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到商贩的帐篷过来借宿,问了好几家,不是人家嫌麻烦就是他自己不中意,最后问到一家卖调料的摊子,严霁楼心中一动,走进去。
小小的帐篷里面陈列的调味品多种多样,有花椒、茱萸、生姜、茴香,摊主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人倒是热心,爽快收留了严霁楼,还把木架子下面的木板让出一部分供严霁楼睡。
只不过过程比他想象的艰难许多,严霁楼忘了自己比较敏感,嗅觉更是异常出色,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这些调味品搞得夜不成寐。
即使好不容易进了梦中,也是噩梦,就像是一头上了案板即将被腌制的猪,好不容易逃生出来,却无意中进了家卤肉店,于是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早早爬起来,给摊主放下一点感谢费,重新回到崖底下的客栈去。
秋天的山泉水洗脸漱口,直冷得他打哆嗦,不过还是要这样做,他怕一会儿绿腰醒来了,看见自己不整洁的样子,心里生出嫌弃。
没想到,他的寡嫂起得比他更早。
绿腰洗完脸,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梳头,一见严霁楼,就把他叫住,“你昨天晚上在哪儿住的?”
严霁楼垂下眼睛:“找了个附近的山民,借宿一晚。”
绿腰唇角一抿,“是吗?”
她分明已经看出来了,手里捏着梳子走过来,“这个山民是经营调料铺子的吧,”绿腰吸一吸鼻子,“八角,陈皮,茴香,花椒……还有啥?”
严霁楼面皮微红,却用那种不满的口吻,“嫂嫂鼻子倒是灵。”
分明就是恼羞成怒。
绿腰得意了,笑起来,“是吗?小叔叔下次撒个好点的谎吧。”
随后又唠叨起来,“现在小叔是举人了,也不该再任意行事,花一点钱住个客栈,其实也挺划算的,这样胡乱找地方睡,休息不好生病了怎么办?明年还要考状元呢。”
严霁楼转过身,唇角轻轻抿起。
他走进去向小二要了一桶热水,脱了衣服坐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
谁说撒谎一定要结实呢,有些谎言本来就是为了打破而生。
如若不然,他为什么放着舒服的客栈不住,去受那份罪?
不该让人知道的要隐藏,该让人知道的,不能不露。
就和画画一样,布局疏密,留白渲染,皆有定论。
这一点,他并非没教过她,所以,也算不得欺骗。
换好衣服,外面寡嫂的头发也梳好了,后脑盘了一个极为光洁的髻子,看她还穿着昨天赴宴的那一身,严霁楼过去问:“嫂嫂就穿这个吗?”
“怎么了?”绿腰以为他的意思是自己穿的太隆重,不适合赶集的场合。
严霁楼欲言又止,“集市上人多眼杂。”
绿腰也想,是啊,这要是叫他们村里的人知道了,他们叔嫂两个跑出来,夜不归宿,一晚上留在外面过夜,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那怎么办?”绿腰求助般看向严霁楼:“要不咱们回去吧?”
目的尚未达成就回去?严霁楼理所当然拒绝。
“严某不做徒劳无功的事。”
“一个大男人,还爱逛集市,没有听过这样的事。”
严霁楼忽然转头定定看向她,眉眼间有愠色,“集上有好东西,我想着嫂嫂有兴趣,才拉嫂嫂过来,既然嫂嫂不喜欢,咱们便回去吧。”
绿腰听他的意思,真像是被扫了兴,就要鸣金收兵了,她自己这时候反倒被激出好奇心来,“你说的我会有兴趣的,是什么东西?”
严霁楼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套男装,“把这个穿上吧。”
绿腰一看,竟然是他的衣裳,有些眼熟,仿佛是他小时穿过的,一直放在柜子里。
严霁楼帮绿腰扣上一顶金丝缠棕的瓜皮小帽,帽子戴在她头顶上,异常地大,囫囵罩住大半张脸,不过正好,也叫人看不出端倪。
他们换上衣服,走在人群里,真像是一对兄弟。
来到货场上。
此时已是初阳高升,金光万丈,许多商摊露天席地排列开来。
严霁楼领着她,来到最边缘一家展示绣品的铺子前面,大约是曲高和寡,价格又太不亲民,所以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嫂嫂看看,这手艺比你如何?”
绿腰轻轻拈起绢面一角,只见上面绣着一匹骏马,活灵活现,脚底奔腾,尘埃四起,真如同掠过他们面前一般,严霁楼帮她把绢面掉转,原来那背后竟不是杂乱线头,而是丛丛牡丹,云蒸霞蔚,国色天香。
绿腰惊呆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严霁楼告诉她,说这是双面异色绣,苏绣里面的一种,取百家之长,又独领风骚,风格精细雅洁,最近更是汲取了文人画中的灵感,不拘世俗之物,山水、花鸟、佛像等画作皆可作为苏绣的绣稿,甚至诗词歌赋亦可作素材,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字迹轻重、转折、勾踢、连断,皆与名家书笔无异。
绿腰不觉听得入迷了。
她只知道用针线纳鞋底,做衣服,最近绣的唐卡,还是听从昭觉寺的喇嘛所为,主要是为了挣些零钱,现在看来,竟然真有人把它当一门学问在做,而且还是这样浩大深刻的一门学问。
严霁楼见她若有所思,又说:“不光是当作赏玩之物,当地农村家家养蚕,户户刺绣,到处都有以丝线绣品命名的街巷,绣线巷、滚绣坊、锦绣坊、绣花弄等坊巷四通八达,城里面丝绣生意异常繁华,甚至出往海外各国,稍微有点手艺,都能以此立业,当地甚至有女子负责养家糊口,男子反过来操持井臼抚老育幼。”
绿腰听闻此更为惊骇,仰起脸,微微掀开罩在脸上的帽子,痴痴看向严霁楼,“真的吗?”
严霁楼说:“嫂嫂忘了兄长曾送给你的丝线吗?那便是我在织绣坊买的。”
绿腰想起来了,那线确实好,她用它做了一件小衣,轻薄如蝉翼,除了针线之外,当时严青还经常给她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原来大多都出自严霁楼这里。
打铁趁热,眼见说到重点,严霁楼终于说出酝酿已久的话:
“朝廷派官素来有同乡回避的规则,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到时候我多半会被放到南边去做官。”
“嫂嫂呢,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昨天和今天两件事,是两步连棋。
他愿意同时给出现在的退让和以后的打算,以证明自己的诚意,不知道能不能令她放下戒心。
她虽然闷声不响,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就算不为了他,只为了那些灿若云霞的绣物和大有可为的市场,恐怕也会认真考虑。
第59章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日薄西山,将悬崖都涂抹成淡金色,变得柔软欲坠, 把崖上的货场照得如同蜂巢,人像无数小蜜蜂,闹哄哄地行走在其间,金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纵横交错如同碎线。
看着寡嫂依旧在那边同老板讲话,似乎还在兴头上,严霁楼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
本以为说几句就会回家, 但是没想到, 他们能聊那么多, 真不知道, 语言不通,寡嫂如何同那人交谈如此长时间, 他倒是知道围棋, 即使是南腔北调,异国他乡的人坐在一起, 依然能下得你来我往, 那东西别名叫作“手谈”, 难道刺绣也可以手谈吗,他有些迷惑了。
旁边一家香料铺子,卖来自天南海北的货, 其中有些香料甚至是海外舶来的, 比如沉香, 就来自交趾(越南)、真腊(柬埔寨)或者占城(印度)。
这些人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每年候鸟一样, 往返于南北水陆两路,每到一处,除了交足关税外,还须得当地官衙的公文批示,正如此刻在这个地方摆卖货物,也是得了雍州官衙的允许,特意腾给他们这么一块地。
大约是离皇城中心远些,没了拘束,雍州的公衙也比旁的地方霸道些,竟然将交易的货场设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离雍州城内还需几十里路,幸好当地牛马驴骡饲养繁盛,出行还算便利,不至于造成交通上的困难,但是从中透露出的官府老爷的傲慢,还是可见一斑。
严霁楼隐约不喜。
不过这些生意客既然愿意前来,说明还是有钱赚的,虽然当地并不富裕。这好像与人的一般直觉背离了,其实不然,越穷的地方,贫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钱就更容易支使人,人被当成工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金钱带来的利益更加加大了,这些外地人带来的奇珍异货,能帮助富人享受到超越普通人的体验,反而能卖上更好的价,人家要的就是那种有价无市的感觉。
老板也知道,他们的客户不是那些升斗小民,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瞻仰,总是慷慨地享受,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只有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相貌堂堂的管家,或者打扮雍容的贵妇人时,才会睁开眼睛,殷勤地上前,弯着腰一一介绍。
严霁楼在那里看香料,忽然从柜台底下钻出一个小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那娃娃长得玉雪可爱,大眼睛,小鼻子,头顶用红线抓着双髻,左手揪着自己已经脏到不行的团花罩衫的衣摆,右手一只小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咂啮,黑白分明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严霁楼。
这些人出门,一路上走南闯北,竟然还拖家带口,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呆在暖房里吃喝玩乐吗?现在西北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真不知道一个小童如何挺得过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神又可怜巴巴,严霁楼忍不住蹲下逗他。
问他“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从哪里来”之类的琐碎问题。
这孩子却不回答,一味地盯着他的脸,严霁楼还以为他是南人,听不懂北方的官话,所以换了他之前在南边学的一两句俏皮话逗他。
小孩还不说话,却很快笑了一下,涎水掉在花花绿绿的口水布上,还慷慨从嘴里抽出自己的小食指,要往严霁楼嘴里填,意思是分享给他吃。
严霁楼当然拒绝了,不过看这小娃儿身上脏得不行,又睡在柜台底下塞了被褥的简陋木筐里,忍不住起了怜悯。
正好旁边扛着草扎垛子卖糖葫芦的老汉经过,严霁楼跑过去,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小孩。
小孩高兴地舔了两口,被严霁楼这么盯着看,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严霁楼见状,转身离开,后面小孩忽然哭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好像是谁的钱袋子被偷了,大家都去抓贼,喧嚷之中,那小孩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恍惚中,忽然反应过来,严霁楼回头一看,刚才的小孩呢?
越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空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糖葫芦在剧烈地摇晃。
不好,严霁楼想起来,这几年人贩子特别多,已经发生好几起小孩被拐卖的先例了。
他赶快转身追上,前方的不知道卖什么的摊子在叫价,人群大幅度地朝这边涌来,他艰难穿越人潮,逆流而上。
终于挤过去,那人却已经抱着小孩朝远处跑了,直直插入一条暗巷。
严霁楼快速追上去,一直追到巷子尽头,适时不远处传来鼓声,严霁楼高声喊道:“前面就是官府,你是想自投罗网吗?”
那人一听这话急了,撇下小孩就跳墙跑了。
小孩哇哇大哭。
严霁楼跑上去,将地上的小娃抱起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裹在怀里安慰。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阒静,头顶猫头鹰和不知名怪鸟一直在叫。
方才他说前面有官衙,不过是诈那人而已,附近其实是马场,那鼓声便是用来训练马脱敏的,马是一种虽然矫健强大,却性格胆小敏感的动物,极其容易受惊和失控,如果真的要用来投入生产活动,靠进人群,或者用来当赛马和战马,必须都要进行一定的脱敏训练。
他小的时候,爹是牲口贩子,每年有一段时间都去外地贩良马,也经常帮别人训练马,他自己耳濡目染,自然有所了解。
那鼓声,正像衙门升堂用的登闻鼓,恐怕也是这个,吓退了拐子。
严霁楼把目光从远处的暗巷收回。
怀里的娃儿一直在哭,严霁楼以为他受了惊,只听见那小孩吧唧着小嘴,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严霁楼把耳朵凑过去,细细听了好几遍,才知道他说的是“糖葫芦”。
原来刚才追逐奔跑的过程中,他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找不见了。
严霁楼不禁失笑。
小孩子除了吃,果然什么也不懂。
不过这样也好,真叫他知道今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多么凶险的一件事,恐怕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的。
于是严霁楼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手绢,帮他擤干净鼻子,又抱着他,去小摊上重新买了一支糖葫芦,而且是更大的。
这下,这哭得像花狸猫的小娃娃,才终于眉开眼笑。
“爹爹。”
这个称呼把严霁楼吓坏了,他才十七岁啊,虽然村里人也有十六七当爹的,但是他读书这么多年,同窗之中都是以立业为主,真成家了也不会有娃的,贸然听到这么一声称呼,真是令他魂惊魄惕。
于是严霁楼蹙起眉,正色道:“我再给你买一个小耍货,你不许这样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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