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侍卫不会再对那熟悉的少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洞明书院与府邸之间来回的路程上也只有我的暗卫会陪着我,一切都回到入学罚跪在书院门口的前一天。
不过两个月,我就听见二哥说沈纾星去了云城。
云城的邀请函只会在那些天赋异禀者满十六岁时来到他们的手中。
八岁时测出剑宗天赋值一百之后就破格获得了云城的提前邀请的少年, 原本目的坚定明晰,要等到十六岁完成书院的文武课程之后才去云城, 却在十二岁时毫无预兆的离开了东毓。
沈大将军对自己的儿子果然了如指掌。
对自己的人生有着周详计划的少年,不会听从任何人没有理由的安排或劝告,只会在自尊被击垮时自觉后退一步, 选择躲避。
二哥喋喋不休地表示着对沈纾星的羡慕,吵得我头脑堵塞, 有点想不起来以前埋在心中的打算。
本应该是再过几年,在某个饱含祝福的日子里, 我会亲自送沈纾星去往停泊着天舟的渡口,把我喜欢的话本书册和永盛城才有的吃的玩的东西当做最诚心的送别礼交到他手中。在他登上天舟转身垂首来看我们的故乡和渡口上送行的亲朋好友时, 我应该能从他披满朝阳金辉的轮廓上看到他未来璀璨发光的模样。
等我能活到十六岁时,我也会以他为理由,第一次离开东毓,去到云城,去见识六大流派的修行巅峰。
即便很快就死在那里也没关系,沈纾星会带我回家的。
是这样吗?
我双手捂住脸,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化成看不见的粉末快速离开了我,它们飘散消失在我空荡荡的脑海之中,让我连伸手去抓的动作都失去方向。
就像是很小的时候,我在梦里见过的那些蓝紫色的光点,追逐着刚触碰到它们时就一脚踏空踩进现实,手上空无一物,明明既没有得到,也谈不上失去,却被真实的难过勒住脖子。
“哎你不是不喜欢他了吗?”二哥诧异地看着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掰开我的手指瞧了瞧我的脸色,“妹妹,你没哭吧?”
我自然没有哭,如果不是有什么想让人心软的目的,我尽量不会做当众掉眼泪的事情。
此刻只是觉得有些后悔和来不及。下次见面我再说道歉,沈星还会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包豆酥膏来安抚我的局促无措吗?
姐姐恰好从屋外进来,带来了娘亲要见我的消息。
她牵着我的手一路说说笑笑走去爹娘的院子,到了院门前时,她慢慢蹲下身来,抱着我不松手。
“姐姐,我要被勒死了。”我埋首贴在她身上,笑着问,“你才进宫陪了表妹三日,就知道还是我最招人喜欢啦?”
“你要是谦虚一点,就更招我喜欢了。”姐姐揉了揉我的脑袋,伸手点在我的脑门上,把我推开,突然别扭的语气像是在隐瞒什么,“陛下赏的一把剑,送你了,藏好,别让爹娘看见了害我也挨罚。”
这是我第一次握到真正的剑。
我视若珍宝,赶紧转身背对着院子,把这柄黑色的剑收入了珍灵盒,这才进了院子。
娘亲很小时就已杀死了自己的胆怯,温吞和优柔寡断,有足够的威信令部下臣服,让对手忌惮退却。但她回到家时,是最最温柔好说话的娘亲。
她亲手替我把刚才被姐姐揉乱的头发梳好,看着镜子里的我问道:“昭昭,你去一趟西泠,替你爹看一看他的故乡,好不好?”
西泠?我从小连永盛城都不允许离开,怎么会被推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回过头来,疑惑又不安地看向她和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爹爹,想从他们的表情上估计出我能拒绝的可能性。
“只有我一个人去吗?”我问他们。
娘亲伸手抚摸着我的脸,笑着说:“当然不是,娘会安排人送你去的。从小就陪在你身边的那个暗卫哥哥,以后也一直都在。”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也在重复沈纾星的路。被至亲之人送出东毓的原因不可能是抛弃,只能是保护。
我一切都明白过来,扑进娘亲的怀里不停地摇头,害怕道:“你和爹爹不去吗?姐姐和二哥不去吗?若是你们都留在这里同进同退,我又为什么要和你们分开?”
娘亲不舍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脸上的笑变得不自然,好像下一刻就无法维持,露出与人谈判时的坚毅果决。
“昭昭,我和你爹留下来,要争东毓的一线生机,你哥哥姐姐修文习武,沉心苦练术法,也是为了在这一刻面对来敌,背对百姓。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们的私心。”
我嘴唇颤抖,止不住地呜咽。
原来我们都一样,可以坦荡地说出生死诀别,却不能接受自己是被告别的一方。
沉梦咒是我最讨厌的术法。
等我醒来时,我坐在了早已离开永盛城的马车上,山风掀起帘子一角,骑马护在马车外的青年侧颜温润如玉,在他身上见不到一点刀光剑影留下的痕迹。
总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扮演着如影随形的保护者,第一次露出了真容。
“属下陆绍景,听凭小姐差遣。”
他迎着我的注视,转头看向我,抱拳行礼。
“小姐”二字出口时,我就知道我应该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到东毓,与我曾拥有的一切再见。
那么,我想活到我有用之时。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有挣脱命格束缚,努力求生,以及让那些商留人万家人去死的意愿。
绍景哥哥是娘亲救回府里的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之一,他双修医家与剑宗,在我看来是天才。
那张见之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容让我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在从小保护着我那些人之中,曾经有一个万化的姐姐死在了我面前,剑影刺穿她身体的同时,震开的气浪让我摔在她的身后,我看见了一张温柔与坚毅并存的脸庞。
他们是兄妹吧?
“这是我的弟弟,陆沉风。”绍景哥哥拽着一个满脸写着不开心不情愿的少年到我面前,以严肃几分的语气催促他,“沉风,给小姐行礼。”
我摇摇头,目光从那比我大不了两岁的少年脸上扫过,大致能猜到他对我的仇视来自何处。
“不必了,今后都不必行礼,等到了西泠,你们就自由了。我对你们并无恩情,也无权施令,后面的路,我们都自己走。”我对他们说。
那少年心直口快,哼笑道:“你知道就好,一个抛家弃国苟且偷生……哥!”
啪的一声脆响,少年不可思议瞪大的眼睛慢慢流露出委屈的神色,闭上了嘴。
绍景哥哥收回手,生气地盯着右手捂着脸的少年,声音冷得像是变了个人:“沉风,再敢对小姐出言不逊,别怪我把你当叛徒处置。”
一时的沉默气氛并没有持续下去。
他垂眸朝我看来,仍然是谦逊有礼的模样,令人安心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小姐若是想报仇,想重回东毓,只管去做,我等活着一日,小姐就绝不是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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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阵苦涩的药味穿行在风里,传进屋中。
岁雪怔怔地睁开眼睛,任由沉重窒息的悲伤化作眼泪冲刷一双饱含恨意的眼眸,又慢慢闭上。
在一片黑暗的视野之中,定格在回忆最后的那张熟悉的面容依旧挥之不去。
陆绍景。
带她离开东毓的人是陆绍景。
可是后来为什么她会到了商留,被微生白困在无数张机关图中受尽折磨,而他自己也听令于影族,带着整个惊雾楼成为微生白的工具。
是背叛吗?
岁雪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飞出的星蕴盘旋折叠在空中,幽深神秘的光芒跃动在她黑亮的眼眸里,显得格外孤独,仿佛一簇燃烧在广袤无尽黑夜里的小小火苗。
如她一样。
最后一笔咒纹仍然不知如何落下。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自己变成了“影族人”,还能够无视血煞命格的威胁自由修行?要找到这些答案,难道只能依靠眼前这一道无法成形的咒纹吗?
岁雪只觉得脑海之中的迷雾越来越厚重,让她刚窥得一方前路,又失去继续探索的方向,明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使命,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茫然环视四周,迫切地想找寻什么,却因为没有目标,目光逐渐涣散后的视野里全是模糊的虚影。
接连的脚步声响起在医馆二楼的台阶上,逐渐向她这一间屋子靠近。
岁雪回过神来,冷凝的目光重归温柔时,凝固在压抑氛围之中的空气也恢复如常。
第95章
秦君昭在医馆值守的这几日, 祝霜也时不时过来帮他的忙。
二人一前一后走近岁雪的房间,秦君昭检查了一下岁雪的伤势,把她手臂上的药布拆下时, 血线蜿蜒而下,右手皮开肉绽, 露出断裂的骨头。
祝霜看得眼皮一跳。
“岁师妹怎么回事?”祝霜放下手里端着的温水盆, 拧了一张帕子过来,轻轻擦拭她伤口上的血污和残余的药渣, “前脚刚出刑罚岛,后脚又被谁打了?挺温柔好脾气的小妹妹, 从哪里结下些你死我活的仇?”
秦君昭在一旁挑着瓶瓶罐罐调制着药膏,听到问话声时目光顿了顿。具体的情况沈纾星也没和他多说, 但他能猜到不是和学院弟子之间的争斗所致。
如果只是学院弟子的龃龉,昨日人送来时,怎么会在她的伤口上发现残留的不朽境的力量。
“这我可不知道,我们医家的人最尊重伤者的隐私。”秦君昭开玩笑地应了一句, 端着药膏走到床边,接过祝霜裁剪下的药布, 重新替岁雪包扎。
“哎等等。”祝霜突然发现了什么,拍开了秦君昭的手,紧盯着岁雪脖颈上的伤口再三确认, 皱起了眉头。
她指着岁雪脖子上的一圈伤痕,抬眸问秦君昭:“你知不知道焰字决?”
明明是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却有利刃切割的齐整伤口。
秦君昭目光移向她所指之处,点了点头。
焰字决是道生的术法, 是东毓皇室卫家的自创杀招,秦君昭既然修医家, 对各流派的杀招都要了解,自然对焰字决有所耳闻。
昨日从沈纾星这里接过人时,他便觉得此事若是传出风声,会掀起腥风血雨。
要杀岁雪的修行者如果是卫家的人,性质就不一样了。
当世之人皆知,东毓皇室早在六年前死的死,残的残,活着的人都沦为了阶下囚,被切断灵脉后扔进了皇宫下永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
除了早被万家救走的卫樱,昭英公主那个叛国弃家的妹妹,还在商留万家享福。
但世人不知,昭英的小女儿岁雪也没有死。
东毓皇室之中能修行的人不多,道生门下更是寥寥无几,如今用焰字决伤岁雪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卫樱。
岁雪的身份是被她还是被万家发现了?
祝霜见秦君昭神色凝重,就知道自己最初猜测的不假,低声问道:“岁师妹真的是......?”
秦君昭点头:“纾星叮嘱过不让说的。”
“是应该保密。”祝霜若有所思地盯着岁雪看了一会,抬头问他,“焰字决的事情,纾星知道吗?”
秦君昭微笑着闲聊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还顺便问了我一件事,套了不少话。”
涉及朝政的事情,本来是不该透露出来的,但秦君昭猜想或许对沈纾星有些用处,便心软退让一步,暗示自己说了也无妨。
祝霜微微蹙眉看向他,无声询问是何事。
“八年前,就是万行野亲自游走四国的那会,他曾到我苍烈,随行的一名女子以焰字决杀了饯饮宴上的大司礼。”秦君昭有着上位者的气质,心思幽深不可测,说起这段令苍烈人难消怨气的往事时,也只是一句话淡淡带过。
国与国之间,立场千变万化,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不变的敌人。
祝霜和秦君昭之所以会与沈纾星成为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彼此的欣赏,但他们毕竟来自不同的国家,又有特别的身份,为了维护这段被自己珍惜的友情,有些话必须要仔细斟酌,或者干脆不说。
如果是在卫家人掌权的东毓还没有覆灭前,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护恐怕还要小心翼翼几分。
祝霜知道这件事情,也就是从那天之后,人们都知道了本该关在东毓监牢里的卫樱被什么人带去了何处。
祝霜眸光凝重几分:“我爹和大哥当时就在现场,回来时提过几句,听说那场饯饮宴上,沈将军也在,但我至今不知东毓和商留同时来人是为了做什么,他们又在饯饮宴上发生了什么不快。”
秦君昭在床边的小竹椅上坐下,取出药膏涂在岁雪的伤口上,指腹轻轻推开,慢条斯理开口:“万行野想从我苍烈借道,攻打明月州。”
“沈将军是奉了东毓皇命而来,代表东毓表示并不想起战事。而我苍烈当时正是休养生息之际,父皇也无心掺和商留与明月州之间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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