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这样绝情。
终于,严霁楼忍不住,摸出了院子,趴在墙外,隔着灶房的窗,看她还能躲到几时。
到了后半夜,灶房余热散去,开始大冻起来,绿腰估计着时间,觉得小叔应该睡熟了。
再到门前一看,果然灯熄了。
这才蹑手蹑脚地朝内屋走,刚摸黑上了炕,就被他拖入被中。
这才发现,他身上和被筒里面,全都冷得吓人。
原来这家伙一直都蹲守在外面,根本没有睡。
“嫂嫂真耐冷得很。”
严霁楼咬着牙说完欺身而上。
这一夜,到了快天亮的时候,绿腰才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要买房。
第67章
早上两个人起来都迟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外面地上的薄雪已经消成泥水。
严霁楼倚在门边,太阳闲闲照到他肩上,他手里正把玩着之前给她做的鸡毛毽子, 很轻松地开口,说要到雍州城的经济买卖行里去看宅子。
绿腰本来蹲在台阶上翻检柿饼,上个月前,她在木箱子里暖好的柿饼,现在全都发出了喜人的白霜,她把它们拿出来晾一晾,就可以入口了, 听到这话, 手里一停。
买房竟然是真的, 她一直以为是睡前的幻听。
大约是睹物思人, 令她内心忐忑,不知道是她的不专心, 还是屋子本身, 激起了某人的疑心病。
她能隐约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气,好几次汗珠子砸在她锁骨间, 激起阵阵炙热的颤栗。
以至于她今天, 不得不在脖子上围了条长长的羊毛围巾, 掩盖荒唐的印记。
可是眼看今年就要过完了,等到明年开春,严霁楼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按照他们的约定, 等严霁楼被派了官, 安定下来,到时候会接她过去, 从此离开这个地方,现在把房子换到城里,未免也太不划算。
这样想着,顺口问了一句:“你有钱吗?”
这真是个难堪的话题,无论是对熟人还是陌生人,都很不适合拿出来当面讨论,绿腰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冒进了,显得很势利一样,心里有点后悔自己的心直口快。
“不多,也不少,”严霁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他手心里的鸡毛毽子,被投影在地上,毛茸茸地在风里打颤。
严霁楼将闪闪发光的羽翎紧拢在手里,好像有无数蝴蝶在手心里飞。
“够给你一个家。”
绿腰心里一动,低下头去,翻柿饼的手有些颤,手底绵绵软软,忽然失了力气,白霜沾在指尖,像是拢了雪一样。
天上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的,高可参天的杨树枝桠上,叉着大而杂乱的巢窠,围墙外面远处的田埂间,秸秆垛成堆,不知道谁家的老母鸡跑来跑去,啄食埋在地底的草根,这个季节,河里结冰,鸭子都下不了河,身上的羽毛糊得乱七八糟,乌黑一片。
严霁楼轻轻一提,空中闪过一道光,隔着老远,毽子被扔到房顶上去了。
“你干嘛?”绿腰见他如此,从地上跳起来,这毽子她还有用呢,虽然本来也是他送的。
严霁楼手朝背后一伸,袖口翻转,本来应该在屋顶上的鸡毛毽子稳稳落在手心。
原来刚才那下是障眼法。
“不这样,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少年嘴角愉悦地翘起。
这招虽然无理,但是有用,这下绿腰确实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了。
“走吧。”严霁楼把毽子放在窗台上,拢紧身上的黑色道袍,冬天衣服厚,他把道袍罩在外面,显得没那么臃肿,反而有了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至于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绿腰系紧脖子最上面的一颗衣领纽扣,再挽上围巾,谁也看不出来。
“我也要去吗?”
严霁楼笑着把马牵到她面前,“未来的房子也想认识认识它的女主人啊。”
绿腰犹豫片刻,进去换了衣服,怕路上风大,还在头顶包了块深绿色头巾。
在路上,绿腰问说:“雍州城里的房子会不会很贵?”
严霁楼在她身后,笑说:“昔日,大文豪白居易初涉长安,有人便劝退他,‘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后来看到他写的诗句,遂收回原话,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难’,可见,只要有本事,在哪儿过都一样难,自己立不起来,天涯海角都没有立足之地。”
绿腰很赞同这话。
到了镇上,两人把马换下来,放在书院的马厩寄存,跟别人一起挤在车行的马车里,然后去往雍州城。
经济行的提供的房子倒是不少,近几年当地许多人南下做生意,导致闲置宅屋数量丰盈。
两个人在城南城北各处看过,最后看中一个城郊的小院,靠近山崖,半圆形的院子,三间正屋,并左右两侧厢房,屋后还带着个篱笆扎的菜园,天然以山崖为屏障,极富野趣,山崖的断层上面有几株梨树,枯枝清减而错落。
院子简朴实用,因为在城郊,地处偏僻,所以价格也比较划算。
其实在看过的房子里,确实有不少更敞阔、更高档的,但是两个人很默契地选了远离人群的这一所,自恃身份特殊,不想卷入世俗纷扰。
“炕和灶火怎么样?”
“我带您进去看看。”老成的房屋经纪打开门上的铜锁,惊喜的是,最中间那间房,竟然也是个套间,三间房都有炕,而且够大。
“这个炕洞在屋背后,假如你们想要烧炕,直接在外头添火就成了,不怕屋子里面烟熏火燎。”
绿腰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设计,她家里那口炕就不太行,烟囱堵了以后特别容易冒烟,每回烧完家里都有小半个时辰不能进人,以至于烧炕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严霁楼拳头下压,朝炕面按了两下。
房屋经纪很是机灵,赶忙介绍道:“您放心,这炕盘的时候加了糯米和麦草,特别结实,怎么压都不会塌的。”
严霁楼点了点头。
绿腰无端觉得脸烧,谁会在意炕结不结实,还当着外人的面。
趁严霁楼和房屋经纪洽谈,她跑出去到后院看树,梨树是她喜欢的,春天梨花好看,夏天梨好吃,可是倒淌河村家里房背后的柿子树,要丢下却着实令她舍不得。
那么好的糖柿子,要是丢了,以后吃柿饼都得上街买了。
她正到处挑地方,想着再扦插上一棵柿苗,听见前院说话声,赶忙出来,严霁楼已经在和那房屋经纪签契了。
绿腰觉得进展有点快了,还想再看一看,捉住严霁楼的袖子轻轻晃,严霁楼按下她的手,叫她安心,然后跟着房屋经纪去付了定金。
看他面上不显,一举一动很轻松的样子,仿佛房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小就梦想有个自己的家,为此已经作了许多年的准备。
一刻都不能等了。
终生大事告成,回家路上,严霁楼脚步显得异常轻快,绿腰因为惦念着柿子树和柿饼,所以心情半喜半忧,眉间笼着淡淡的轻愁,两人在白家镇分别,严霁楼去了书院,说是给杜老爷转交一封信,于是绿腰自己一个人回村。
到了门口,巨大华丽的油壁车,正停在她家坡底,车前后分列着兵马。
没想到今天这个日子家里竟然来了客人,绿腰吓了一跳。
一见到绿腰过来,女人从车窗探出头来。
原来是姐姐来了。
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这回来的还有姐夫。
花团锦簇的车帘掀开,绿腰看着里面正襟危坐,面无血色的奇怪男人,行礼道:“老爷。”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
红眉给妹妹解释道,原来是老爷子想在今年的大雪降下之前,出来搞一次狩猎。
“因为之前总是腾不出工夫,现在正好闲下来。”
绿腰想起之前姐姐关于姐夫衙门里面闲忙的论调,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姐夫官虽然高,却好像是个闲职,按理说应该不会太忙,不过这也没啥,乡下每年秋冬,常有城里的达官贵人来搞狩猎活动,她和严霁楼在山上住的那段日子,猎物也确实挺丰富,他们想过来串门,完全是情有可原。
“那你们应该早点来,前段时间才叫热闹呢,野猪都带着猪崽下山了,现在好多动物都冬眠了。”
“没事,其实就是闲得无聊,图个乐子。”
绿腰注意到姐姐的脸上青斑更多了,用脂粉都遮盖不住,虽然依旧衣香鬓影,满头珠翠。
可见怀胎磨人。
男人们进林子打猎去了,绿腰陪姐姐留在屋里聊天,红眉肚子有五个多月,已经很显怀了,连走动都吃力。
绿腰见过村里的妇人,五六个月,还能健步如飞、割草锄地,她姐姐这样,令人担忧。
不过看她坐在那儿抚着肚子,微笑着自言自语的样子,仿佛身上散发着温柔的光辉,印象中,她这个姐姐性子并不温和,甚至十分尖刻讥诮,所以如今这样,倒令绿腰感到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定,绿腰想起上次姐姐坐在窗前给自己绣盖头,或许她真的能做一个好母亲吧。
冬天的天黑得早,到下午太阳一落山,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院外马蹄飒沓,打猎的人都回来了。
见老爷掀帘进来,红眉赶紧上前,帮他卸下身上铠甲。
姐姐姐夫共处一室,绿腰不便看他们,便出门去,正好她也想见识见识这些当兵的的本事。
那些人倒守规矩,上司进门,他们就守在大门外头,至于猎回来的东西,有雉鸡、野兔、蜜獾,甚至还有一头梅花鹿,全扔在檐下。
不过这些当兵的人手重,全给弄死不算,还要开膛破肚剥皮,鲜血淋漓,呼啦啦淌了一院。
眼看这是要留在家里用饭了,第一次做这么多人的饭,绿腰还有点手足无措,提前估量要下锅的米面分量。
倒是姐姐特意进来告诉她,不必给外面那些士兵准备,就算准备了,他们也不吃。
大约这就是官场中人的规矩,绿腰也不多问,想着姐姐姐夫在城里,大鱼大肉吃惯了,做点清淡的应该就行。
于是她烧了个红薯米饭,又炒了辣椒萝卜丝,酸菜炖洋芋,捞出一碟子泡菜,熬了点小米粥。
端上桌以后,效果意外得好,两个人都喜欢吃。
席间,红眉提起这边冷,请绿腰到自己家里过冬,说他们那儿有地龙和温泉,绿腰拒绝了,顺便把在城里买房的消息给他们说了。
“那位解元买的吗?”坐在炉边的老爷停下手里的筷子,主动抬起头问。
这还是这位姐夫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字,绿腰心想,他怎么知道严霁楼考中了解元的?
不过,既然是衙门中人,想来应该都是互通消息的。
“是,正是小叔。”她回答道。
“先成家后立业,是该买房了。”老爷用自己随身带的手绢揩嘴,顺便老成地判断道。
绿腰不说话了,垂下眼,将泡好的白菜梗喂进嘴里,酸得一下眯起眼睛。
红眉看着她皱巴巴的脸,笑道:“我倒不觉得酸。”
“酸儿辣女,姐姐是不是怀了个儿子?”
红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不过很快又转为笑脸,“我倒想是个女儿好。”
老爷咳了两声,红眉急忙帮他拍背,绿腰以为是姐夫想对此发表点什么意见,结果他看向自己,说:“你们买房应该事先问我的,我手里有不少闲置的宅子。”
绿腰赶紧起来道谢,说:“自家小事一桩,不敢打搅姐夫。”
既然主动示好,这个场合,她自认为叫姐夫应该比老爷合适,红眉听见以后有点紧张地各看了两人一眼,见老爷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这才重新提起嘴角,“你姐夫心善,总是帮别人张罗这种事。”说着倒了碗清水来,供男人漱口。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绿腰帮姐姐戴上貂绒风帽,送她出门。
送走众人,她迎着风回屋,见阶上的猎物都被他们提走了,只留下一头死僵了的梅花鹿,幸好冬天冷,地上的血迹很快凝结,干了以后像是画上的梅花。
第68章
十二月底, 铅云弥漫,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和之前的雪粒子不一样,古诗里面说的“大如席”的那种雪花, 所指非虚,纷纷扬扬,一天一夜的雪积下来,将整个村庄压得都小了许多。
高岗上的小院,大白天院门紧锁,静谧封闭,连窗帘也放下来, 拢得严严实实。
屋顶树梢上的雪块不时掉落, 声音撞得断断续续, “怎么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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