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她觉得。
更奇怪的是,大家都默认了这种变化的发生。
好像人上人原本就应该是一夜之间变身出来的。
两相对比,绿腰更欣赏山上那老两口了,虽然她和他们有过宿怨,可是他们也说话算数,说不再干涉她的生活,就真的待在山上,过起了野人日子。
就连这次轰动全县的喜报,他们也装作没有耳闻,好像那是别人家的喜事一样。
不过到月底,他们还是送了东西过来。
一只羽毛艳丽的活的野鸡。
绿腰这才想起来,他们住的那地方好像叫野鸡岭。
如今的凤凰当年也是由他们抚养长大的野山雀啊。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绿腰一直在等严霁楼回来,三月份,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别人告诉她,小叔子还没考完,得等殿试完毕,他才能回家。
话她听进去了,心里却一直隐隐不安。
到了三月底,这个时候还不见人,绿腰终于坐不住了。
云边镇的周礼都回来了,大约是因为名落孙山,所以心情格外沮丧,一直闭门拒不见客,绿腰也不好意思去打搅人家。
她回从前的老房子住了几天,最后终于决定,亲自到京城一趟。
她问好路线,打算跟着做生意的驼队,一起出去,到关中以后再另作打算。
这日早上,她背着行李,很早便来到镇口的岔路上,按照约定乘车。
刚听见远处的驼铃响起,背后就传来一声吆喝。
绿腰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姐姐身边的老嬷嬷。
“小娘子,不好了,你姐姐出事了!”
第74章
绿腰来到府里, 在老嬷嬷的带领下进到内院,只见小院里丫鬟匆忙,一群人进进出出, 她被告知等在外面,直到郎中出来。
“我姐姐怎么样了?”
“很不好。”郎中摇摇头。
绿腰示意大夫说详细。
“凶多吉少。”
郎中讲得模棱两可,绿腰急坏了,“怎么回事?不是再有一个月就生了吗?”
郎中支支吾吾,却不肯往下说了,绿腰听见里面姐姐在叫她,于是她也顾不上再细问, 赶忙跑到房里。
那郎中叹了口气, 提上药箱快步出去了。
红眉睡在炕上, 脸色苍白, 身上的团花褥子中间腾起一大块,即使是在如此暖和的室内, 额头依然裹着貂绒抹额。
那杆被她挂起来的白玉烟枪, 不知道怎么掉在了地上,绿腰上前把它捡起来, 发现顶端的濡湿, 她心中惦记着姐姐的情况, 也就对这一点没有太过在意。
“你怎么样,姐?”
红眉嘴唇翕动,要水喝。
绿腰给她喂水。
“你不要走。”
“我不走。”
“我想求你一件事。”
绿腰等着姐姐说, 她却忽然睡过去了。
绿腰吓了一跳, 旁边照料的嬷嬷却说, 这是喝了药的正常反应。
绿腰心下有一丝奇怪,没有说话。
入夜, 在老嬷嬷的带领下,她来到为她准备的房间。
直到被带进月洞门中,她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坚固庞大的堡垒里,竟然也有她的一个院子。
这就是姐姐上次说的为她准备好的院子吗?
那时候她差点就住了进来。
这屋子的格局和布置,同她姐那间毫无二致,华贵而拥挤,有一股俗艳的热闹。
绿腰不禁想:这是谁的手笔?
屋子里的紫檀木立柜和黄花梨箱笼顶盖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忽然意识到:这房子恐怕已经布置很久了。
想到此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无由来地泛起一层寒意。
回头一看,却是窗户开了条大缝,不时有风钻进来,于是她转身将支摘窗放下,又阖上窗帘。
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过去看姐姐,她靠在炕桌旁,气色倒比昨天好多了,很快有小丫鬟上来,摆上各样小菜和清粥。
两人正吃着,红眉忽然搁下筷子,“我求你一件事。”
绿腰心跳了一下,“什么?”
红眉的眼睛红了,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坚毅,“郎中说,我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你得帮我。”
绿腰以为她在说胡话,“怎么就肯定会出事呢,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顺利生产了我再走。”
红眉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又过了一会儿,她垂着眼睛说:“也好,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到了夜里,绿腰想着白天的事,不得入睡。
看着窗外的月亮挂在枝桠上,泛起青黄的毛边,她忽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月亮长出了臂膀,要吃人似的。
空气中飘来丝丝缕缕的哭声,同时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在空中弥散,她推开门,在那味道之中,有令人迷醉的气息,此时天已热了,夜风入户,她忽然觉得飘飘欲仙起来。
不知不觉顺着那哭声,出了月洞门,逐渐向前面走去。
此时,夜风吹过,那城堡楼上的扇门开开合合,在春夜里像许多双眼睛同时在眨。
像是被什么诱惑,她第一次踩上台阶,爬到石楼的二楼上去。
里面有个女人,头发散乱,衣服褴褛,细瘦如骷髅,满脸溃烂,正抱着长长的烟筒,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地上匍匐着,整个房子里烟雾缭绕。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很长的路,每一扇门里都有很多这样的女人。
有些在炕桌上,有些坐在窗前,最上层的楼阁上,甚至有些成了干尸,长发掉了一地,一团一团糊得到处都是。
惊恐之下,她飞快跑回去找姐姐,此时,那素来奴婢鱼贯的院子,阒静无人,她越过门洞,来到姐姐的房间。
隔着桐油窗纸看去,那大着肚子的女人,也同别人一样,正抱着烟锅,卧在榻上,嘴里吞云吐雾。
“您觉得怎么样?能拿得下来吗?我看小娘子虽然闷声闷气,却是个不好惹的人。”身旁帮她烧制底也伽①的老嬷嬷担忧道。
“不急。”
“什么时候动手?”
“我说不急!”
绿腰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姐姐脸上的表情狰狞而阴沉。
“埋了这么大半年的线,现在不收网,只怕要功亏一篑。”
“你想多了,大局已定,不急于这一时。”
红眉这样说完,鼻腔里溢出小股奶白色烟雾,脸上呈现出醉生梦死的神情。
绿腰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在过去相处的日子里,她偶尔窥见过这样的古怪,像是毛线球里的小小线头,她以为那是家常般的亲切,今日拨开以后才发现里面拴着毒蛇。
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绿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蹑手蹑脚,打算趁夜溜出这座深宅。
这地方她来过几次了,除了第一次的懵懂,后面几次都暗中记着路线,此时正能派上用场。
只是令她感到奇怪,偌大的一个宅子,竟然也无丫鬟家丁巡夜。
泛黄的旧灯笼,在地上闪着毛茸茸的影。
花园角里有个豁口,她注意到平日里灶房的婆子们总是打那儿进出,抄近路去城西菜场,只要出了前面的葫芦门,就能出府。
一步之遥。
“绿腰,你去哪儿啊?”背后响起道冰冷阴沉的声音。
她还要再往前走,被几个粗壮的使唤嬷嬷给按住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再跟你废话。”
红眉挥手向后面的人,“把人带回去!”
绿腰重新被送进那个富贵而又蒙尘的别院,听见外面上锁的声音。
老嬷嬷隔着窗和她说话,“小娘子早点想好,也少受些苦楚。”
“这是谁的主意,我姐还是那个老男人?”
前几次姐姐力邀自己在府里留宿,每次都被各种意外打断,她以为那只是巧合,却不知是上天庇佑。
只是她实在不明白,事情的走向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直到深夜,才有人来解答她的疑问。
-
红眉摘下头上的貂绒抹额,那地方已经有些溃烂,同阁楼上的那些女人一样,正是长期吸食底也迦的恶果。
“为什么?”绿腰静静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红眉顺手阖上门,外面的人立即将门上了锁。
她笑盈盈地说:“不为什么,叫你来享福,这个理由还不好吗?”
绿腰打断又问了一遍。
“我问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面前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忽然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露出来的地方,没一块好皮,全是陈年的伤疤,有些是鞭伤,有些是烫伤。
“你不知道我这么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在地主家为奴为隶,三伏跪地,九冬下河,吃不饱穿不暖,日日挨打,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家里做大小姐,又学裁缝,又做新娘。我今天告诉你,十三年前,那时候要债的人上门,本来要带走的是你,结果爹把你留下,让我顶替你去,你知道吗?该留这些疤的人是你!该受这些苦的人是你!该不得好死的人也是你!”
“你为什么不去,难道我天生就比你贱吗?”
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她那时候也才八九岁,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因为寒冬腊月下河里洗衣裳,手被冻得烂到棉袄袖口都进不去,又没有药治,冻得淌血,也感觉不到疼,天一晴就痒,只好掰了冰块,不停放在烂的地方擦,想让它不要痒,好快点给主家干活,因为活干不完,就要挨打了,在她身上被地主和地主婆打得没一块好皮时,她总是在想,冬天过去就好了,可是等到了夏天,又要给人扇扇子,扇不好被针戳到肉里的时候,她就会看看天上的太阳,心想这辈子还有多长。
她是想过很多次死的。
“后来,我终于熬到了年岁,长大了,我跟了一个有钱人,准备把自己赎出来,结果你跑过来,说你已经用自己的彩礼钱,把我的奴籍销掉了,那一天,人人都跑到我跟前,说你有个好妹妹,为了救你,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可要知道感恩呀。”
红眉说到此处仰头大笑,“你以为我很稀罕你那点钱吗?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享尽了福又来当好人,你多聪明呀,你的聪明是给全世界的人看的,我的血泪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我告诉你,要是当初送走的是你,我也可以慷慨,我也可以大方,我甚至会做得比你更好!”
“后来我嫁了人,虽然只是个外室,我以为终于能翻身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没想到,这是个更大的坑。”
“我嫁过来没有圆过一次房,我急得不行,为了稳固位置,只好主动出手,源源不断地往府里纳新人,我想尽办法怀了孕,却被告知老爷伤了根本,早不能人道了,他不是个男人,但他还是个大官,他能决定人的生死,小唐就这么被他们给弄死了……”
她瘫坐在地上,痛苦地嚎叫起来。
绿腰想起那个赶车的白净少年,她记得他来村里接过她几次,话很少,原来姐姐的孩子是他的。
红眉忽然歇斯底里,爬过来掐住妹妹的脖子,“这都是你害的……”
绿腰任由她掐住自己,一字未说,只有眼泪流了满脸。
过了良久,当红眉药瘾发作,丢开手在地上痉挛时,绿腰忽然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
“我就问一句,严青的死是不是你害的?”
“是又怎么样!”红眉冷笑道。
她不是没有心软过,她想着,只要她能过得惨,哪怕只有那么一天,有自己的一半,她就满足了,只要她过来求自己,她这个当姐姐的,一定出钱出力,叫她重新过上好日子,她愿意做个好人,做个好姐姐。她愿意的。
可惜,她低估了她这个妹子的好运气。
虽然死了男人,但是小叔回来了。
她早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所以一个劲地要替妹妹介绍新人,可是她又不愿意真的让绿腰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所以替她相中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枣。
她要她也尝一尝自己经历的痛苦。
那个驼背痉挛的侏儒少爷,就是她的一则经典手笔。
可惜她从不肯坠入她布置好的深渊去。
眼见她当了寡妇还能过得越来越好,而自己,却连要个孩子都不能。
心态失衡下,她动了歪脑筋,在怀孕之事上欺骗了老爷,老爷也因此杀了小唐,她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于是提出要以自己的妹妹来偿债。
她为他找了那么多女人,再多一个又能怎样?
“怪就怪你自己!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红眉扔下这句话,走进浓稠的夜色。
月光下她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缓缓在石板上爬行,院中无数脱落的头发,如同万千蛛丝。
-
三日后。
“怎么样,她从了吗?”红眉的心越来越乱,近日需要的大烟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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