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有成群结队的欢呼声嬉闹声,从学院里涌向外面的每个市集,长街上也燃起一盏盏明灯,从人们手里带走祈愿,飞往焰火明丽的夜空,似无数星辰洒落,连接成波光璀璨的江海。
原来是中秋。
岁雪仰头静静地看了一会,每一朵焰火绽开的瞬间,都有许多欢欣雀跃的过往涌现在眼前,那些往她荷包里塞来的平安符,递向她的奇色饴糖,朝她伸过来的手,都让她想伸出手去再接一次。
她收回已经不自觉探往窗外的手,揉了揉眼睛,上一刻还清晰无比,近在咫尺的一张张脸庞,随着焰火燃尽的那一瞬间,一同化为灰烬,永久地熄落下去。
此谓重逢。
岁雪低下头,手中再翻过一页。
书上讲的是傀儡。
古有偃师巧匠,擅造假物,以丝线牵制木偶为戏,作为傀儡之道发源之始,到如今经过无数人改良,演变至最精妙者,是灵偃修行者手中可杀人护人的武器。
傀儡种类万千,常见有木制傀儡,药制傀儡,拟生傀儡,困影傀儡。
木制傀儡中,最低等的是街巷中常见的提线木偶。药制傀儡与异生的药人相似,以药物重塑肉身,区别在于前者的原料不局限于人的肉身,并且是将活物改造为可操纵的死物。拟生傀儡在灵偃中最为常见,以铜铁、皮革等材料“造人”,真假难辨,也是灵偃修行者在傀儡之道上追求的极致。困影是不可知的禁术。
岁雪回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傀儡,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日在傀儡室中,无数双目光聚焦于她身上的那一刻,既觉得奇妙,又忍不住生出后退的惧意。
而她说不出惧怕的来源。
岁雪再往后看,讲的是傀儡内部的构造连接。
线盘线轴不可或缺,区别在于不同种类的傀儡、不同人做出的傀儡之中,这些东西的材质有好有坏,有些能用,有些不能。导灵丝模拟灵脉走向,傀儡丝缝合皮肉骨骼、构造经脉,储灵盘作为心脏,灵核用作大脑。
这些结构十分庞杂,又不能在自己身上看到形象细致的对比,外行人之中除了医家弟子,仅看看图上画着的根根丝线就会觉得眼花缭乱,仿佛周身都被密密麻麻的黑线缠绕。
岁雪耐着性子,以目光理清一条条傀儡丝构造出的经脉分布,揉了揉眉心,脑海中灵光一现。
星蕴流转在她体内,沿着复杂的经脉网络运行一周,蓝紫色的光点穿过她的皮肤,飘舞在空中,连接成一根根闪光的细线,以见天地幻象从自己身体里复制出一幅完整的经脉图。
她伸手把书放在它旁边,两者一对比,竟然毫无差别。
岁雪轻声赞叹,半掩着的门外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轻微的动静令她手指一动,空中的图案散作灿灿星光,倏尔不见。
“诶?岁师妹的灵力真好看。”周佑往屋子里走进来,一眼看到她手里摊开的那本书,“你在看傀儡丝?这玩意虽然复杂,但还挺有意思的,你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岁雪点头道了声谢,笑着说:“是有许多看不懂的,好在傀儡丝的分布走势与人体内的经脉一样,这样对比就容易想明白了。”
周佑连连摆手,生怕她对傀儡丝的定义误入歧途,一板一眼地纠正她:“那可不一样,人体经脉结构繁复错杂,傀儡丝只能模拟出其中最关键不可缺的一部分经脉连接,加之有些经脉的存在,对傀儡而言并无用处,甚至会影响傀儡的灵巧与抗击性,譬如对危险的惧怕、对疼痛的认知等反应过于敏感,所以傀儡丝的连接不会完全照搬人体经脉。”
岁雪听得一清二楚,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在脑海当中盘旋了一圈,骤然炸开,震得她的心在这一刻悬了起来,感到一种久违又强烈的害怕:“你确定吗?”
周佑拍胸脯保证,他对制作傀儡十分感兴趣,宋仪讲的每个字都熟记于心:“当然确定啊,师尊的傀儡放在四国一州是数一数二的精妙奇巧,他的傀儡也拥有不了与人一模一样的经脉结构,既是无法,也是不能。岁师妹,傀儡终究是死物,你若是把这一点理解错了,将来要学起制作傀儡,肯定会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岁雪的大脑之中轰隆一声响。
她看见周佑还在张嘴说着话,吵嚷的声音划过耳畔,可她却完全听不清那些话的内容。
恍惚之中,她发现自己在发抖。
“宋仪……尊者现在在哪里?!”
岁雪突然扬高声音问出一句话。
周佑这才注意到岁雪脸色有些不好看,不明所以道:“临云山居。”
岁雪有些颤抖的深呼吸了一次,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切还需求证之后再做打算,她双手攥紧放在身前,脚步却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临云山居,只知道大脑已经被源源不断的痛苦与疑问挤占。
明明正在拼了命活下去,却已经……被做成了傀儡是吗?
她还算是活着的吗……
难怪她如今体质不同于从前。
难怪无论宋仪还是楚风,第一眼都用一种欣赏又期待的目光看她。世上没有哪一个傀儡能在诞生之后继续修行、改变境界,她是唯一一个。
她是灵偃修行者眼中最完美精绝的作品,她的存在令他们根本不敢置信,却又难以压抑自己疯狂炽热的期待,等着看到她破境变强,最终能带来何种程度的惊喜。
期待已久的真相浮出水面时,岁雪不敢上前看清,却又忍不住细想,接着就被恐惧与痛苦完全击溃。
都说血煞命格绝无解法,她果然没有活过二十岁啊。
第105章
宋仪念着今日是中秋, 夜里请几个弟子在临云山居大吃了一顿,饭后弟子们抱了他藏在屋后的酒偷摸摸溜了,留下他一个收拾碗筷。
屋外爆发出剧烈的灵力激荡, 宋仪脚下地面微微一震,一阵劲风从外往屋子里推来, 被吹乱的头发上落满了碎叶断枝。
嚯, 哪个胆大包天不长眼的家伙敢来他临云山居打架?
宋仪皱着眉,探头往窗外一看, 竟然是岁雪拿剑在砍拦路的笑笑。
哟?
宋仪看着院门口一反常态的少女,摸着下巴仔细反省了一会, 自己这几天面都没和她见,也没说什么威胁过分的话惹恼她呀?
难不成是因为今日吃饭没叫她?
可她这不是还没拜师嘛?叫吃饭不该是山令那家伙该考虑的事?
宋仪急匆匆走出厨房, 心疼地看了看狼藉一片的院子,踩着满地的落叶朝着岁雪走去。
“住手喽。”宋仪双手叉腰,急声大喝道,“归朽。”
灵偃-归朽抽走偃甲机关中灵力只在瞬间, 笑笑这一击失去力道,关节连接处发出咔哒声, 攻击的姿势停在半空之中。
岁雪的星蕴自然毫不受影响,却记得在新弟子考核中见识过归朽的作用,便撤招停手。
纷乱迅疾的剑影收拢为一束归于寒枝之中, 令半边天地都变为冷白一片的剑气眨眼间消弭干净,宋仪这才看清平时总是装得乖顺柔美的这丫头眼眶泛红, 直勾勾瞪着他的一双眼睛里,怒意与杀念缠绕。
宋仪皱着眉, 挠了挠额头。
这般模样在他看来,像是在极力反抗过什么之后被全数击溃了理智, 又像是受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委屈。
“谁欺负你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说给我听,我给你分析一个报仇的计划。”
岁雪盯着宋仪,几次慌张地张口想说话,嘴唇却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刚才还和她打架打出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的笑笑恢复了行动力,走上前去想要牵着她的衣角去旁边的回廊里坐下。
岁雪伸手将它挡下,终于问出声:“傀儡丝的分布与人的经脉……不一样,是吗?”
宋仪换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正视着她:“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句话如刀锋般割伤岁雪,她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挤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想起之前研究道生咒术以求找回记忆的所有努力,都像是一个笑话。
“我现在到底算什么?”
宋仪简短解释说:“有点复杂,他用了傀儡一道的禁术困影对你进行了改造,严格来说,你的身体结构已经和傀儡一样,但又保留了人的情绪能力,所以算是半人半傀。”
无力和绝望感扑面而来,岁雪强撑着:“微生白?”
宋仪没有直接告诉她是或不是,回忆道:“六年前,我去过几次坠月谷,微生白信誓旦旦要与我立下赌约,十年之后,他要用他的傀儡与我最好的傀儡比试一场。我那时想见见他的这傀儡,但他藏着掖着没同意,说那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时机到时,会送到我面前让我欣赏。这次你到云城,我就猜到那孩子是你。”
岁雪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他连使用禁术的代价都不在乎了吗?”
“这便说明他真的很看重你,在你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哪怕是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也觉得值得。现在看来他赌对了,你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最万众瞩目的作品。”宋仪收回羡慕又向往的目光,再次发出邀请,“想杀了他吗?”
岁雪眼神不断地闪烁着,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些复杂的信息,在听见宋仪的邀请时,平静地抬起一双带着亮光的眼睛:“尊者想杀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并不急着答应,即便是合作,主动权依旧要她自己拿在手里,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让自己被仇恨赢过理智,变成别人的工具。
宋仪看着她已从极端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十分满意,她的确拥有比“人”更加冷静的能力。
他回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等神兵碎片熔铸完成,我这里的秘密,你都可以听听。”
岁雪问:“道生一流主张阴阳同根,其奇能异术-洞源的要诀就是真阴生形、真阳生神,当年那些创造出奉昭驱灵的修行者就是受此启发。我若是能把洞源钻研至精,是否有机会生长出有形之体,也算重塑肉身,变回了完整的人?尊者,这总不必等到以后再说。”
宋仪不由得佩服她的清醒:“傀儡制法不可逆,但你又不算完整的傀儡,或许可以试一试。”
岁雪总算听见了一个好消息,掩埋在心中的焦躁恍惚终于真真切切地消退了几分。
“但这很难。”宋仪瞧了她一眼,“你得先破不朽境才有资格练。”
岁雪目标明确,像小孩子般无知无畏:“尊者想在我身上看到的,应该不止是不朽境。在此之前,我对灵偃的其它无上者信不过,必要时还请尊者相护。”
宋仪绝不错过任何机会,笑眯眯道:“现在你愿意拜我为师了吗?”
岁雪也跟着笑了一下,轻声细语道:“若要成为双修弟子,需要三名不朽境长老和除尊者之外一名无上者认可,如此大张旗鼓,是陷我自己于险境。”
“况且。”岁雪善解人意道,“我师尊给我的第一卷术法秘籍上唯一的嘱托是师徒一心,不弃不疑,我若再拜尊者为师,他老人家一定会难过。”
宋仪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发现一心想收她为徒的自己显得很傻:“你打算盘的声音能小点声吗?又要和我学东西,又不拜师,我何时被云城弟子这样嫌弃过?”
“尊者,我可从来没说想修灵偃,都是你威胁我的。”岁雪据理力争,显得可怜巴巴的,“我还是更喜欢我师尊的那些自创术法,这几日被你要求练习的刀工困住,我心里可对不起师尊了,他原本是要教我可以把这么大一间屋子给变没了的术法。”
“变戏法呢?”宋仪挑了挑眉,最后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爱拜不拜,但我教什么你就得学什么,我是真想知道由你亲自击破微生白的术法时,他是什么表情。”
.
飞虹居后山,五光十色的屏障日夜笼罩在上空,如祥云萦绕,似虹光倾落,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那其实是剑气。
沈纾星盘腿坐在剑阵之中休息,左右只见一片连绵无隙,色彩流动的光幕,身上罩着一层治愈之力的薄光,七条锁链捆着他的腰背四肢,缠着他的脖颈。
锁链无形,只有在他再一次站直起身试图破阵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形状,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又渐渐隐去。
每当他试图破阵却失败后,身上的锁链就会多出一条。
“纾星,你在怀疑什么?”
戡灵休息够了,这才有力气问。
没有谁比它看得更清楚,沈纾星领悟不了的剑意其实简单至极,它森罗万象,包含万千,世间的任何一种剑意都能在它这里找到参照。
换句话来说,就连沈纾星自己的剑意,都可以从它之中发现同源。
但沈纾星似乎不肯承认。
他固执地一次次尝试别的破阵之法,试图以势不可挡的攻击强硬地破开这层光彩奇异的屏障。
于是戡灵一次次看到阻拦他的十道剑影毫不留情攻来,它们以武将世家出生的青年最熟悉的形态呈现,是战场上嘶鸣的战马与冷酷坚毅的将士,发出隆隆巨响的马蹄下踩踏过沉重浓郁的死气与血腥味,长枪挥动着猎猎风声,齐齐扎进他的腰腹间,化作一条条锁链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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