让我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安稳。
我始终认为良月所做之事惊世骇俗,举步维艰,我有些怕了。
怕她承受不住。
第二日清晨,我便趁着她去书房前去找她。
她刚收拾好,见我来找,严肃冷淡的神色化开了些许,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将门关上,叹了口气,“睡不着。”
“嗯?”
“我知道民间那些消息是你们散出去的,为将来复国做准备,但是百姓们根本接受不了女子称帝。”
“不接受便不接受罢。”
我愣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姐姐,你是要与百姓为敌吗?”
“阿生,放心,我知道分寸。”
她已经打开房门准备出去,但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来到这里的几十年,我十分清楚循序渐进的重要,大刀阔斧的改革有时不全然是好的,但可以温水煮青蛙。”
我听得一头雾水,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那抹背影总是独自一人,萧条中带上十足的倔强。
或许我应当相信良月,而不是因为害怕她受到伤害就阻止她。
建元四年冬,前朝皇帝遗孤横空出世,经惠丰将军一众将领鼎力支持,恢复梁氏。
惠丰将军自愿割旗献主,认梁氏遗孤为君主,任其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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