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坟边,待有朝一日入得黄泉,弟霁楼自会请罪,至于叔公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
严霁楼想起自己曾经在这个地方吃到的柿饼,茶叶,还有在老窖里埋久了散发出腐烂气息的苹果,心里终究是不忍。
“严霁楼对天发誓,若有幸忝列官中,定不遗余力,与严家子孙后辈共同奋进,担起光耀严家门楣的重任,绝不忘恩负义,苟且世上独享富贵,做对不起严家列祖列宗的事。”
里面传来浓烈的烟叶味,还有久久不能平息的咳声。
“罢了,罢了,子子孙孙都是债,你去吧,我以后再不管你了。”
严霁楼叩下最后一次头,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会后悔的。”九叔公用他那衰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夜深了,庙顶的脊兽处传来枭鸟的怪叫。
深山老林,一个人住的夜总是无比漫长阴森。
关于严霁楼,那些恐怖的念头不停逡巡,终于忍不住,绿腰从炕上下来,披上厚衣服,到院墙底下张望,虽然所见之处,只有凛冽发紫的夜空,和高可摘星的石墙。
大约过了好久,她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终于,门锁哗啦一声,连同铁链被拆卸下来,委顿在地。
山门开了。
严霁楼这回是从正门进来的。
“风这么大,你跑出来干什么?”严霁楼一见她,立刻皱起眉头,上前来拥住她双肩。
绿腰把头埋在他怀里,侧着一边眼睛,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听她语气阴阳怪气,大约在臆想中把他当成了负心汉,不知道给他预设了多少薄幸人的可怕结局。
“放心,如果你百岁,我断断要长命。”
绿腰笑起来,被他打横抱起,放在炕沿上,绿腰以为他又要像那天一样发疯,害她整夜绣鞋的底子没沾过地。吓得急忙脱了鞋袜,缩到炕上墙角,警惕地望着他。
严霁楼朝她伸出手,笑容狡黠,“明天下山路远,今晚好好休息。”
绿腰将信将疑地握住他的手,看见他额头上的红印,忍不住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相同的位置道:“啊,你这儿怎么了?”
严霁楼想起来,那是刚才给九叔公磕头的时候撞的,他没收力。
“没什么,在树上撞了一下。”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哈,”绿腰有点夸张地笑起来,“你那次骑马,在树林里面乱撞,差点撞到我,这回自己倒霉了吧。”
严霁楼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子,眯起眼睛,露出危险的眼神,“过来,给你男人揉揉。”
绿腰抽出床单把他头蒙住,“才不。”
第66章
这天, 天色并不好,看样子是要下雪了,怕路上难行, 住在庙里的这对叔嫂很早就起来赶路,这回走的是正道,也就是那百阶细窄石梯。
老马识途,自己从后山的小路上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走前,严霁楼趴在马耳朵跟前, 叫它在山底下等着驮她。
马用湿润温良的黑眼睛看绿腰, 绿腰瞬间觉得有点对不住这大家伙, 山里的冬天很冷, 它和他们一起吹了七天的风。
她还好,有严霁楼给她从山里背回木柴、烧炕架炭, 屋里总是暖意如春, 马在树底下可要受罪了。
严霁楼跟她说这马种系是北疆的,由野马驯化而来, 很能抗寒, 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她。
从石梯上下来。
黑马果然已经候在最底下了。
上了马, 回村的路上,眼见景物越来越熟悉,严霁楼低下头, 笑问:
“你怕吗?”
“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 可是到了村口, 绿腰还是把严霁楼从马上赶下来。
她自己一个人骑。
一直路过老族长家门前,按照惯例, 作为小辈是要上门去拜一拜的,可是想起他们竟然放任自己死活,将她锁在那个枯庵里,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便再无半点敬意,一夹马腹仰头就走。
门前人很多,到处搬着东西走动,有人瞄见绿腰在马上过去了,后面还跟着她家的小叔子,遂主动向严霁楼打招呼,问:“接你嫂子回来了啊?”
严霁楼点点头,“山上太冷,冬天没办法住人。”
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村民们也再没说啥,顺便祝贺他前段时间考中了举人。
“你们这是?”严霁楼看向院子里七零八碎的狼藉。
“你还不知道吗?你九叔公要搬进山里住了,他们不是在后山还有石窑吗,又有羊圈和牛圈,打算进山养老。”
原来竟是要搬家了。
严霁楼隔着窗户看过去,两位老人大概都在屋里,可能已经看见他们叔嫂了,只不过在装聋作哑。
严霁楼心里明白,既然已经划清界限,也就没必要再来往了,他自己欠下的债,他一人还,老两口的恩情,他尽力还到严家的子孙后辈身上,但是九叔公九叔奶本身,他不会慷他人之慨,替寡嫂宽宥他们。
于是他再没说话,朝左右村民略一点头,便决然离开了。
回到家,远远地站在坡底,就看见屋顶炊烟袅袅。
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从今以后,他也有自己的家了。
绿腰已经系上襜衣(围裙),在灶台边忙活了。
这段日子在山上,要什么缺什么,虽然严霁楼经常出去打猎。
秋冬的野物大多打算冬眠,所以一个个都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厚,严霁楼每次出去,总能有意外收获。
除了那些小型的野獾狍子野兔一类,偶尔还有梅花鹿,冻僵的蛇,肉质鲜美的动物,一般都是当场放血,梅花鹿因为漂亮免遭一死,只有蛇被严霁楼完完整整地提回来吓人。
绿腰很怕蛇这种动物,小时候有一回在河边洗衣服,转头就看见旁边的大青石板上窝一条蛇,身体盘成环状,朝她凉丝丝地吐信子,吓得她连衣服差点都扔了,最后等蛇爬走,才敢去把衣服取回来,从此就落下病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言非虚。
她因为这蛇差点和他翻脸。
严霁楼很有自省意识地道歉,并把蛇从窗外扔出去,挂到树梢上。
绿腰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天天卧在炕上,倒是遂了他的意。
荤腥这东西,不吃不行,但是短时间内吃得太多,也很受不了,尤其是对于那些不长吃肉的人。
绿腰觉得油腻,到后面,已经有些厌了。
这也算是她执意要下山的一个原因,还是山下的美食多又可口,山上的日子像是和尚过的。
她从门前摘下几只晒干的红辣椒,又在窗台上的簸箕里面,抓出几把晒干的豆角,准备炖一道豆角洋芋。
掀开木盖子,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冻住了,至于井里,恐怕也大差不差。
绿腰正想去叫严霁楼到河里提水,忽然反应过来,她竟然会依赖起他?
按照从前,就算是严青在的那会儿,如果不是主动要求,她绝不会拿自己的事求他,事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
这会儿倒是使唤这个人顺手了。
真是可怕的习惯。
“想什么呢?”
沉思被一声暧昧的声音打断。
不知不觉,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灶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虽然什么也没做,可是他的高大从头笼罩下来,还是莫名令她感到压抑。
察觉他盯着自己腰间的襜裙系带,“在做饭,你不要胡整。”绿腰毫不客气地说道。
严霁楼看着寡嫂端肃的侧脸,那张小嘴抿成一条淡淡的红线,显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他心中有些讶异,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她忽然变了一副态度,又有点恢复从前那样的防备、疏离和冷漠。
“家里没水了。”
绿腰坐在灶洞前的小凳子上,肩颈低垂,视线集中在小刀上,一面削从窖里挖出来的青萝卜,一面说。
锅中的一点急救冰水快被熬干了,咕嘟咕嘟响得厉害,锅盖的缝隙处一直冒着白汽。
“我去提水。”
严霁楼拾起两只木桶,挑上扁担,将破冰的斧头绑到腰间,朝院外走去。
严霁楼刚出去不久,院里就来了人,隔着窗子笃笃敲响两声。
绿腰讶异,现在竟然还有人主动上门的吗?自从严霁楼考中举人,除了第一天家里特别热闹,后面再都没人登门了,怕被人议论成拍马屁攀关系,也怕自己举止不当得罪了严家这个未来的官。
加上老族长那老两口现在搬走,估计这个冬天,他们是能过得相当轻省。
“巧玲,我就知道是你。”绿腰主动把门帘掀开。
巧玲一见她,就露出惊艳的眼神。
她细细打量着她,“你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绿腰心里一沉,面上镇定道:“胡说,咱们才几天没见,哪里能不一样。”
“变胖了一点。”
绿腰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怕是之前在山上吃野物吃的,成天鱼肉油脂,谁都会长胖的。
“眉眼也不太一样了。”巧玲盯着她的脸说道。
“这就是胡说了。”绿腰笑道。
“我感觉你从前太严肃了,现在多了股女人味。”
绿腰把她让进房中,叫她在炉子边烤火,顺口把话题岔开,“你干啥去了,咋连着快一个月都没见你。”
“你还说呢,你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就不声不响地做了个雨花娘娘,我在娘家村里听见都吓死了,以为你自暴自弃,真的要下半辈子混日子过了。”
绿腰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遂赶快问:“你回娘家去了?”
“和我家那口子嚷仗了呗,别提了,我想起来就头疼,要不是为了我几个娃,我才懒得回来。”
绿腰却想,巧玲和男人闹了矛盾,还有娘家可回,而且能带娃在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可见有个强大的后盾,不像自己,无枝可依。
“倒淌河村谁不知道你阎巧玲是当家作主的能人,你家那口子唯你是从,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
巧玲脸上泛起得意之色,“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敢给我甩脸子,我直接引上娃回家,我家里给我留了地方,我才不惯着他。”
绿腰心中未免羡慕,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绿腰留她吃饭,巧玲说要回去看娃,所以就不留了。
锅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勉强够做出一顿简易饭,之前腌好的菜,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把碗筷都摆好,天已经黑了,外面飘起雪粒子,严霁楼还没回来,绿腰有些坐不住了,怎么回事,难道今天也迷路了?
她有点后悔,走之前忘跟他说破冰的时候小心点,冬天的冰窟窿,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牵肠挂肚操心的滋味令她觉得很陌生,甚至想立刻逃跑,她自认自己是个对情情爱爱无感的人,结果却又做出了这样的悖德之事。
回到这个家里,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角落,更是时时提醒她关于过去的一切,她在解除了短暂的封禁之后,那种对小叔的深深依赖,又变成了踟蹰不前。
她甚至想越过这个冬天,立刻到明年开春,然后南下。
终于,听见外面沉重的脚步声。
绿腰赶快跑到门前,正是挑着扁担的严霁楼,他头顶落一层薄雪,就像少年白头一样,一下老成了不少,幸好脸还是俊的。
严霁楼见她穿个黑边镶滚的小白袄,清清冷冷立在门帘下,说不出的娴静优雅,不禁笑起来,“你出来干嘛?”
绿腰从门里跑出来,要帮他提水,抬起头来,露出张被冻得青白的小脸,看样子已经在门下站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语气里带着嗔意。
严霁楼不要她出力,双臂轻轻一提,自己把水桶放到台阶上,扁担立在檐下。
“我遇到个熟人,说了一会儿话。”
严霁楼犹豫要不要把央拉雍措的事告诉她,一方面觉得有所隐藏显得小人之心,另一方面,又怕加重她的负担,原来连一个粗莽的异族汉子,都看出来了他们这对叔嫂的关系,那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人呢?
至于其中有没有嫉妒之心的存在,严霁楼坚决否认。
他才不去嫉妒一个老汉子,那家伙已经二十六七了,他这样的青春美少年,犯不着。
“快吃饭吧,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呢,这会儿估计汤都烧干了。”
严霁楼换鞋洗手,绿腰跟在他后面,把他肩上后背的雪全拿鸡毛掸子掸净,怕一会儿到室内遇热融化了,把衣服洇湿,冬天不好干。
用晒过的干豆角炖菜,比夏天的绿豆角更容易入味,腌好的泡菜又脆又香,大约是饿得狠了,严霁楼吃得很快。
吃完,就把新挑回来的水,全倒进锅里,烧了一缸热水,打算洗澡。
其实这本来是给绿腰用的,结果她自觉跑到灶房,闷着头不肯出来。
严霁楼只好自己受用,一面擦干头发上的水珠,一面想,她果然是有所防备。
他散着头发,点起焚香,绕有耐心地坐在炕上翻书,一直等到夜间,还不见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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