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买的 。”严霁楼说。
“贵吗?”绿腰以为省城的东西,肯定是比本地要价高的。
严霁楼将刀收了,切好的部分放在盘子里,递给绿腰,“你觉得好吃,就不算贵。”
绿腰静静咀嚼,不再说话。
这下她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了。
外面天黑下来,敲锣打鼓,唢呐欢啼,原来是接新娘的人回来了。
那是一支百鸟朝凤的曲子,听着听着,好像真有百鸟云集。
“别管他们,咱们吃咱们的。”严霁楼道。
房中一片静默,灶洞里有火星明明灭灭,将桌椅凳腿映得发红,绿腰听见外面主事的嘉宾唱起来: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媳妇进了门。”
外面的红毡上,两个喜娘迎了上去,其中一个手拿木斗,斗子里有红绿纸屑,碎麦草,还有麸子饲料。
一身大红的新媳妇被扶下轿,那身穿绿绸绣花袄裙的迎姑嫂,赶紧跟在后面,抓起斗子里的花屑,往媳妇的头上身上扬。
“一撒麸子,二撒料,
三撒媳妇下了轿。”
等新人走过中庭,到了门口了,换人又唱: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撒到事主门。
赔箱子,赔柜子,
你们两口子,好上一辈子。
洞房里箱子一对对,
和和美美一辈辈。
金娃娃配了个银娃娃,
明年养一个胖娃娃。”
这首歌唱完,说明新人已经进了门了。
“新人礼成,入洞房!”这是本场婚礼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哪个捣鬼的接了一句“明年早生状元郎!”院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世上的婚宴都一样吗?
兄长成亲的时候,他人在淮南,当时年少,身处异地他乡,还没有站稳脚跟,琐事缠身,荒腔走板,仿佛行到陌路,因为曾经誓不成名不归乡,加上不想面对多嘴的亲戚们,所以错过了那场盛宴,虽然他也后悔过,但是后悔的内容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他还曾在梦中梦见过新娘,后来写信当作笑谈告诉哥哥,哥哥笑他是不甘人后,也想娶妇了,他读后只觉得诧异,因为他是从没有动过儿女情长的念头。
光影流转,他脑中的新娘形象逐渐与身旁的人重叠。
人都在外边,除了小孩们,全跟着闹洞房去了,后院一片静谧,只有锅灶底下偶尔的炭火爆裂声,火光投射过来,将绿腰身上的粉色袄裙洇染成大红,连同那上面的燕雀织花,像活了一样,马上就要飞走。
绿腰专心吃盘子里的食物,抬头就见严霁楼忽然满脸虔诚地盯着她,然后问:“你跟我哥当初成婚也是这样子吗?”
这话问得古怪,绿腰低头咬了一口剩下小半的月饼,敷衍道:“都是一样的。”
世上成婚都是这套,看热闹的是宾客,新郎新娘只是演戏的人而已,和皮影戏上的小人儿没有区别。
“嗯。”严霁楼也再不问了,低头沉思。
“你考得怎么样?”绿腰想起来正事,借着这个岔开话题。
“很好。”
看他不屑一顾的样子,绿腰被逗笑,白他一眼道:“小心乐极生悲。”
“老天爷对我再不眷顾,也不可能让老虎变成兔子。”
多么自负的一句话,真是少年意气,绿腰只好笑道:“祝小叔金榜题名。”
锅里的水开了,沸滚不止。
严霁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挑眉,“这月饼还可以蒸,蒸热的话是另一种味道。”
他切好以后连碟子放进去,估摸着温度合适,便拿出来,捏在手里,递到绿腰嘴边,“嫂嫂吃。”
绿腰犹豫片刻,房间里没有人,只有锅盖被揭开,里面不断蒸腾出的白色水雾,雾气缭绕,站在灶台边,她几乎看不清严霁楼的脸,只知道他递给自己食物。
加热过的糕点清香诱人,她低下头去,轻轻咬了一口。
严霁楼见状露出微笑,心满意足把剩下的丢进自己嘴里。
绿腰被他的举动骇了一跳。
他全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面孔洁白无辜,“趁热味道更好。”
绿腰把锅盖盖上,那些潮湿热烈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叫她觉得湿漉漉的。
严霁楼在她身后道:“你知道吗,这家月饼店的老板说下次可以一起去,刚出锅的味道最好。”
绿腰背过身,打断他,“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路过前院,可以看见窗纸上透出来的影子,新人正在咬苹果,那是一种常见的闹洞房方式,线一抽,苹果被抽走,男女的嘴唇碰到一起,新郎新娘害羞得逃开。
房子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你在看什么?”绿腰扭头向后看去,窗户上人影幢幢,杂乱纷沓,里面闹洞房的人不知道又在做什么令人难为情的恶作剧。
严霁楼回过头,“没什么。”
他顺手从寡嫂头发上摘下一丝红绿纸屑,递给她看。
第55章
这个季节, 柿子成熟了。
挂在枝头像一个个橙色的小灯笼,绿腰怕晚上下霜,把它们给冻伤了, 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上树收果。
柿子树最大的那一枝落在房顶上,她可以安心上去坐那儿摘,比较稳妥。
从马棚里搬来梯子,到屋后抵住墙根儿,然后爬上屋顶。
今年雨水比往年多,成了好多庄稼,似乎连枝头的果子, 都比以往硕大, 远处的山脚下, 玉米和高粱将田野分割出大片红黄, 绿腰站在屋顶上看,只觉得一切目之所及都可爱。
等她筐里满载, 小心翼翼地先悬着绳索, 把收好的柿子安稳落到地面,自己则反身从屋顶上爬下去。
屋后背阴, 长满青苔和野草, 早上又沾了不少露水, 那梯子受力不稳,底脚一滑,她也跟着眼前一黑, 后仰下摔。
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 她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你是土匪吗, 还上树。”
绿腰赧然,“小叔叔。”
她以一种被把住的小孩的姿势, 落在他怀里。
本来就尴尬,屋漏偏逢连夜雨,谁能想到一大清早,家里就来了客人。
巧玲在前面院里叫,“绿娘,你在吗?”
大概是听不见回应,她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喊,四处搜寻,“有没有人!”
绿腰怕她一会再找不见人,直接打屋后过来,当面撞见他们两个,到时候误会就大了,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加上眼下她和他又是这个姿势,心里又羞耻又急迫,挣扎着要摆脱身后的禁锢。
“你现在叫,她更听得见。”
绿腰不管,“你把我放下来。”
“放下来摔倒怎么办?”
“摔了就摔了,你管我那么多干啥。”
严霁楼心里冷笑,暗中把梯子抽走,绿腰这下没了依仗,为了借力,只好更紧紧偎向身后。
外面巧玲大约是在屋里没找到人,自言自语道:“怪了,门都大开着,屋里灶上水也烧着,怎么没有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绿腰听见她正往屋后这边来,偏偏身后的人还不松手,心里急得不知道怎样,又是威胁又是哀求,“小叔叔。”
严霁楼笑道:“你别急,我把她打发走就行了。”
他说着仰起头,向外高声道:“来找我嫂子的吗?她不在。”
那脚步顿住,似乎听出屋后的人不太方便,所以老老实实停在了原地,隔着转角说话,“严二吗,原来你在啊,我还以为你们家没人呢,叫了半天也没听见回话。”
严霁楼语气疏离,“有什么事吗?”
“没啥事,我是来问你嫂子个啥,河西那面雇人收棉花,包吃住,工钱也高,等你嫂子回来了,帮忙问一句看她去吗?”
严霁楼低下头,附在寡嫂耳边低声道:“你去吗?”
绿腰要动手打他,可惜施展不上力,严霁楼见状大手用力揽紧她,“我不让你去。”
他说完,抬起头向外,爽快应下:“好,等嫂嫂回来我帮你问。”
“对了,我最近听说东面葫芦镇有个莲花寺,文昌老爷可灵了,每年乡试会试前都有许多人到那儿拜,你嫂子之前帮你打问的,这段时间正好你回来了,你们叔嫂俩抽空去看看吧。”
“这个去吗?”严霁楼低低地笑。
绿腰忿而咬他,严霁楼淡淡道:“这个可以去。”
但是他很快又说:“不过没必要,有那香火钱还不如买两个糖,你一个,我一个。”
看他这么自负,绿腰更恨了,“放开,我要下地。”
严霁楼换了个姿势,不让她得逞。
与烦躁急切的绿腰相对的是,严霁楼越来越有耐心,除了在这里威胁她以外,还能循循善诱地和屋外的人对话,他扬声问道:“除了这两件,还有什么事吗?”
外面似乎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最后一件事,你跟你嫂子传达一下,之前的那个藏族人想约她见一面,就在上次跳舞的地方。”
原来那次果然是跳舞去了,害他苦等一夜。
他听见这个话的时候,一眼不错地关注着怀里的人,仿佛不容她犹豫,要她顷刻便做出决定来。
但是绿腰久久不说话,严霁楼的声音便冷下来,而且很大,像是故意要刺激怀里的人,“好的,我会一一传达到,到时候去不去,就看嫂嫂自己的决定了。”
外面的人说:“哦,那麻烦你带话了,我家里有事就先回去了。”
听见巧玲脚步声远去,绿腰终于长舒一口气,狠狠地挠在严霁楼的手腕上,导致他吃痛松手。
绿腰趁机下地,赶快跑去把大门锁上。
严霁楼站在背后,抬手抹平襕衫上的褶皱,脸上云淡风轻,“青天白日,嫂嫂锁门做什么?”
绿腰回头,狠狠地瞪他,“明知故问。”
严霁楼转身回去,把梯子往肩上一扛,“唉,我就说老东西不中用,早该修了。”
绿腰听见他在那儿自言自语,“这回有我,下次摔了怎么办?”
绿腰回去坐在炕沿,做了一会儿针线,少见地连着走错三道针脚,心里久久平复不下来,隔着窗骂了一句:“再这样就搬去老窑!”
严霁楼充耳不闻,放下梯子转身回来,趴在窗台边,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跟她讲话,“什么时候去那个莲花寺?”
“不去了。”绿腰赌气说。
“难不成嫂嫂还想去见那个藏族男人吗?”严霁楼微微眯起眼睛,说话的腔调里面,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我去河西跟人采棉花去!”绿腰恼道。
“不许去!”
“凭什么?”
严霁楼说不出话了,他确实没有立场和理由限制她的自由。
于是他的口气软下来,隔着脆薄窗纸上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迸开的裂缝,目光相当真诚地从她的额头下滑到眉眼:“采棉花太累了,会把人晒黑的。”
绿腰哭笑不得,置气道:“我就喜欢黑。”
严霁楼没说话了,背靠在窗台边,仰头看天边的流云,不知道在想什么,金秋的太阳把他照得闪闪发光。
他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绿腰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晒他的脸,于是她脸色一红,飞快绕开了。
幸好,没来得及把那张细白的脸晒黑,严霁楼就被老族长叫走了,大约是问他关于乡试的问题。
他一回来就只窝在家里,与世隔绝,谁也不去接触,族长只好派人来请。
绿腰则开始忙自己手里的活。
早上采摘柿子的计划就这么被打断,到底才摘了一筐,但是她也真的不敢再用那梯子,怕如严霁楼所说,出了什么意外,家里就她一个人,没个及时搭手的,真出点事就是大麻烦。
先将手头的这些处理了吧。
柿子树虽然容易成活,果实也容易丰收,但是比其他果子比如苹果石榴之类麻烦的一点就是,必须提前暖,否则太涩了没办法入口。
暖柿子的过程,按照土方子,准备一锅水,把柿子放到锅里面,加一勺碱面进去,这样可以促进柿子成熟。
然后给灶洞里面添柴,用大火煮,但是在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的时候,就要把水和柿子一起捞出来,否则会把里面的果肉给烫坏的。
最后连煮好的柿子和热水,一起全部倒到盆子里面,然后盖上盖子,中途水变冷了的话,再换一遍,一般用温水,持续泡上一天一夜就可以了。
等捞出来以后,柿子的苦涩味就可以完全去掉,直接吃就行了,味道鲜甜,果液饱满,老幼咸宜。
不过这还不是绿腰最喜欢的,对于柿子果,她总是嫌太甜太腻,她最喜欢的还是柿饼,等去了萼削过皮,太阳底下晒够了时间,水分全部蒸发掉,密封进瓦罐里面,放到阴凉处捂霜,不到半个月开瓮,水淋淋的橙红色柿果就会变成绵软的黄褐色柿饼,上面还会落着白白的一层糖霜。
那层糖霜才是她最爱的东西。
绿腰忙着为自己的口腹之欲劳累,另一边,严霁楼也忙着接受长辈们的盘问。
“你这回考的咋么个?”
“还可以。”严霁楼低着头回答。
老族长听了,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露出慰藉的笑容,“你这个娃一向谦虚得很,说可以就是稳了,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老族长家是五口靠山的大石窑,因为纵深特别深,所以采光有时候不太好,再加上老族长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偶尔就会显得室内气氛特别深沉。
黑色雕花的方桌上,陶碗里面茶汤色浓,粗茶叶沉沉浮浮,老族长喝了一口,和茶叶一块嚼着吃了,看着严霁楼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也知道这个小孩性子古怪,和他们家这些人都不太亲,所以也不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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