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懊悔与叹息在他眼里稍纵即逝。
他顿了顿,向这个突然铁了心要刨根问底的徒弟耐心解释:“纾星,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将虚狱从拥有者的体内取出来,兰筝那群人曾经做到了,但也失败了,因为取出来之后,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禁锢它,保存它,除了人。”
沈纾星听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了,目光沉下。
接下来谢从每说一个字,都将他的心往冰窖中狠狠拉下一丈。
“云城灵偃的无上者耗费几代心血,曾经在机关图中制造出了半个明月州一般广阔的世界,用来作为关于虚狱的试验之地。”
谢从一边说着,右手在放于身侧的剑轻轻拂过,灵力萦绕之下,光洁寒亮的剑刃上出现了一幕幕流动的影像,无声重演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离如今最近的三百年间,世人都以为这片大陆上没有再出现过虚狱力量的觉醒,实际上就在八十多年前,一个影族女子闯入云城,想将在学院之中散播白露生,被抓住后,道生测出她身上有虚狱觉醒。”
沈纾星盯着剑刃上黑色的重重人影,他们将她囚禁起来,以沉梦咒禁锢,作为现成的试验品,那些以六大流派术法模拟虚狱而产生的力量在她到来后都失去了价值。
谢从手指点了点沉睡于一具偃甲缚春棺之中的躯体,围绕在她四周的人群针锋相对,严重的分歧让这些高位修行者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
有人异想天开,妄想掌控虚狱力量,令其臣服于己,以达到无人能及的真正巅峰。
有人想剥离虚狱,永久封存于容器之中。经过几代修行者的研究改良,终于得以完整存在于模拟力量的侵蚀之下的容器是否有用,只差放入虚狱这一步来验证。
有人试图将这具躯体变得永不腐朽,剥离虚狱本就存在争议,那么不如就让它永久存在于人的禁锢之中。
沈纾星凝视着那些争论不休的黑影,陷入了沉默。半晌,抬眼看回谢从:“他们都错了吗?”
“都错了。”谢从缓缓说道,“沉梦咒不能让一个人不死,缚春棺也做不到让一具尸体永远不腐不朽,最后大家不可避免地回到最初的问题,剥离虚狱,找到新的承载之物,否则在这具尸体彻底腐烂之后,已觉醒的虚狱力量有可能释放出来,为云城甚至这片大陆带来灾难。”
谢从抬手之间,墨色流动的画面被一片汹涌狂啸的潮水吞没,点点黑影在惊涛骇浪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存在过的痕迹。
谢从的声音带着一种隐世者重提旧事时特有的平静的悲伤:“十年前,也就是到了我们这一代无上者,虚狱被兰筝几人以剥离血脉力量的方法强行取出,立刻就将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容器摧毁。觉醒程度不足一成的虚狱力量,具象化的形态是来自无尽虚空的潮水。整片机关图瞬间被虚空潮水淹没,六大流派的最强防护比泡沫还不堪一击,在机关图中的修行者全都溶解于水中,除了兰筝。”
光亮如镜的剑刃上干干净净一片,沈纾星无法再从其上得知后来发生的事情,疑惑道:“兰筝尊者为何能幸免?”
谢从看着他,面色严肃:“因为兰筝早已从刑罚岛关押的重刑犯身上抽取了足够多的生机,比其他人多抵御了一瞬,有一个人恰好在这一瞬间赶来,利用自己体内的异生奇珍-契神木,吸收了虚空潮水。”
倘若她有迟疑,虚空潮水冲破机关图后席卷整个云城,也就只是再过一个瞬息的事情。
倘若当年那份虚狱力量觉醒程度再提高一成,或者是由活着的人释放而出,契神木也无济于事。
剑宗之人大多性情直率,不惧将懊恼失意写在脸上。谢从叹了声气,心里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如果。
如果她当年对兰筝的邀请置之不理,没走这一趟,或者他们选择赌一赌,没将虚狱剥离出来,她如今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与深爱她的丈夫相敬如宾,欣慰于自己的孩子修行一途坦荡无阻,人人称羡。
沈纾星心中被一个微妙的念头牵引,问:“他是谁?师尊,你认识他?”
谢从慢慢张开嘴,有些答案已酝酿多年,试了好几次却又咽回去,直到沈纾星被直觉逼得霍然起身,他终于说出了口:“你的母亲,文伊。”
他从来都不认同文伊的嘱托,什么叫做与直接宣布死亡相比,下落不明几个字反倒令人拥有一丝明朗的希望?
沈纾星脸色惨白一片。
母亲真的也死了吗?
晕眩感占据大脑后爆炸开来,沈纾星只觉得眼前漆黑无比,他颤抖着扶住身前的石桌,天地都在倒转,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谢从眼疾手快来到他面前,把人按着凳子上坐稳,右手挪到他的肩上,沉声道:“纾星,你听我说,文伊或许还没有死,这就是这些年我不阻拦你寻找溯年镜碎片的原因。”
沈纾星一双涣散的眼瞳慢慢有了焦点,扬首看向谢从时,露出从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的孩子般的迷茫与脆弱。
谢从看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猛然发觉一直以来,自己看这个徒弟就像年轻时候外面的人看他自己,只见优点,而忘了人都有软肋。
“当年文伊从云城坠落,我们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叶寒声的卦术你总信得过吧?他亲口说的还能以卦术捕捉到文伊的气息。”谢从拍了拍沈纾星的肩膀,提议道,“溯年镜可以找下去,也许能凭它得知文伊坠下云城之后的下落。”
沈纾星闭眼调整情绪半晌,既有目标值得追寻下去,就不会过度沉溺于无用的悲伤之中。
谢从拎起茶壶,醇厚浓酽的茶香冲散在一片袅袅热气之中,指腹摩挲着粗瓷,问:“纾星,溯年镜碎片,你已找到多少?”
“还差一片,是四国一州之上的那一片了。”沈纾星如实回答。
谢从点了点头,他并没想过要让徒弟一辈子留在云城,陪在他身边。沈纾星总有离开云城的一天,即便不是为了溯年镜,也有更重要的理由。
国仇家恨四个字,不可轻忘。
云城和他的飞虹居不是沈纾星的避难所,是让这个青年变得更加锋利耀眼,无坚不摧的淬炼之地。
谢从尝了一口茶,想起另外的事,从怀里摸出一块剑令抛给了沈纾星。
世间神兵可分出一道影,以万化之术凝实,称为令。每一块令都是从神兵里削下的一份力量。
剑令漆黑坚硬,散发出锋锐难挡之势,藏在一层薄薄的虚光之中。
沈纾星指尖刚一触及剑令,被熟悉的烛明剑气震撼。
剑为杀器,烛明为这片大陆的兵器谱上记载的百剑之首。
能摧折百剑,平克邪煞,又清正浩荡,亦能作为天下万物的荫庇。
沈纾星猛然想起,不久之前谢从曾推测说,烛明似乎可以护佑戡灵,让它不与碎虚剑意相克。
他神色凝重地看向谢从,恭敬道:“师尊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请收回剑令。”
在沈纾星眼里,谢从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传道授业尽心竭力,最好的东西都砸在徒弟身上。沈纾星虽已习惯,但知道不能将师尊的好当成理所理当的事情。
更何况这一次为了帮他,还要削弱烛明之力。
沈纾星允许自己在付出一词上全心全意,却无法坦然接受别人也是以这样的标准对待自己。
手中的剑令一时间重若千钧,沈纾星双手奉回。
谢从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大方道:“拿着收好,你若是连沈家的碎虚剑术都修不到至臻之境,也太给你爹丢脸了。”
他说得随意,态度却不容拒绝。
“多谢师尊。”沈纾星握紧剑令,微微垂首。
第99章
陆绍景将手里的这一叠密信看完时, 岁雪的传文恰好传来,邀他去枫涛亭。
外面的风中始终聚散着一丝丝乌云,天光显得有几分晦暗, 岁雪传文末的一句生辰快乐,令陆绍景不见阴霾。
枫山红叶连绵, 灰白的天色下, 如同一片晚霞燃烧后的余烬最后的归处。
岁雪坐在枫涛亭中,朝着遥遥走来的人影招了招手, 石桌上的暖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让眼前所见的真实之景也泛起经年的朦胧。
陆绍景一在她对面坐下, 就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药味。
“小姐受伤了?”陆绍景微微皱眉。
岁雪笑意清澈,并没有视之为烦心之事, 闲适开口:“几日前,道生和万化两名不朽境修行者在点香原刺杀我,可惜失败了。”
陆绍景神色惊变,确认不朽境三个字不是自己的幻听, 只凭猜想也能清楚体会到当时的凶险万分,眉眼间蕴含着一丝怒意:“小姐可认得出那两人是谁?”
岁雪轻言细语道:“一个是学院的长老, 段明霄,我怀疑他是宋仪的人,但不确定刺杀我是宋仪的意思, 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陆绍景面色中露出一丝诧异,在他掌握的影族名册里, 还没有出现过段明霄的名字。
岁雪从他变化的神色中接收到了这一信息,看来藏在暗处的人只多不少。
“这一群人并不同心, 有传言说萱华多年不曾露面,不是她不敢暴露身份, 而是因为她已经在元希的挟持之下。”陆绍景分析道,“而元希与微生白不睦,若是她想除你,借段明霄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岁雪往暖锅里添了些菜,无辜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是这两位大人继续斗下去,斗得再狠一些,就不怕两败俱伤,被人坐收渔翁之利吗?”
陆绍景敏锐地察觉到岁雪话中有话:“小姐指的是谁?”
“比如我啊。”岁雪放下筷子,含笑的话音轻柔好听,“影族皇室之下,势力一分为三,若是其他二人都死了,莫说是云城,就是整片大陆上的影族力量,我也接管得了。”
陆绍景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只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当年所有人眼里懵懂无知的少女,也曾在平静之中说出会为自己要走的路做好打算。
陆绍景严肃几分:“没有这么容易,抛开处境不明的萱华不谈,引发无尽海异动的那个影族皇室后人也在云城。”
岁雪听完露出苦恼的模样,指尖轻轻点着石桌,好似当真思考起了解决办法:“可我猜到了那人是谁。我有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启明试好像没有规定不能死人。”
陆绍景再次被震撼了一番,一个由他自作主张填写过答案的问题重新浮现出来。
他听岁雪讲述自己经历了刺杀,默认是现场有人帮她逃脱,而现在面对她微勾的眉眼,听到她用最直率单纯的语气计划着杀人夺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和那些外人一样,都犯了一个错误,她现在能安然坐在这里,恐怕是凭她自己的本事。
陆绍景斟酌了一下,问:“当时是什么人帮小姐躲过了刺杀?”
岁雪捧着茶杯,歪头看着他:“绍景哥哥,你何不换一个真正想问的问题?”
陆绍景被她看穿,愣了愣:“另一个不朽境是谁?”
他的确不明白岁雪刚才为什么刻意隐去对此人的描述。
岁雪督了一眼杯中的茶水,重新注视着陆绍景,一字一句道:“商留万家来人,卫樱。”
陆绍景瞳孔猛缩,被卫樱这个名字带起一阵惊怒的同时,耳畔水声哗哗冲响,人已被困在牢中。
破解幻生灭的囚禁并不困难,但他不可思议地环视这一根根毫无预兆出现的水柱,发现这不是幻生灭凝聚的牢笼,而是由无数点水珠的虚影构建的道生水牢。
能撕扯灵力,吞噬血肉的水龙卷蛰伏在水牢四角,像是在主人的喝止之下依旧蓄势向前扑咬的恶犬。
陆绍景见过对手能够做到同时用出两种术法,甚至这两种术法还来自不同的流派,却是第一次见到有谁在条件不足时,以一种术法具象之物作为另一种术法构造的基础。
他松开攥紧在手中的杯子,心中反而放松下来,望着岁雪的目光里有惊喜之余的欣慰,有无可避免的担忧,唯独没有心虚。
“小姐都知道了什么?”
岁雪抬起手指,水牢之中有冰冷的杀意降下:“当年我娘亲让你带我离开东毓,是叫你把我送进坠月谷吗?”
陆绍景眼神闪烁,似乎有太多话要说,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
“小姐误会了。”他最终只是笑了笑,对当年的九死一生只字不提,“当年微生白有备而来,在半路截杀我们,将你抢走后不知所踪。我和沉风侥幸不死,创立惊雾楼,是为了找到你的消息。”
岁雪眸中情绪冷淡:“就凭当时势单力薄的你们,怎能在四国一州创立惊雾楼,最后还能把手伸到云城?”
陆绍景微一垂眸,目光黯淡下几分。他对当时自弃尊严的卑微艰难并无后悔,只答:“西泠岁家虽避世不争,到底并未当真忍心冷眼旁观。”
岁雪安静地听着,并不说信或不信,压抑无声的氛围促使着对面的人继续说下去。
“后来楼中人查到微生白的下落,我亲自去了一趟坠月谷,才知你被微生白囚禁。是我无能,没有办法救你出来,只能答应带着惊雾楼为他做事,换他答应永不伤害你的性命。可我后来才知道,微生白当时的威胁是在说谎,他似乎本就不打算杀你。”
岁雪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十岁时。”陆绍景很肯定,“当时我在谷中见到了你,在一片水塘旁边。”
岁雪不自觉放下了手,阴雨连绵的回忆里泛起潮湿又冰冷的水汽,一丝痛苦和迷茫情绪出现在眸中,迅速将她的理智击垮:“十岁?我明明记得那是我八岁的事情。为什么我会有两段不同的记忆?我......微生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陆绍景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微生白很明确地告诉过我,他修改了你的记忆,假如我试图让你想起从前,动了反抗的心思,他会将你的意识也一起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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