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叹了口气,说起来她还真有点不舍得这个孙媳妇, 当初严青娶媳妇的时候, 谁不觉得是一桩好姻缘, 过了几年,谁承想成了孽缘,闹出来这么一桩悖逆人伦的丑事。
要是那几口老窑不被毁, 或许还有转机。
当初说要他们叔嫂分家, 其实也是一个投石问路, 主要还是为了试探虚实,打死她都没想到, 严霁楼竟然会将自家老宅给拆了。
本来他们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都是那些小人多嘴闲话,这么一闹,才发现问题大了,原来谣言也能被坐实。
也是自从这件事过后,他们老两口才真正开始着急。
“也不知道小楼现在走到哪儿了?”九叔奶忧心忡忡,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她怕这事儿生出变数。
“放心吧,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了,用不了几天,事儿就彻底了了,神仙再世也没有办法。”
九叔奶不说话了,姿态有些低落。
九叔公吧嗒吧嗒吸两口旱烟,“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感谢杜老爷,要不是他想了个办法,把小楼支到外地去,咱们这事儿能不能成,还真不好说。”
这话倒没错,不管是对于宗族,还是书院,培养一个人才送进朝中都不容易,这一点来说,杜家和严家算是同一阵营。
外面雨声淅沥,老两口谁也睡不着觉,都候着天明。
简陋的小院内,绿腰穿着红嫁衣,手里捏一方红盖头,也在等候天明。
她在赌。
希望她能赌对。
-
连续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身下的大马已经困顿不堪,严霁楼进村的时候,正是半夜三更,雨势滂沱。
他的归来悄无声息。
沿着上坡的小路回到家中,当看到院子里面的红幡喜绸的一瞬间,还是有说不出的痛苦憋闷,心口好像忽然中了一刀。
她竟然真的要嫁人。
这是谁做的决定?
是族长他们逼的,还是她自己答应的?
一盏油灯,窗纸上映出寡嫂半边侧影,小小的一张脸,被大红色喜字窗花遮得严严实实。
她此刻会在想什么。
严霁楼在自己房中枯坐到半夜,四更天,外面雨越来越大,天际暗沉,仿佛一切都要陷落,连同这三间小屋,都要陷进地里去。
衣服从里到外,都湿得不成样子,就那么冷冰冰地拔在身上。
他一路上策马奔驰,到现在回来,就没有换过衣裳。
屋顶没有漏水,本来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隐约有些失望。
第一次住进她和哥哥的那间房,就是因为柴房漏水,马棚塌陷。
他一直记得那间屋子里面弥散的香气,苦涩沉郁,像是某种佛香。
她看他的眼神,防备,躲闪,又带着好奇和柔软,可惜那时候他太愚蠢,太自负,太不知天高地厚。
最可惜的是,严霁楼抬眼看看屋顶,他将它补得太牢靠了。
现在去借宿,她还会留他吗?
前段时间,她明明答应自己住过去的,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直到油灯将尽,黑暗兜头将他罩住。
趁着那束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他起身,忽然听见足底一阵铃响。
对了,那是之前过节时候买的一对红绳,给她的那一个,不知道她再带没带,他自己的倒是紧紧缚在脚踝上,连去科场都没往下摘。
外面雨点越来越大,简直像箭一样,力透瓦顶,每一声都劈进他的头顶,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奔涌,让他觉得身体很多地方在隐隐作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世间,人命都可以倏忽之间消逝,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他把哥哥两个字放在心中很多年,嘴上也叫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叫了,不行吗?
凭什么不是他?
信是他写的,法子是他教的,人却不是他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终于推开那扇柴扉。
穿过雨幕,走上台阶,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嫂嫂。”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你不要嫁人了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求她。
还是没有应答。
房子里面烛影摇晃,却仿佛空无一人。
檐下一直在滴雨,院里面的水积得像湖泊,蒿草和黄泥在其中涌动。
严霁楼脱力一般,缓缓走向泥泞之中,大雨将他冲刷得如同鬼魅。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头痛欲裂,缩着身子半蹲在她门前,口齿不清地卖惨,“嫂嫂,我怕打雷,你开门让我躲一躲好吗?”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声音,“这一招,你哥哥之前已经用过了。”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不起波澜,不带半分感情,比第一次相见还要陌生。
她轻笑道:“小叔叔忘了,现在是十月,怎么会有雷声呢?”
怎么会啊?严霁楼想,他为什么听到满天都是雷霆震怒,像是要将人斩碎。
-
早上迎雨花娘娘的轿子来时,严霁楼紧闭房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他枯坐了一夜,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面的喜乐。
唢呐声声,胡弦伴奏,百鸟清啼,来迎凤舞。
按照仪式,新娘出嫁是要梳头的,即使二嫁依然如此。
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大约是九叔婆在给她梳吧。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五梳和順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佳肴百味;十梳百无禁忌!”①
起轿了,随着歌声和唢呐声逐渐远去,他感到什么东西逐渐在他体内流失。
“一扛扛起,有田有地;
二扛上肩,添子添孙;
三扛上路,买屋买铺。”②
想着曲子中的画面,他心里一阵翻涌。
这样的好生活,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严霁楼终于忍不住爬上屋后的高岗,他要看看,寡嫂选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这辈子记住,下辈子也要认出。
那顶挽着红绸的小轿,沿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出了村口。
他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试图看清她走过的每一寸路。
这回歌声已经很远了,他还是不肯回家,直到看见小轿进了深山。
少年蹙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
红色的轿子如同一只绣鞋,孤独地攀爬在蜿蜒细窄的石梯上。
严霁楼猛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是本村的山神小庙,听说供奉着雨君。
怪不得只有送亲的,无新郎来迎亲。
他忽然明白了。
雨神是吗?
——嫂嫂还是顾念着他的。
神比人好对付。
自岗上下来,他走入寡嫂的房间,屋内昨夜烧残的炭火还在散发余温。
剪断的红色碎绸,还有丝丝缕缕的线头,洒了满地满炕。
他倒在大红团花锦的炕褥上,将自己蜷缩如新生赤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她并没有带走自己的针线笼。
他还记得,在箱底,很久以前,他曾朝她穿过的粗麻孝服上,绣了一朵小花。
-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已经到了黄昏,那几百阶陡峭曲折的石梯终于走完。
轿子一阵晃动,绿腰便下了地。
山顶海拔极高,耳旁风声呼啸,她掀开盖头,只见四四方方一座小庙,如同棺材一般,那石砌的院墙极高,最上面用碎瓷片的尖缘覆盖。
她心里生出怪异,这墙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一般。
背后传来沉重的锁链声。
绿腰回头的一瞬间,隔着门缝,对上一双无奈、叹息、悲悯的眼。
那是送她来的九叔婆,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愿意陪她走这么远的路,平心而论,她是感激的。
可是,亲眼看着朱红的大门一寸寸阖上,绿腰迅速察觉到其中诡谲,一丝不好的预感沿着单薄的喜服爬上,仿佛上面的丝纨正在寸寸裂开。
大门外面传来落锁声。
一切都结束了。
山顶气温低,树叶已经落尽,满目枯黄,头顶群鸦云集,呕哑嘲哳,一声声叫尽黄昏。
天迅速地黑了。
绿腰环顾四周,没有水,没有火,更无粮米。
当日九叔公跟她说的是七天,住七天就算完成大礼,她可以下山,可以有自己的自由。
她小时候在正月闹社火的时候,来过这座小庙,上面有个又聋又哑的老汉,负责照门,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她这时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一点,别人当雨花娘娘,有家人送饭,她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七天,没有人给她送饭送水,她要怎么活下去?
看着那陡峭的院墙,封死的大门,她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为她设下的局。
一阵寒风吹过,小庙台上,一扇将掩未掩的房门,徐徐吹动。
还算放她一条生路,否则,如此寒夜,她定熬不过明天。
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绿腰小心推开门,角落里,忽然亮起一盏油灯。
随着身后的门被锁上,男人揭下身上的白色孝布,露出里面的红色喜服。
“嫂嫂,我来娶你了。”
绿腰骇在原地,眼见高大漆黑的暗影一步步将自己吞没。
第64章
青天白日, 山顶北风呼啸,彩漆斑驳的小庙,檐顶上的铜色风铃, 被风裹挟着,和屋内的小小银铃,叮叮当当,繁密匝响,声声接连不断,撞了一夜。
泛黄窗纸上映出黑幽幽的长发。
“坐好。”
“坐不住了。”声音里带着浓浓倦意。
一直到外面日晷石的影子移到中天位置,严霁楼披上衣服, 从炕上跳下来, 衣服领子大敞着, 露出白皙的锁骨。
严霁楼抚一把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说:“我带了米面,你要吃什么。”
“你看着办吧。”绿腰恹恹地说。
她一点话都不想说。
自从严青过世, 好久没遭过这罪了。
她没想到有这么重, 太重了,比她想象得重得多, 他的筋肉都是铜墙铁壁吗, 她的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大腿根生疼。
这家伙看着鬼心眼多, 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有毫无章法的蛮力。
最后还是要她帮忙。
绿腰猫一样蜷缩在被窝里,露出半张脸和长长头发, 懒得下炕, 外面天又这么冷, 她腿疼腰疼,也走不动道, 下去干嘛。
而且,好不容易赌对的局,不享受成果,也太自讨苦吃了。
外面北风呼呼得吹,绿腰听着这声音,看着足上一点红绳,她在出门上轿之前把这东西缠到了脚腕上,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这对她来说不能不称之为冒险。
要是他没有来,她差点就要死在这里了。
她也没想到,一向表现得公正善良的九叔公和九叔婆,会对她赶尽杀绝。
不到一会儿,严霁楼端着大米粥过来,米粒晶莹剔透,碗里呈碧绿色,如同一汪湖水。
在当地,大米是很珍贵的,就算熬粥,也是小米和玉米糁子比较常用,看来他是有备而来。
严霁楼用陶瓷勺子把粥舀了喂到她嘴边。
绿腰把头一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绿腰有气无力地笑,“你还明知故问。”
严霁楼不回答她,反而反问她:“前天夜里,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不是说了吗?”
他想起来她堪称绝情的话——“这招你哥哥已经用过了。”
她太知道怎么伤他的心了。
“所以,现在呢,”严霁楼把她从炕上捞起来,连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箍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粉面含春的小脸,“这招哥哥用过吗?”
绿腰想伸胳膊打他,结果发现双臂被锁死,完全抽不出来。
“哼,你哥才没有这么不要脸。”
严霁楼低下头,捏紧她的下颌,强势命她的头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然后认真地用眼神描摹她的脸,半晌,眼睛微微眯起,“以后不许再提他了。”
绿腰心里涌起一股隐秘感,她当然知道他的忌讳,昨天一夜,他都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叫嫂嫂,正因为这样,忍不住要挑衅,故意同他作对,一味佯装天真无知,“为什么,小叔叔。”
严霁楼伸手进去,在裹得蚕蛹一样的被子里惩罚她的天真和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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