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背后, 深呼吸几口, 这才定声问道:“谁?”
外面那人说话了, 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绿腰一听, 原来是九叔奶。
拔下门闩,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故作惊讶的语气问:“您怎么来了?”
将人让到屋里,两人坐在灯下。
九叔奶皱起眉头,拿手不断扇风,“这屋里水汽咋这么大?”
见炉子上沸腾的滚水,唠叨道:“水煎成这样,咋还不知道把壶放下来。”
绿腰赶忙照做,又把窗户打开,让凛冽的寒风进来,将白雾和热气都驱散,这才好多了。
在冷空气的吹拂下,绿腰也冷静下来。
九叔奶手里提着个满满当当的包裹,顺手放到旁边柜子上,“我来给你们送点东西,这是新打下的野猪崽子,人给你九叔公送了几只,我都给做成了腊肉,想着你和小楼恐怕还没有见过这个东西,特地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绿腰笑道:“谢谢九叔奶,让你们费心了。”
老妇人伸手烤火,见绿腰眉眼似乎有些躲闪,忍不住打量她的神色,上上下下考究了一番,见她装扮整齐,鬓发紧致光滑,一副贤妻良母的庄重样子,并无什么异处,略微放下心来。
绿腰心跳得厉害,余光一瞥,红色的棉布袜套还在火炉旁边的钳子上呢。
糟了,之前严霁楼帮她烘干,后面她下地只勉强趿上了鞋,也没来得及穿袜子。
幸好,九叔奶朝屋内环视一圈,似乎对于摆设俨然收拾整洁的小屋很满意,全然没注意到炉边的这只袜子。
“咦,这是啥?”
老人家对凳子上放着的小罐很感兴趣。
绿腰见九叔奶盯着那东西,便拿起来给她看,“这个是猯油,我脚上有冻疮,用来烤的。”
原来如此,九叔奶说:“原来你在弄这个,怪不得我刚才在外面叫门,你一直不出来呢。”
绿腰笑容讪讪,坐到炕沿上,眉心深蹙,指着自己的脚踝,试图把话题导向别处,“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发作了,又疼又痒,连路也走不利索。”
九叔奶露出严重而关切的神情,“是吗,那可要好好治啊,你还这么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咋办。”
绿腰笑道:“九叔奶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多少年轻人都比不上呢,我到了这个年纪,能赶得上您一半,都要烧高香了。”
这话说得很讨巧,不过小辈说这话,没有哪个长辈是不喜欢听的,九叔奶自然也是,“哎呀,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你这个女娃,真是少见的一个完人,又贤惠,又能干,又不混在人堆里谝闲,永也听不见你说谁的坏话,任谁的嘴再刁,眼再毒,也挑不出你的错处。”
九叔奶叹了一口气,“只是你这么个人,为我们严家守寡真是可惜了,九叔奶问你一句老实话,你就没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着想过?”
绿腰想,原来是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九叔奶夜里登门,送腊肉是假,真相是要探她的心事了。
于是她半垂下眼睛,换上淡漠的神情,“严青死了才多长时间,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九叔奶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坐下到她旁边,“绿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把九叔奶当外人了,你放心,咱们也知道你娘家没人了,没人给你撑腰,你要真有什么打算,告诉九叔奶,我替你做主,我和你九叔公,保证把你当亲闺女待,你要出嫁,我们给你准备嫁妆。”
嫁妆?
看来果真是要催她嫁人了。
想到这里,绿腰把头垂得更低,“真的没有,九叔奶,我心里有数,我真的不想嫁人,日子我一个人也能过。”
九叔奶恍若未闻,脸上依旧兴冲冲的,似乎是凑不出鸳鸯绝不罢休,“哎,我们娘家那面有个小伙子,今年才长到二十岁,人长得好,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父母也都是敞亮人,你嫁过去肯定不吃亏。”
“对了,咱们隔壁村还有个姓王的你知道不,手头有一二十亩地,前年媳妇死了,就留下一个小儿子,年龄也不大才三岁,你人又和善,过去保证能处得来。”
说到最后,似乎自己都有些急了,“哎实在不行,你前段时间接触那个藏族小伙,央拉雍措,其实也挺好的,你们现在处得怎么样了?”
绿腰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九叔奶,原来他们连央拉雍措的事儿都知道了。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把她嫁出去啊。
“我和央拉雍措没有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认识而已,再说,我不会嫁给外族人的。”绿腰斩钉截铁,语气果断,不容反驳。
九叔奶把脸耷拉下来,一瞬间有些无言,仿佛前面的话都打了水漂。
不过老人家阅历总是比年轻人丰富,心性也更能忍,“是吗?我以为你不拘这些的。”
其实绿腰也并不是嫌弃对方是外族,主要是严家族人的态度,好像她挡了谁的路,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踢开一样,让她很恼火。
“招个上门女婿,怎么样?”九叔奶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绿腰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不是想叫她嫁出去,而是想替她做主,安排她下半生的归宿,他们并不是闲得慌了,特意为她这个孙媳妇操心,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家里的小叔子。
他们怕她带坏了他。
想到这里,绿腰释然,横眉冷对,毫不客气地赌誓:“严青生前对我最好,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要为严青守孝,谁也别想我从这个家里出去一步。”
这样就是没有希望了。
九叔奶听明白了,于是她也不再纠缠,只是想起家里那个愁云惨雾的老头子,觉得难以交差,不禁长叹一口气。
自从小楼考上,没见他高兴过,反而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上个月严家老窑塌了,石头都被人一块一块背走,更是叫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她这个老婆子焉能看不出来,自家朝夕相对几十年的老伴心里想的是啥?
严青死了,留下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有个正当年纪又人中龙凤的弟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她当初就说人是算不到几十年后的事的,他家老汉子非不听,又是掏钱,又是花心血,想靠人家振兴门楣,光宗耀祖,结果人家长大了,转头就有自己的主见,这叫啥事嘛。
真是孽债。
话已至此,她也没办法了。
于是随便寒暄几句,就站起身称要走。
绿腰一直把人送到门上。
站在大门口,九叔奶回头看向柴房那扇黑洞洞的窗户,笑道:“小楼哪儿去了?咱们说了这大半天,我咋没见人,是不在家吗?”
绿腰循着视线看过去,清冷月光下,只见门户紧闭,真如同空无一物。
于是她垂下眼睛,“小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晚上休息得特别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睡了吧。”
九叔奶笑了一下,“你也早点休息。”
绿腰点点头。
听着人的脚步声走远,她将门闩插好。
然后一直等她回到自己房中,严霁楼那边也再没有传来过一点动静。
难道他真的已经睡了吗?
因为窗户开着,外面不断有冷风刮进来,绿腰这时候头脑清晰得无以复加,也正是这股清晰,叫她无言面对自己。
她将灯熄了,上炕钻进被窝,一把扯起被子,兜头蒙住。
都怪这个巧玲,给她教的啥办法嘛,简直就是戏文里面的狗头军师,想起自己之前的举动,她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幸好当时只解开了领子最上面的第一颗纽扣,要是真像巧玲说的那样做……噫,她可以不用再见人了。
但是,最应该怪的还是自己。
绿腰把手伸进被窝深处,狠狠地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两把。
别人画了个饼,你就像狗一样奔出去叼在口里,也不去管是不是真的。
太没脑子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带她去的那个货场,确实对她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她从出生就在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雍州城里,那个遥远的织绣之城,会是什么样子?
再不可预测的将来,也比一成不变的过去要好得多。
她想去到一个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家女儿谁家媳妇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放下一时的冲动之后,绿腰才开始回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或许,她也只是想要一纸路引和籍书而已,因为没有,所以才把严霁楼当成了可以载她南下的船。
这样想,让她安心多了。
幸好,幸好九叔奶来了,打断了她的愚蠢之举,否则真不知道后果如何。
这样看来,似乎她应该感谢九叔奶。
外面寒风呼啸,同一时刻,严霁楼也正辗转难眠,心如刀绞。
他恨自己太木讷,日夜谋划着的靠近,竟然在终点时戛然而止。
大约世上事总是如此吧,如果过程太艰难,结果来得又太容易,就会令人怀疑整件事从头到尾的真实性。
他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方才的一切如同做梦。
他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
他在家,她总是宽袍大袖,发髻紧挽,额头和眼神一样明净,领子附近的第一颗纽扣永远高高在上,可是刚才,他依然记得她挽起在膝盖处的红色裤腿,还有抵在他腰间的足踝弧度。
他现在出去呢,靠近她,敲门呢?
她会再次为他打开心扉吗?
不行,他再不开窍,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会适得其反。
严霁楼身上炙热滚烫,血液涌动奔流,如同毒发,令他十分难耐,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将那一抹紫色方巾,送入被中。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就起来换洗床单被褥,却发现寡嫂已经出了门。
这时书院那边却来了人,说杜老爷有事请他帮忙。
严霁楼心里暗自奇怪,却还是将手上的水擦干净,跟着出了门。
北风又硬又冷,绿腰走在路上,绿色头巾被风几次吹开,她心里好奇,看来严家族里这些人是对她真不放心,昨天晚上派人来劝她出嫁,今天一早又叫她到祠堂说要议事。
她心里隐约有主意,已经猜想到是关于她和严霁楼的事。
她想,如果他们是叫她嫁人,那绝对不从,她是不会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的,如果是招婿,可以商量,毕竟房和地还能留在自己手里,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她怕引狼入室。
如果他们不讲理,直接找个由头,将她弄死该怎么办?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从前十里八乡,也听说过因为奸情而死的男女。
绿腰想,她走前应该叫醒严霁楼的,要是因为他自己丧命黄泉,那也应该叫他知情,她可不愿意当个糊涂鬼。
可怜她什么都没有干。
于是她又后悔了,昨天夜里自己就应该什么都不怕,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临到了将人放走,现在却要背上一个祸水的名声,真是天大的冤屈。
绿腰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站在祠堂前面。
几口黢黑的石窑阴沉地注视着她,她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苍白。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判官云集的画面,只有九叔公一个人,而且这位老族长的脸色十分和煦。
他甚至还让她上了座,就坐在他对面。
“孙媳妇,”老族长说:“我知道你是个好闺女。”
绿腰心里提防着老族长的话,对一个晚辈这样的客气,其中必然有深不可测的陷阱等着她趟过去。
可是全然超出她预料的是,老族长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文书,拍在桌面。
“这是籍书。”
绿腰将信将疑,接过来看了,还真的是籍书。
按照朝廷规定,孀妇要脱离原籍,必须经过族中同意,她因为没想过再嫁,所以从没主动向族内提过这件事,没想到,老族长竟然主动帮她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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