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出去和别人乱猜。”慕照白提醒了一句。
“那当然。”周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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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音鸟在前引路,三楼之上,守卫在楼道口的傀儡见之都自动避让在两侧。
岁雪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一间屋子面前,漆黑的木门上刻着烫金的纹路,在岁雪的注视之下,剥离出一根根细韧的丝线迎面刺来。
岁雪的星蕴防护在尚未被这些丝线接触到之前,就被那股锋锐难当的力量击破,右手的骨刺刚刚生长而出,试图抓住丝线一把扯碎时,云音鸟发出一声急促的鸣叫,扇动翅膀飞往扑射向岁雪的丝线。
这一根根削铁如泥的丝线瞬间触碰到云音鸟冰冷的身体,纷纷软化似水流一般,垂落于半空之中。
云音鸟的尖喙撞开了未上锁的木门,从门缝之中挤了进去,岁雪目光扫过迅速收回纹路之中的线条,轻轻推门。
一具具人形的身体首先占据了整个视线。
圆顶房间的四壁被一面面巨大的镜子铺满,令整个房间看上去更加开阔无尽。连接成排的木架紧贴着镜子立在地上,上面陈列着一个个傀儡,它们有着与人类一模一样的五官,四肢,皮肤,似乎只等着主人的一声召唤,就能从木架上走下来,遮挡住额头上的银色印记之后,就能以人的身份生活。
这些傀儡制作得十分逼真,岁雪只有在盯着它们的印记时,挤压着心脏的不适感才能稍稍得到消减。
这些只不过是傀儡。
她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却始终被一种没由来的紧张包围。
那一双双乌黑的眼睛全都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努力看穿她,又像是要告诉她什么消息,令她畏惧又沉迷。
在不自觉地往前走上了几步之后,岁雪突然清醒过来,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地再次向包围了屋子的傀儡们张望着。
并非所有的灵偃之人都喜欢用兽皮制作傀儡的皮肤,也有人惯用更为坚固耐腐蚀的材料,再涂上精心调制的,与人的皮肤无异的颜色。
它们之中,一些傀儡的双手举过头顶,等待着涂在身上的颜料完全干燥,需要从上到下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一只只手腕上都系着丝线,看上去和门前冲出金色纹路的丝线有着相同的材质。
“那是傀儡丝,也叫缝魂,是傀儡的经脉,连接着它们的关节骨骼。”
宋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岁雪目光忽闪。
她转身回看,才注意到宋仪从一扇活动的镜子后走了出来,而房间里还堆放着许多木石铜铁之类的材料,明明应该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竟然被满屋子的傀儡挤出了她的视线。
“好奇妙。”岁雪忍不住赞叹,“灵力的输送也是依靠傀儡丝吗”
宋仪摇头:“见过导灵丝吗?它和傀儡丝可不是同一种东西。”
说话间,宋仪铁制的手指上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根晶莹的丝线,灵力顺着它隐隐流动,像是某些高阶武器才拥有的光泽。
“原来如此。”岁雪从他递来的右手中接过导灵丝,惊奇又认真地细看。
怎么会没见过呢,她从小就在这样一根看似脆弱无比的丝线下吃过不少苦,缠绕在她身体上的那些丝线只要再收紧一点,足以将她一段段切开。
要是某一日能够让微生白死在他自己的导灵丝之下——应该很有意思。
岁雪袖下的五指微微松开,差点忍不住以幻生灭模仿导灵丝纠缠绞杀的一幕。
宋仪笑眯着眼:“我瞧着你对傀儡这不挺感兴趣的么,要不来我这学学?”
岁雪眼巴巴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试探与期待的眼神令人不忍心拒绝:“尊者,来你这里听课就可以学吗?”
“嘿,打什么算盘呢?”宋仪偏偏不吃这一套,狠心摆手,“不是灵偃的弟子,免谈。”
岁雪失望地哦了一声:“那就没办法啦,尊者,双修弟子不是我这种天资极差的人想当就能当的。”
宋仪话说得笑呵呵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戳破:“十方俱灭用得轻车熟路,道生的啸风也使得出来,小朋友,你岂止是双修弟子?”
岁雪心中怔了一下,怯生生地问:“尊者是怎么知道的?”
第84章
宋仪用寻常的语气说道:“微生大人有令, 你在云城的一举一动都要让他知道。”
岁雪意外地盯着宋仪,惊愕的眼神背后,安静地燃烧起了怒火。
先不提宋仪推出微生白是真是假, 可以确定的是,离开坠月谷之后, 那些令人愤怒又惊怕的监视从来没有从她身上消失。
这一刻, 岁雪心中的怨恨攀升到了顶峰。
困在冰雪中的倒影似有所感,在这瞬间睁开了眼睛, 遥遥地望着她笑。
似嘲讽,似引诱。
安静飘落的风雪骤然间怒号声声, 以强大力量的展示来发出热情的邀请,令那片冰封之地都在微微摇晃。
倒映在岁雪眼中的那张脸变得有些模糊, 它不再是宋仪一人的五官轮廓,而是数次在她面前拍桌怒骂的江妄,不怀好意地挡在门前冲她摇头的关付秋,应龙之下足以用恨意将她碎尸万段的一双眼睛, 青石坪外,强迫她以服从和惧怕的姿势抬头仰望的一张脸。
岁雪突然间觉得头痛欲裂, 潇潇风雪卷过眼前,令一切厌恶的,试图毁灭的东西都失去色彩, 变成苍白一片。
“剑主。”寒枝忍受着令它都战栗不安的彻骨寒意,出声提醒, “岁雪。”
岁雪的眼神微微游离了一下,她看着宋仪, 眸间的意外加深了几分,顺着他的话问:“我不明白, 微生大人为什么会下这个命令?是曾经特派来此之人出现过背叛?”
宋仪连忙摆摆手,出声截断她的话:“这可不兴乱说,我族之人,哪有随随便便背叛自己心中所信之事的道理?”
岁雪双手捂住嘴,留下一双乌黑的眼睛眨了眨。
宋仪差点被这么无辜天真的目光冲昏头,怀疑自己有点高估了岁雪。
那日她闯进临云山居说的一番话,明明有几分虚张声势,而自己今天的一句监视,就令她冲击不小。到底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能见过多少世面,有什么沉稳不乱的心境?
宋仪循循善诱,接着说:“微生大人令我等多看着你,一则怕你人生地不熟,会出事,二则嘛,你在坠月谷待了那么久,应该知道他本就脾气不好,又总爱怀疑这个,嫌弃那个的。”
岁雪不动声色地看着宋仪,明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试探和激怒,却又不太能确定。
眼前这个人对微生白的态度很奇怪,明明是下属,却敢在微生白的命令范围之外行事,说他不忠,他却把云城的影族人藏得很好,神兵碎片的事情也没掉链子,重点是没在微生白这里失去信任。
微生白岂敢把云城的所有势力都交到一个人手里之后,不留耳目。
岁雪知道应该站在哪边,也清楚可能付出的代价,语气坚定:“可是我不会背叛微生大人。”
宋仪有点奇怪:“你怎么一点脾气也没有?怎么说你也得拜托我在微生大人那里给你说几句好话,给予你一点自由才对吧?”
岁雪着急地摆摆手:“多谢尊者好意,但是不必了,微生大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心甘情愿服从。况且,如尊者所说,微生大人也是想保护我,他是因为看重我才会如此,我只觉得荣幸。”
“你对微生大人果然忠诚。”宋仪皱眉。
岁雪懵懂地发问:“这样就算吗?”
宋仪:“哦。”
得,聊不来。
“尊者今日叫我过来,就是特意说这件事吗?”岁雪面带感激地问他。
“那倒不是。”宋仪一摆手,“过几天你要跟我去试九天焰,我提前通知一声,免得到时候你钻进秘境里让我找不到人。”
“九天焰?”岁雪被这个熟悉的字眼拉回了惊起她一身冷汗的梦境。
她能看见过去,也曾梦见未来。
不,这一次被修行者们围杀的结局不是未来,她没有变成江妄的工具,也不会再去盗走九天焰。
宋仪回应着岁雪眼里的疑惑:“九天焰是万化修行者留下的东西,传说是唯一能熔炼神兵的火焰,云城悬天隙之下保存了一朵,我已经亲自取来。”
岁雪吃惊道:“那里很危险吗,竟然有劳尊者亲自去取?”
“倒也不算十分危险,只不过没有合适的人去,那就只能我自己动手了。”宋仪说,“悬天隙下连接地心之火,你们这种小朋友进去一个,烤熟一个。”
岁雪瞳孔微微一缩。
梦境预言之中,她是在江妄的指使下盗走了九天焰,那就说明,江妄知道她体质特别,不怕地心之火。
是因为虚狱吗?
她竟然会把虚狱的秘密都告诉了江妄?!
岁雪压抑着猛烈冲撞在心间的质疑与惊怕,了然地点点头,笑着说:“尊者放心,我自当配合。”
“行吧。”宋仪看上去兴致缺缺,突然想到什么,问,“楚风中毒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岁雪被问得十分无辜:“一无所知,直到昨日才听到外面传言是影族所为。”
“不知道好。”宋仪点点头,“回去玩去吧。”
岁雪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迟疑了一会,问:“尊者,这真的和我们有关系吗?”
“反正和我没关系,这云城里我也是个听命办事的可怜人啊。”宋仪满脸无所谓,“我劝你也少打听,有闲工夫关心这些,不如来我这刻木头,先入个门。”
“尊者,你又在说笑了。”岁雪被宋仪拐弯抹角想收她为徒的执着震撼,道别之后就退了出去。
漆黑的木门重新闭合,宋仪静立在原地,四周的镜子里照出一个从刚才的密室里走出的人影。
那人文质彬彬,一身儒雅气息,有着君子般的风华。
万化不朽境长老,段明霄。
“尊者终日与一堆偃甲机关打交道,就不容易看清人心。”段明霄望盯着那扇门,沉稳而不容置疑的语气与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相符,“微生白亲手驯出来的狗,岂有反咬他一口的道理?”
宋仪负手看着他,颇为纠结:“可我真想收这个徒弟。”
段明霄很是不解:“为何偏偏是她?云城之中随便找一个弟子,也比她更适合你灵偃。”
宋仪调侃道:“哎,你一个万化家的人怎么会懂?你就没有看着哪个弟子就觉得十分有缘分的时候吗?”
“没有。”段明霄语气生硬,“我不信缘分,只看实力。”
宋仪盯着如今得了几分势就自认为与他平起平坐的段明霄看了一会,念在几分情义残存的面子上,忍住了开口质问一句你又忘记了自己是谁训的狗。
他拍了拍段明霄的肩膀,笑着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吧,是出了名的心地善良,对这种也碍不了什么大事的小辈向来宽容,况且都是自己人,跟微生白闹得鱼死网破多难看呐。”
段明霄扭头看着他:“你怕了微生白不要紧,我可以带着你的遗憾踏平他的坠月谷,但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之志?”
“你想怎么办?”宋仪皱了下眉。
“杀了。”段明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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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兽窟外,正午的日光热烈刺眼,岁雪站在树荫之下,踮脚朝着人潮往来的洞口张望。
万聿礼从百兽窟出来时,恰好看到岁雪在朝他招手。
斑驳零碎的树影落到她的眼里,柔美的脸庞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光影流转,熠熠生辉,像是家中收藏的名家古画。
万聿礼稍稍反应了一下,朝她走了过去:“是在等我吗?”
岁雪嗯嗯两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这几日我反思了很多,碎片一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地道,我想向你道歉,只不过一直不太敢来见你。”
万聿礼对她这样软声软气主动认错的人实在发不出火,盯着她看了会,沉声说:“岁雪,我当你是可靠的盟友,所以才告诉你这个计划,后来选择隐瞒其中的一部分,是不想让你因为与沈纾星的交情而自责矛盾。所幸碎片到手,我就不同你追究了,可你这次的确让我失望。”
“我知道我知道。”岁雪乖乖听着,一副只要你责骂够了就行的模样,背在身后的左手动了动,“所以我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以后我再也不会坑你,咱们还是好搭档,怎么样?”
万聿礼凝视着她左手捧出的东西,被触动的目光微微一闪。
一只白色的小木船,材质沉重,是少有的不惧水侵火烤的上好木材,散发着独特淡雅的木香。
它轻而易举地让万聿礼想起了小时候。
在八岁测出天赋值之前,万聿礼原本想的是,长大以后要成为一名灵偃的顶尖修行者。
灵偃之人入门的课程就是练习刀工。
万聿礼从小就雕刻过许多东西,最初是飞花落叶的死物,后来有栩栩如生的画眉,放入水中似乎就要摆尾游走的红鱼,还有一轮如真如幻的月亮,挂在窗前同样能照亮一个梦境。
但测出天赋值之后,万行野让他拜入了剑宗,在他的抵抗与哀求声中,把这些木刻的东西丢入了火中。
包括他最爱的一只木船。
白色木船,用的沼木是某一次跟着万行野去东毓时带回来的。
它曾得过当时一位灵偃无上者的夸赞,让这个六岁的孩子得以小有名气。
沼木很沉,握在手里时,沉沉如同不可割舍的心愿,在万行野从他手里抢走的时候不小心砸落在到了地上,发出一声令心脏也感到疼痛的闷响。
岁雪见他出神,就知道这的确是一份令人满意的礼物。
有惊雾楼在,她鲜少有查不到的秘密。
岁雪举高左手,往他身前递近了一些,笑吟吟道:“我手都拿得有点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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