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你也太厉害啦!云城灵偃一流还有比你的刀工更快更好的人吗?”岁雪由衷赞叹了一声。
“别来这套。”宋仪把手里的工具往桌上一放,笑容可掬,“该你了,你第一回交给我的月亮能跟这有三分像,就算你合格。”
岁雪摩挲着月亮,在可想而知的难度面前皱了下眉,露出自我怀疑的神色。
他估摸着点评机关图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站起身来,这动作惊动了鬼鬼祟祟聚在门口的几个徒弟,好奇往里看的目光一收,飞也似地散开了。
“尊者,你当初对慕师兄他们的要求也这样高吗?”岁雪抬首望着往屋子外走去的背影,语气幽幽。
宋仪不听,自顾自地打算好了:“等你花几个月琢磨琢磨刀工,把这月亮刻得有九分像,就勉强算你刀工合格,能跟我接着学铜铁锻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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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纾星站在八方楼外的山道下,有点不确定地再把慕照白的传文看了一遍,没想明白岁雪怎么突然又成了灵偃无上者中意的弟子。
亮光色的石灯一盏一盏在路边上亮起,连接成了一条线,渲染了小半边夜空。从山道上不疾不徐往下走来的人手中提着灯笼,映亮了她光洁白皙的面庞。
两盏灯笼遥遥相对,彼此缓缓接近,沈纾星第一次知道,原来岁雪在安静之中若有所思的面容会显得有几分冷凝。
他一边觉得新奇,一边想着八方楼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她不开心,又见她眸光终于动了动,总算肯抬眼看一看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沈纾星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出现可以让岁雪眼中的冷倦瞬间土崩瓦解,恢复出清澈柔美的笑意,如花之初放,满庭灼灼。
熟悉的人影撞入眼中,岁雪惊讶了一瞬,笑着小跑下来,灯笼下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摇曳在夜风之中,听见对面的沈纾星问她:“你这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没看见你之前,原本是不太开心的。”岁雪也不管沈纾星看到了什么,款步走在他旁边,被二人脚步声惊飞的流萤刚刚降落在路边的草叶上,又一次擦过衣侧,往他们身后的阴影之中飞去。
沈纾星也就好心情地扬起唇角,侧首看着她:“宋仪尊者真要收你做徒弟?你今日不会已经开始在学灵偃之术了吧?”
“可不止他,还有楚风尊者呢。”岁雪摊开被刀具木屑浅浅划到的双手给沈纾星看,疑惑道,“我也想不明白,我这里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值得他们主动来收徒?”
沈纾星对宋仪不太了解,但和楚风算得上熟悉,思索道:“楚风尊者?能获得他的青睐,要么是合他眼缘,要么是天赋与体质总有一样优于常人。”
潜意识里,沈纾星偏向于第二个原因。
他怀疑虚狱之类强大力量的存在会对岁雪的体质或能力产生影响。
譬如逆灵在岁雪身上展现出来的强度,未尝不能作为一个例子。
这种情况下对无上者的吸引容易带来危险。
沈纾星最后提议:“你恐怕要再考虑一下。”
岁雪想到宋仪直白的威胁,也不惧利用这个虚与委蛇之际了解云城影族势力的机会,回答说:“学学也无妨,或许真的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沈纾星便不再劝阻,犹豫了半晌,抱歉道:“明日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进师尊开启的剑阵,最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出来。”
“原来是找我告别。”岁雪扭头看着他脸上的歉意,猜到他在担心可能会错过中秋,“你在阵中就安心学剑好了,沈纾星,我能邀请你看的并不是只有一次月圆。”
沈纾星笑了笑,刚要说好,看见一个不受他待见的人出现在岁雪左边的岔道路口。
对方着急寻人的目光与他对上,同样变得凝重几分。
沈纾星抬手就降下消音障。
“怎么了?”岁雪察觉到有消音障就贴在自己身侧降下,正要扭头去看左右,目光又被沈纾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只陶瓷人偶吸引回来。
“万聿礼。”沈纾星说,“不必理会。”
岁雪正新奇地摆弄着这只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瓷偶,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微沉,抬头看向沈纾星,慢条斯理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真是奇怪,万家到底听到了什么保证,就这么肯定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不怕我,不忌我,是因为相信我也像一只瓷偶吗?”
“想过报仇吗?”沈纾星突然问。
他已用了许多年的时间来等待,等到了自己的突飞猛进,沈家旧部的重聚与生长,失去的正在回来,渺茫的也终于有线索可抓。今时今日,也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常廷的好消息。
“当然要。”
岁雪没有任何惊讶与犹豫,像是在向他坦白一个早已做下的决定,即便没有他,也终将依靠自己的力量执行的决定。
沈纾星看出来了,她的忍耐力显然更胜于自己。而锻造出这种忍耐力的苦难,他不敢细想。
岁雪察觉到他沉重又心疼的注视,扭头看来。
对上她的视线,沈纾星垂在一侧的手指动了动,想去牵住她的手,却又忍下。
他终于发现,自己之前对于某件事情的定义一直是错误的。
他和岁雪之间,不是谁给谁带来了希望,或者谁在扮演谁的救赎,而是成了默默陪伴彼此走夜路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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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聿礼走到岔路口,与沈纾星撞上目光的那瞬间,只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屑一顾。
云城中与岁雪关系好的弟子不多,要找到这里,万聿礼费了一番功夫。从小到大,除了要揪出那些被万家视为阻碍的对立之人,万聿礼没有这样费心竭力地非要找到谁,更别说要向谁反复斟酌一个解释。
哪知迈着匆匆忙忙的步履而来,见到的是在意之人与厌恶之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从山道上走下来的一幕。
他们好像只是在随意聊着什么普通平淡的琐事,话题可能随时终结,萦绕在二人之间的氛围却十分和谐闲适,被外界的任何东西打破都是遗憾。
万聿礼终于肯承认自己的挫败感的来源,恍神一瞬,目光再聚焦在沈纾星身上时,却发现那人早已别开了视线,似乎从来就没当他存在过。
温绪云跟在后面爬山路,好不容易停下,撑着双腿大喘气,他是自来熟的性子,抬头一看见岁雪,就咧嘴笑着要挥手打招呼。
万聿礼却转头就走了。
温绪云动作表情全部僵住,半晌才回过神,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在后面一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有话要和岁雪小师妹非说不可吗?不能因为沈纾星在,你就迁怒于她啊。”
“我只是想确认她有没有受伤,她平安无事就好。”万聿礼说。
温绪云将信将疑哦了一声:“那咱们现在这会去哪?”
万聿礼手里摩挲着一枚姗姗来迟的听音令:“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试炼一趟。”
第104章
万聿礼只身一人从学院走到平晖的长街上, 进了一家作为联络点的酒楼。
包厢清净,盛在玉闸里的鸣冬泉散发着他独爱的幽香,总算让他心绪宁静下来, 往听音令中打入了一道灵力。
良久,元希总算应了他的联络。一片云镜送来, 面前的木桌上结起一层冰霜。
“何事?”清冷的声音通过云镜传出, 并无对盟友的客套熟络。
万聿礼听见这个声音,目光从浮在木桌之上的纯白云气上别开, 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同样没什么情绪道:“祭司以族人之命换我出来, 如此大恩,我当亲口道一声谢。”
元希似乎笑了一声:“你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情, 比如去帮宋仪想想九天焰的温度要怎样才能控制精确,那些碎片没有一枚是多余的,可别毁了。”
万聿礼说:“祭司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关心过碎片凝聚之剑最后应该被谁拿在手里。”
元希回话直率:“这把剑无论是落在谁的手里都与你万家关系不大,怎么, 难不成是你父亲和微生白之间闹出了什么间隙,你万家想借我之手制衡微生白?”
“祭司误会了。”万聿礼发现自己逐渐习惯了元希说话鲜少给人留情面的脾气, 不似方才那样还会觉得不快,淡声说,“微生白太看重权势, 在影族之中说一不二,为人处世从无真心, 不说我万家该留个心眼提防他这里出现变数,你难道就没怕过他有朝一日一旦破境, 立刻就会压你一头?”
云镜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似乎被点明了心中所想, 就当真把话听进去了:“想让我做些什么?”
万聿礼唇角微微牵出弧度:“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毕竟祭司与苍麟卫首领到底还是同族一家,不至于彻底翻脸,只是希望祭司最后可以把那把剑拿在自己手中,这并不影响你们破阵救人的计划。当然,我们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也算是回报祭司救我出刑罚岛的恩情。”
元希问:“然后呢?”
万聿礼被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问得一愣,从容的面色上露出一丝迟疑,想了想说:“而后影族若是有继续合作之意,万家欢迎。倘若这片大陆上最后只有商留人和影族人,它和它的百姓一定比现在更强盛富足。”
“你父亲的意思?”
“自然。”
原本一直处于缓缓流动状态的云镜突然静止下来,让万聿礼觉得对面的那双眼睛正在仔细观察他。
这种大胆的,单方面的审视令人不自在,万聿礼的身子不自觉地离开椅背,倏然绷直。
接着,他听见云镜里传来一阵笔杆折断,纸卷洒落的声响,脑海中还没想象出元希此刻做了什么动作、脸上是何种表情,就听见她疯狂大笑起来。
像是见到一只笨拙的猴子终于做出了能讨她开心的动作,无法再把兴奋维持在临界点之下。
神色一贯浅淡冰冷的人毫无预兆地爆发出热烈的情绪,这种状态过于诡异反常,令人不自觉做出防备的姿势。
万聿礼发现这个看上去一盘散沙的异族其实一直在万家的掌控之外,他们每个人都藏着怪异而疯狂的想法,让他每一次和他们接触,都觉得自己正在往一个陷阱里钻。
无论是宋仪还是元希,从来都不曾规规矩矩地按照他们的合作计划行事,不做那些多余的,令人心中忐忑持疑的行为。
他们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言行是否会引起对方的忌惮。
相比之下,岁雪虽然来自坠月谷,被微生白栽培数年,却最为单纯。
万聿礼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盯着那片云镜:“你笑什么?”
元希收起笑意,云镜撕散如裂帛:“回去告诉万行野,我没时间演一场两败俱伤,让外人坐收渔利的好戏给他看。那把剑被谁拿到都无所谓,因为在我的计划中,最后能带着它离开云城的,只有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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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仪无大课时,八方楼的大门一向打开得晚,或者干脆不开,总归不会影响师徒几人能自由进出。
岁雪在来的路上还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周佑或者慕照白是否在里面,省得进不去大门,白走一趟,哪知刚走下机关栈道,伴随一声冰冷机械的鸟鸣声,天际一道黑影划过,云音鸟飞至她面前。
这下没得选了,想转头退回去也不合适,岁雪就跟着云音鸟一路走到八方楼,熟门熟路地进了奇影室。
奇影室中依旧冷清,岁雪从桌上捡起昨日刻的模子,原本打算就着它继续刻下去,却不想隔了一晚之后,越看越觉得它粗劣离谱,和月亮差着十万八千里,凭自己的刀工肯定是救不回来的,索性重来。
一连几日,八方楼上下清静无人,岁雪手中换过一把把刻刀,翻过一张张讲解刀工技巧要领的纸页,被丢弃在桌上的一个个圆形的模子逐渐有了一点心中想要的模样,许多个白天也就在刀刃刻上轻木的沙沙声中很快过去。
岁雪放下手里的东西,今日无事,便不急着走,终于有时间仔细看看屋子里摆着的那一排排书架和琉璃展阁。
奇影室建造的初衷是供弟子们修习入门,里面陈列的东西讲的是宋仪要求弟子们必须扎实掌握的基础,偶有几卷提到灵偃的高阶术法和精妙的偃甲机关,也并不会详细讲解太多。
挑选半天,总算从这为数不多的高阶书卷中找到一两卷感兴趣的。
岁雪捧着书本,随意地倚在窗边看了看,夜色沉下,突然听见嘭的一声沉闷的响动,一串火星划过天际,于她的余光之中呈现为一道发光的弧线。
她扭头看向窗外,一束束夺目的亮光直冲上天,发出几声脆响,五色的光彩绽放在夜空之中,让今晚圆满异常的月亮都显得逊色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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