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栈道上夜雾湿冷浓郁,岁雪把脸埋在沈纾星的后背,避开冰凉的雾气与割脸的夜风。
沈纾星步伐很稳,让她可以放松下来,放弃抵抗疲惫。
“我很累了,如果要去医馆,不要吵醒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沈纾星的回答在耳畔模糊不清,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无数段清晰的记忆从脑海之中的某个角落爆炸而出,如同雪崩。
第93章
我叫岁雪。
爹爹说我出生那一日, 永盛城初雪纷飞,满地碎琼乱玉,有一点像他的故乡。
西泠是爹爹的故乡, 我听说过那片土地曾经的贫瘠荒凉,而如今又是如何远超永盛城的繁华热闹。
我放下手中的笔, 不太能理解他语气中的怀念:“爹爹为什么从不曾回去看看?”
“比起那里, 你娘亲更需要我。”爹爹本就好看得特别,说到娘亲时, 弯起的一双眼睛里会亮着柔柔的光,“即便要回去, 恐怕也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到时带上你们一起。”
我那时并不明白“需要”二字代表了许多沉重的含义, 自以为是爹爹在炫耀自己与娘亲的感情深厚,形影不离,而不知在外威名赫赫的娘亲也有被朝堂之事逼得无可奈何,要靠爹爹斡旋其中, 出谋划策的时候。
毕竟公主府上下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我保护得很好,没有人告诉过我, 除了要活得平安快乐之外,人生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正如大人们教我练的这些字里,只有“长长久久”, 没有“内忧外患”与“强弩之末”。
于是我自作聪明地邀功:“爹爹放心,这句话我一定偷偷告诉娘亲。”
爹爹和娘亲最爱的人就是彼此, 我从小就知道。
“你最喜欢的人呢?沈纾星?”二哥偷偷带着我骑马时,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吓得我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我惊讶极了,虽然是坐在他的背后, 却也能想象到他的八卦表情:“二哥,你才十一岁,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二哥嗤笑了声:“当然没你懂,外面传言什么一往情深的人又不是我,在安国公府上跟榆叶打架的事儿,我也做不出来。”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妹妹,我就不明白沈纾星那小子哪点能让你走不动道,你在咱们家是见过文武双全的好男人的吧,比如咱们爹,比如我,你能不能别再去爬将军府的墙,挺丢人的。”
“可是沈纾星剑宗天赋值一百哎,注定是要被许多人羡慕亲近的呀,而且他长得又好看,剑术也厉害,脾气比你好,也爱和我说话。”我发现沈纾星的优点很难总结完全,就放弃了,“再说了,他也爬过我们府上的墙,不能算扯平了吗?”
二哥听完就扯着嗓子大叫了起来:“什么?他什么时候还......妹妹,我反正不同意。”
我捂着嘴巴:“你不同意什么?”
二哥这回正儿八经地回答我:“妹妹,你别想长大以后嫁给他的事,沈家老小都是要上战场的人,那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总之从今天起,你换个人喜欢。”
我眨了眨眼睛,好奇二哥跟谁学的这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也觉得他的担心实在多余,死亡很可怕吗?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死期,每一天都在笑着同他们告别呀。
“二哥,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这是你九岁的妹妹要考虑的事情吗?”我笑着问他,希望他别学大人皱着眉头。
“十九岁也不行。”二哥扬高了声音,坚定的态度不容置喙,让我确信他前几日在校场肯定又在沈纾星手下惨败,“沈纾星天天抱着戡灵,满脑子都是修行练剑,能知道怎么逗你开心?”
我仔细想了想,二哥这一点说得不对,从认识沈纾星开始,我一年四季的记忆中所有开心快乐的时刻,都和他沾上了关系。
永盛城的春天风软花香,引来城郊小河边上踏青的游人络绎不绝。
沈纾星给我画的风筝实在难看,但我也绝对没有嫌弃,牵着风筝踩过河边的石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没伤到自己,却蹭了一脸河边湿软的泥沙,折断的玉簪从发间掉下,早起特意梳好的发髻也松散下来。
我捧起河边的水洗了洗脸,潋滟倒影之中,看见沈纾星居然在一旁憋着笑。
“很好笑吗?你怎么都不问我有没有摔疼?”我回头疑惑地问他。
估计是怕我生气了,沈纾星收起笑意,正色几分:“你要是摔疼了,现在该边哭边让我立刻马上带你回府。”
我故意皱着眉头凶巴巴地瞪他一眼,不得不说,被人摸准脾气的感觉很奇妙。
他指了指折断的风筝,还要继续说:“你瞧你刚才花脸的样子是不是和风筝上的那只花猫很像?”
我督了一眼那只画得很丑的猫,这下是真的想哭了,欺人太甚!
“沈纾星,都怪你带我来这里放风筝,我现在脸上的妆也被洗掉了,头发也散了,回去之后娘亲一看就知道我偷偷跑出了府,肯定要挨骂的。”我难过地看着他,不住地叹气,总得让他良心不安才算赢了这一次。
哪知沈纾星根本不急,摸出珍灵盒,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往地上摆了一排的胭脂发饰之类。
“以前瞧着好看就买下来了,本就是准备给你的。”在我开口询问这些东西的来历之前,沈纾星抢先一步做了解释,“恐怕要委屈你凑合着先用用。”
我无奈地摇摇头:“可我自己又不会梳妆。”
“我来试试。”沈纾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果真就从随意摆了一地的脂粉奁中挑出几只打开来看。
我任由他小心又认真地在我脸上施上一层薄粉,盯着水里的自己露出狐疑的神色,问:“沈纾星,你怎么还会这个?该不会曾给其他姑娘……”
“没有。见过许多次侍女如何给你梳妆,今天第一次试,没想到其实不难。”沈纾星一脸正色打断我的疑虑,左手轻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过来,右手拿起眉笔勾勒着远山浅黛。
“能帮我梳好看的发髻吗?”我问。
沈纾星想了想:“应该没问题。”
我听完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肩膀微抖,开心得像是捡了个大便宜:“那太好了,以后我也不用学了。”
“以后?”沈纾星以指腹沾上口脂,涂在我的唇上,眼里的笑意像是从心底溢出来的一样,“你说的以后,是指什么?”
我眨了一下眼睛,发现误会大了,赶紧摆了摆手,解释说:“我每天都要很早起床去朗月坪看你练剑,原本想着可以到了那里之后我自己梳发,能节省不少时间来多睡会觉。既然你会,就可以请你帮忙。但我刚刚想了想,不妥,实在不妥。”
“可以。”沈纾星脱口而出。
他每次对我的提议都答应得很快,总让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清。
我低头看着水面,他已替我梳好头发,取来一条藕荷色的发带编入小辫子里,和侍女平日给我编的头发一样好看。
“这是什么?”我盯着他手中的一支簪子,在它插入我的发间之前,被我夺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簪头刻着的,如我院子里开得热闹却清雅的梨花。
“这是在哪里买的?”不算精致,但合我眼缘。
沈纾星犹豫了一下,说他也忘记了。
夏天有永不冷却的烈日和擦不干净的汗水,却是我很喜欢的季节。
“因为也有各种各样喝不完的饮子。”
当我在一大碗酥山上浇下一勺蜂蜜,一勺鲜奶时,沈纾星刚好找上门来,我便拉着他坐在屋檐下的竹席上,分了一把勺子给他。
“你怎么不吃?我没有放很多糖。”我咬着勺子满脸疑惑。
“昨天我多喝了一口荔枝浆水,你就骂我'连吃的喝的都要和我抢你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沈纾星学得有模有样,拿着勺子不敢动手。
我立刻挖了一勺酥山递到他嘴边,满脸正经,言之凿凿:“你记错了。”
“嗯。”沈纾星很配合的点头,之后说,“过几日商留的人会来城中,我会去沈家军中帮忙,朗月坪就暂时不去了,你别白走一趟。”
我依稀在哥哥姐姐那里听过此事,他们骂什么万家老贼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让我很容易想象出这“老贼”要是就在面前,可能会被姐姐用剑大卸八块的画面。
我被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担忧包围,能预料到娘亲会因为这群人的到来而增添几分冷厉与疲惫。
“那么他们在城中的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又不能出门了?”最后我只能问出这句话。
“殿下应该是不会让你出府的。”沈纾星宽慰我,“但你正好有时间想想喜欢什么,想见什么,等这段时间一过,我都带你补上。”
没有错的人做出的补偿让我感到不好意思:“姐姐和二哥也会给我补上的。”
沈纾星说:“那不一样。”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怀疑从“不一样”三个字中听出了某种承诺。
中秋,两丈余高的浪潮撞上堤坝,洒落成漫天盛开的水花,令人恐惧又激动的雷霆之声终于退出耳畔,被撕碎的月影重新聚拢在水面随微波摇晃。
观潮台上攒动的人潮流向四面八方,我拍了拍沈纾星的肩膀,说:“可以放我下来啦。”
沈纾星蹲下身松开手,等我站稳之后跟着我走进灯火明亮的长街。人群往来,手里提着的一盏盏竹条扎成的灯笼如繁星点点,汇聚成一条流动在人间的银河。
他买了一盏兔子灯笼递到我的手里,问:“别的姑娘家都在对月祈愿,你怎么无动于衷?”
“我没有什么愿望。”
我拉着他沿着河边走,看那些被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的画船拖着灯辉闪烁的水波离开岸边,照亮一段又一段长夜,笑吟吟道,“我从小到大顺遂无忧,不愁衣食,至亲挚友身体康健,常在左右,不能再贪心索要太多。”
沈纾星听完也笑了一下。
我能坦荡开口说出的所思所求总是一如既往的简单,不出意外,总能一直实现。
初雪来临时,沈纾星给我系上厚厚的斗篷,偷偷把我带出府,我才知道城郊的小河结满冰霜时是如此晶莹好看。
夕阳沉入灰白朦胧的天地边缘,河边支起的一口小锅下面,火堆燃烧得通红。
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旁边,听里面煮着的鱼汤咕噜咕噜冒着泡,抬眸是手里提着木桶往我这里走过来的沈纾星,我确定那一刻我拥有一种平静的幸福。
沈纾星把冻好的冰从桶里取出来,在上面烫出一个小圆洞,倾倒出里面尚未结成冰的水,回头问我:“冰灯想雕刻成什么形状?”
“左边这个雕一条鱼。”我指着两大坨冰块说,“这个雕兔子,我自己来。”
沈纾星掸去我斗篷上的落花,嗓音温和好听:“你不能亲自来,会着凉。”
“不会吧。”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小到大都没有玩过雪刻过冰,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沈纾星很肯定地点点头,十足的铁石心肠:“然后你又得喝药,我也会被父亲叫去祠堂罚跪。”
“好吧。”我只好退步,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把小刀拿远,低头雕刻冰灯,“我可是为了你才放弃的。”
沈纾星听得忍俊不禁:“那我先谢谢你,等会鱼汤我敬你一碗。”
鱼汤香气越飘越远,沈纾星把两盏雕好的冰灯放在我面前,将蜡烛放在冰灯中点燃。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烛火在晶莹剔透的冰壳中安静燃烧,鱼与兔子的影子躺在我身前的地上。
“兔子和鱼都雕好了。”沈纾星语气有点骄傲,正如他每次在我面前练完剑之后,虽然什么话也不多说,微扬的眉梢却暗示着他准备好接受我的夸赞了。
我饥肠辘辘的目光从冒着热气的小锅上挪开,看了一眼他的冰灯,早就酝酿在嘴边的“栩栩如生”四个字又咽了回去。左边的鱼灯倒是无功无过,右边的兔子除了那两只长耳朵之外,的确看不出来还有哪里与兔子沾边。
东毓天赋横绝令人羡慕的天才,未来最年轻的至尊强者,在诸如画风筝、刻冰灯、修剪花圃等方面的水平,实在让我很难违心夸赞。
我斟酌许久,评价道:“很特别。”
谁能料到这三个字落入沈纾星耳朵里也成了夸奖。
我接过他盛来的一碗鱼汤,冰鱼肥美,鱼汤香浓,我捧着碗品尝得极为满足,听见他在一旁发出邀请:“明年的冬天会有更多好看的冰灯。”
我回答说好。
即便提前知晓我没有下一个如此平静而幸福的冬天,我想我也会答应他。
沈纾星从不愿让我失望,他不知道的是,我对他也一样。
第94章
烽火迫近时, 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预兆。
如果不是沈大将军亲自来到公主府找我的话。
那日他刚从营中回来,一身的铁甲还没有脱下,银黑色的铠甲泛着坚硬冷锐的寒光, 更显得身姿英武挺拔。他是属于战场的人,目光幽邃而不可察心事, 一个抿唇或者蹙眉的动作, 冷肃威严的气息随之释放而出,就足以令人忌惮三分。
我才知保家卫国的军人们真正的模样。
但沈大将军说话时却十分随和亲切, 我并不怕他。
“郡主能否帮末将一个忙?”
沈大将军竟然这样问我。
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能为这个被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做点什么有用之事,懵懂地看着他, 听他郑重又抱歉地说完一个请求,然后点头答应。
从那以后, 我再也没有去过朗月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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