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听见要买东西,眼柱子滴溜溜地盯着他。
严霁楼抱着这小娃,到一个卖杂货的路边摊,买了一只拨浪鼓,用牛皮做的,上面有小老虎的彩绘,色彩艳丽,栩栩如生,是那一堆玩具中最贵的。
“咱们现在回去,带你去找你真正的爹。”
小孩儿笑嘻嘻的,被手里的拨浪鼓勾走了注意力,连糖葫芦也没兴趣了,严霁楼见状摇摇头,真是见异思迁的小动物啊。
没想到人还没回去,走到半路,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看着这群面色愤怒又惊惶的人,严霁楼才知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了拐走小孩的人贩子。
被人拉着袖子理论,严霁楼哭笑不得,哪个人贩子会给小孩买糖葫芦和拨浪鼓?
人家听了却反问他,“不是你的娃你为啥要买,哪个人会给不认识的小孩买东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着就要将他扭送进衙门去,也不管这小孩,猛然被从严霁楼怀里拽出来就哭得昏天黑地。
严霁楼心里想,是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口齿不清的小孩这么好,出手相救也算了,买东西就算了,还要买东西里面最贵的,或许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吧,他小时候做过最大胆的梦,竟然也只是盼望着人贩子把他拐走,换一个家,以为可以过得更好。
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跑过来。
“把人放开!”
绿腰强行上去护在严霁楼面前,“你们要干啥,这是我小叔叔。”
别人一看,好家伙,这还有同伙。
绿腰忘了自己穿一身男装,头顶还扣个不合尺寸的大帽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幸亏跟绿腰一块赶过来的刺绣摊子上的老板,由于和绿腰相谈甚欢,共度大半天的时光,所以很肯替她作保。
说这都是本地人,之前还在他们摊子上问过东西,而且这个小兄弟——他指着严霁楼——之前还给你们家娃儿买了一支糖葫芦呢。
严霁楼见群情不再那么激愤,一五一十,把话讲清楚了。
那小娃娃也一个劲地在他腿底下扒拉,还想叫严霁楼抱他。
众人一看,好嘛,原来是错怪了好心人。
那家香料摊子的老板,也就是这个娃的爹,赶忙给严霁楼跪下来了,请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严霁楼今夜心情好,并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自然慷慨宽宥。
最后,老板给严霁楼送了几斤香料,作为对小儿救命之恩的感谢,那娃娃见严霁楼要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就要跟着走,他爹拦也拦不住,只好又叫严霁楼抱了一会儿,最后在严霁楼脸上亲了一下,留下满口含过糖葫芦的酸甜涎水,这才作罢。
老板表示,他们家这个娃儿,从小就特别会看脸,只要长得好的人抱他,再长大几岁,一见漂亮的人就要跟着人家走,管也管不住,他作为爹也很心累。
这话可把严霁楼高兴坏了,回去的一路上都得意得不行,绿腰都懒得待见他。
虽然不待见,却还是在他表示要出去到外面借宿的时候,软了心肠。
“今天晚上就别出去了吧。”
又高高扬起脖子,看着窗外说:“不过,只能在地上睡。”
第60章
大山之中, 树叶落得差不多,就到了暮秋——初冬了。
这个时节,万物凋零, 入目都是一层灰黄,草木失去水汽,地里只剩枯黄的玉米茬,秸秆垛子堆成堡垒样,东一垛,西一垛,小孩把这儿当捉迷藏的圣地, 猫狗穿梭其中钻来钻去, 鸡鸭则在里面抱窝, 冷不丁甚至能拾到几个沾着绒毛的蛋。
只有一种方法能把绿保留下来, 那就是——腌菜,绿腰到河滩去找菜石。
冬天天寒地冻, 大雪封山, 没有新鲜绿菜生长,除了窖里的洋芋红薯, 门前晒干的豆角辣椒, 再没有别的菜可以选择, 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家家户户冬季都要腌渍酸菜。
腌菜步骤并不复杂,把萝卜缨子、白菜帮子, 过开水炸一遍, 放进搪瓷大缸里, 兑入做豆腐的酸浆水,用石头压上后, 过一段时间,等菜变黄变脆,就可以捞出来吃了,不论是切成丁丝,用油和葱、姜、蒜、干红辣椒炒熟,还是烩菜,或者和肉、鸡蛋炒,甚至是包饺子,都是得天独厚的美食。
菜石,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放在腌菜缸里的石头,用来压住以免菜叶子浮出水面坏掉。
这个压菜石的挑选呢,也是很有讲究的,首先颜色上,一般选偏浅色,最好是白的,其次,外表必须光滑,不能坑坑洼洼,更不能选上面长苔藓苗子的,最后,这个石头,要选在急流处,长年累月被水流冲刷的,而不是从河滩上随便捡一块就行,只有如此,才能保证缸里腌菜的环境不会被破坏掉,从而维持腌菜的色泽和口感。
绿腰脱鞋下河,这处是大河转弯的地方,水流尤其湍急,但是石头的成色也是相对较好的,这会儿还没有到河里结冰的时候,等到深冬,就可以来在河面滑冰了,那是她整个漫长冬季,最期待的事。
她很快就挑到了几块中意的石头,一块青灰色,一块淡紫,还有一块是鸭蛋壳那样的白色,都是扁圆形状,边缘光滑,没有任何棱角,而且分量足够,放进缸里也不会石沉大海。
暮秋的河水冰凉,捞了几块石头上来以后,她的手脚已经冰凉不堪,很快重新上岸,把袜子和棉鞋穿上,在岸上来回转了几圈,这才好些。
她是个怕冷的人,这种天气,别人只是多添几件外衫,她已经受不了了,必须全副武装,棉袄棉裤齐上阵,就这,小时候后脚跟留下的冻疮,已经蠢蠢欲动,又痒又烧,害得她夜里也睡不安稳。
说到夜里,她倒是想起这个月以来,严霁楼以自己柴房太冷为由,死活不同意再睡在老地方。
再加上,她之前确实同意过他进房睡,只是把条件限制在地上。但是当初的情况是那个只剩最后一间房的客栈,又不是自己家里。
于是两个人就对这个条件产生了异议,最后,在严霁楼的胡搅蛮缠下,他还是获得了她的应允,只不过条件是替她烧炕 。
家里的炕洞出火不利,好像是上面烟囱有些堵塞,所以每次烧炕,都搞得家里烟熏火燎,仿佛进了个香火繁盛的老庙,弄得人头晕鼻酸,眼泪汪汪,绿腰不喜欢干这活,正好借此机会甩给严霁楼。
严霁楼倒是欣然接受,于是这段时间,她每次见到他烧完炕出来,都是一脸乌漆嘛黑,跟个花猫似的。
不过这可不敢让别人看见,要是叫老族长或者哪个村上人看见,还以为她仗着长辈身份,故意欺负他们的举人老爷呢。
晚上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逾矩之事,起码现在没有。
严霁楼自己有个小床,是他从一个木匠那儿特地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打的,榫卯结构,平时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晚上再放下来,他人长得修长,每天晚上蜷缩在小床上,怎么看怎么古怪,可是屋内空间有限,也不能给他特地再盘一方炕,更不可能叫他睡到炕上来,和自己同床。
虽然现在因为严霁楼考中了举人,前段时间村上那些说闲话的人都开始装死,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除了求人问事和套近乎,再也没人主动上她家的门,她最近的名声安全得很。
只不过绿腰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
要说令她最犹豫的,还不是目前这一桩,而是上个月在南北集货场所见所闻,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男人选择投身刺绣这行的,当时和她交谈的那个老板就是,告诉了她很多关于苏绣的知识,还有一些行业的内幕消息,很大程度勾起了她的兴趣,几乎使她对将来重新燃起希望。
再加上严霁楼的一番话,要是他真的被派到南边做官,她也能跟着去,就算最后什么都落不下,也能捞到一张免费的路引和户籍文书,只要到了那边,她相信自己能凭着手艺站稳脚跟。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逃离这个地方。
一个埋藏了很多她不愿意面对的艰辛的地方。
绿腰站在河边,对着水面,照自己的脸。
最近好像丰腴了不少,或许是村民送来的那些鸡鸭羊给喂的,本来是属于严霁楼的贺礼,但是严霁楼吃东西不太行,于是都填进了她的肚子里,不光是脸上,她收紧身上棉袄,好像连腰肢都变粗不少。
再加上她不喜欢戴帽子和头巾,素来白皙的脸上,已经被大风吹出了青紫色的瘢痕。
她的头发,到了冬天,也不像春夏那样光滑油亮,反而泛起很多毛躁的碎发,让整个人都潦草许多。
绿腰解开发髻,让一头长发垂下来,对着河水用手指梳理。
风把它们吹得四散,这头头发是她从小留到大的,即使对这头头发的保养,让她爹妈都很不乐意,觉得是无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有多重要。
将头发重新用木簪子盘上去,又微微将两鬓扯松,她这才满意地一笑,将自己从河里捡出来的石头,装到布袋里,挑在肩上,迎着朔风一路回家。
路上碰见村里的熟人,见她一个人背着石头,就要上来帮忙,绿腰拒绝了。
到了门口,远远地就看见房顶上白烟缭绕。
严霁楼又在烧炕了,身上沾着秸秆碎叶,头发上零星掉着几缕玉米秆的毛穗子,一只手背用力揉着眼睛,脸上花花道道地从门里出来。
看来是这闹心的烟囱又难为他了。
“小叔叔。”
绿腰轻轻叫了一声,严霁楼听闻,抬起头,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在他骨相孤峻的脸上,好像是两尾俏丽的游鱼。
看见寡嫂一瘸一拐,他不禁神色郁沉下来,“这是怎么了?”
绿腰蹙着眉,转身把石头放下,带着哭腔道:“下河去捞石头,河水太凉,脚上冻疮发作了。”
严霁楼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斥责的味道,“嫂嫂这样也太操心了,为什么非要搞这个呢,实在没得吃,到时候向别人家买就行了,这会儿的河水得多冰凉,光脚下去,受寒了怎么办。”
虽然这样说,还是帮她把地上的石头全捞起来,放到窗台上晾晒。
完了又抬起她半边肩膀将她扶回去。
绿腰很顺从地靠上去,任由他将自己连腰揽过门槛,放到炕上去。
“屋里的烟散得差不多了。”严霁楼说着将支摘窗的木杆放下来,再把窗帘拉上,又蹲在地上,把火炉点起来。
不一会儿,屋子里暖意融融。
绿腰赤着脚垂腿坐在炕沿上。
看见她湿了半边的鞋袜,他主动捡起来,帮她放在火炉上烘烤。
火炉里面散发出新砍木柴的清香,不时传出噼啪的爆裂声响。
绿腰看他那么大一个人,坐在小木凳上,显得整个人都委屈了不少,只有那张脸,被火光映衬着,显得唇红齿白,眉目秀雅,真如玉人一般。
“小叔叔。”
绿腰细细叫了一声。
严霁楼抬头看她,绿腰小幅度地伸出脚,红色的夹棉裤子挽到膝盖处,小腿绷得笔直,脚尖翘起,双目泫然欲滴,“我脚疼。”
他一句话也没说,把她的脚放在自己怀里,看见后跟的位置,果然有些红肿,便轻轻按下去,“这儿吗?”
虽然是做戏,这处沉疴却也真的带着痛痒,绿腰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严霁楼起身,出了门,片刻回来,手里捏着之前给她用过的那罐猯油,“听说这个不仅能治烫伤,对冻疮也有奇效,只不过治冻伤,需要抹上之后,在火上烤,会有点疼。”
他说完也不管绿腰愿不愿意,直接把她的脚放在自己大腿面上,细细涂抹起来。
“好了。”他说。
“疼怎么办?”绿腰问。
严霁楼皱起眉,很严肃地告知她:“长痛不如短痛。”
待涂抹完毕,严霁楼便站起身,真要帮她用火燎,这才发现自己后腰像是被什么抵住。
屋内暖意如春,之前香料老板赠送的粉末,从角落里徐徐弥散。
他缓缓抬起头,寡嫂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厚重的髻子,长发垂泻如云,双肘支撑,向后半仰倒在炕上,一双腿正虚虚搭在他的腰间,脸上挂着羞怯的红云,上身的鹦哥绿袄,解开第一颗如意扣。
第61章
火炉上的水烧开了, 不断冒出白汽,整个屋子被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时候, 外面门响起来了。
有人在敲门!
绿腰心里一沉,瞬间觉得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急忙下地,扯过外衣往身上套,她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要是叫人看见,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早上。
严霁楼仿佛才明白过来, 欲发作而不能, 在急促的敲门声中脸色阴沉, 像是要吃人, 绿腰推他一把,赶快叫他回去自己的柴房。
“谁啊?”她一面故作轻松地应付着, 一面把领口往上扣, 慌乱之中,她在外面又套了件宽松的外衫, 脚步匆匆地朝大门口走去。
去的路上, 抬手将散开的头发全都堆在脑后, 用木簪子用力挑紧,又将鬓间和耳旁的几缕碎发全部捋顺,直到光滑地无一丝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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