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水都不肯喝了,这么下去,我看是不成。”老嬷嬷道。
红眉咂了两口烟锅。
“莫非是真的念着她小叔子?”
这时候,红眉得知了个好消息。
听说是和严霁楼以前有过宿怨的杜家小少爷,之前闯下大祸被送到乡下的老宅去了,现在又回来了。
还到处吹牛,说自己拿捏住了当朝的新科进士。
别人问他怎么拿捏的,他不肯说,红眉派人去使了点小手段,将人灌醉,问了出来。
等不到第二天,当夜就领着人去了绿腰的院子。
短短几天,绿腰就瘦得不像样,她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隔着窗,听见有好几个人进了院子来,听脚步声音,其中有个一瘸一拐的人。
那人听着酩酊得厉害,说话结结巴巴,语气又横冲直撞,“我说,他……严霁楼……不是厉害得很吗,我杜庆,还不是把他耍得团团转?”
“杜小少爷,你把话说明白些。”
绿腰听出,这是她姐的声音。
“我给他下了点蛊毒,要破了童子身才能解,否则就会毒发身亡,但是看他考得这么好,可知一点没受影响,大概毒早解了,真是怪了,也不知道谁给解的?”
片刻,红眉听见里面玉瓶的破碎声,满意勾起嘴角。
之前在这屋子里的炕桌上,她曾放置了一个美人觚,里面插着桃花。
看样子是碎了。
红眉抬高调门,故意问:“那毒解了以后就不需要女人了吗?”
“看你说的,什么不需要女人了,又不是和尚。只是这蛊毒解了以后,不拘哪个女人都成,等有了更好的,原来那个自然就可以扔了。”
红眉又说:“听说严家老二中了榜眼,后面又被尚书大人给看上了,要招去做女婿呢,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人家有福呗。”
红眉哀叹道:“只是可怜了从前给他解毒的那个女人,这下用完了,被扔在一边,没人要了。”
“那都不算啥,你想,之前他又没有多少钱,找女人肯定都是图便宜,图方便,找不到什么良家的。”
红眉笑了一下,再没说话。
轻轻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将人带下去,又付了一大笔钱,把人前后脚送到赌坊里面去了。
接下来,她又拿出一副银票。
真是老天爷助她,不知道为什么,雍州城里新开的那家票号,忽然上门,送了一大笔钱过来。
说是之前的股主买的,现在这个季度分红,他们按照约定要送给姓沈叫绿腰的妇人。
只是之前登记的那个住处没有人在,打听到沈娘子来了姐姐府上,这才赶过来。
红眉一过目,原来是严霁楼买的。
她心里不由得失衡,这小子走之前,竟然还为他嫂子留下一笔财产。
只是这个时候送来,却是助她的力,成就她的好事了。
红眉派人把银票递进房中去,还有一份杜撰的婚书。
相信她看了这些东西,就什么都明白了。
到底是亲姊妹,她知道,她这个妹妹,虽然不声不响,却是个心气高的。
一个人再厉害,只要心气没了,也就不足为惧,任人搓圆捏扁了。
做完这些,再也不去打扰,甚至连锁也下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
果然,随着太阳出来,那紧闭的门扉大敞开了。
红眉见自己手段得逞,自然得意。
“你这是想好了。”
绿腰说:“世事并不由人。”
红眉见果然如此,本来应该趁机奚落,大耍威风的,不知为何,心下忽然闪过一丝暗痛。
她迅速背过身去,“这是老爷给你的。”
嬷嬷递上托盘,绿腰接过。
原来那竟也是一杆烟枪,只是同红眉的不一样,这一杆是翡翠的,通体碧绿,搭配着紫砂烟斗,器身接口处包了铜,纹饰也精美。
红眉笑着说:“你这一杆比我的好多了,看来老爷疼你。”
绿腰冷笑着。
红眉语气悠长又辽远,“当初我跟老爷的时候,第一天,等了一夜,也不见人来,直到半夜,嬷嬷给我端来个红托盘,里面是我现在用的白玉烟枪。”
当时嬷嬷告诉她,从此以后这东西就跟她一辈子了。
要是愿意,就当男人用,不愿意,就当饭碗用。
反□□里有供应不完的鸦片。
下午,绿腰跟着众人去前厅吃饭,她本来是不愿意的,红眉告诉她这是规矩。
怪不得这桌子这么大,原来府上的人并不少——虽然一多半都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也和上次一样,这张桌子上,只坐了三个人。
绿腰看着对面养尊处优的老男人,心里不觉涌起一股反胃感来。
大约是察觉她一直盯着他,这位老爷抬起眼睛来,也和上次一样,向她点一点头,声音平淡不起波澜,“吃好。”
绿腰不由得心中冷笑。
竟然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她可真佩服此人。
坏事都叫别人做了,他的双手倒是干干净净。
夜间,按照规矩,老嬷嬷也给她送来二斤炮制好的底也迦,也就是能让人上瘾的鸦片。
第二天红眉早起,就看见对面院里,门帘高揭,绿腰半靠在榻上,房内烟雾缭绕。
当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能撑多长时间呢。”
“为了不叫姐姐失望啊。”
红眉脸色一变,扶着身子回了自己房里。
又过了几天,直到院墙外面奇异的香气忽然盛大起来,绿腰问嬷嬷,外面是什么,嬷嬷说是南下卖荏的商人要启程了,附近的行脚商行在点货呢。
绿腰想起家门口的那家作坊,她之前在那里买过荏,同掌柜熟识。
时机就这样成熟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从衣服内层的口袋里面,掏出之前从姓段的手里得来的小盒,在红眉夜里将要入睡的时候,派人给她送去。
廊上的滴漏一直在响。
终于,那阒寂幽深的院中,传来痛苦的嘶吼。
服侍红眉的老嬷嬷慌不择路,一面叫救命,一面喊着郎中。
大门敞开了。
固若金汤的深宅大院,露出它嗜血的獠牙,却也给予唯一一道通往生门之路。
绿腰则按照准备好的计划,在郎中出府之前,赶到饭厅。
第一次进到这座饭厅,还是去年夏天,那时她就注意到,这座饭厅地缘孤僻,离后宅各院极远。据她观察,或许是因为从前□□受伤,这老东西走路并不方便,然而每次他都能在她们来之前,于主位正襟危坐。
所以她推断,老家伙一定是深居于此。
果然,就在饭厅的巨大屏风背后,有一座极小的佛堂,一人背对门,盘腿面向观音而坐。
盘腿吗?
那就一定不会错了。
几乎没来得及看到他的正面,她就将在饭厅随手提的板凳砸了下去。
手里的翡翠烟锅,塞进他嘴里,里面有足量的毒鸦片。
还嫌不够,放了一把火。
火势大起来,一片混乱狼藉,仆役如蚂蚁般乱窜。
她赶往侧门,经过红眉院子时候,听见一片哭丧声,在那嘈杂之中,夹杂着婴儿的微弱啼哭。
绿腰脚步一缓,却并未停留,紧接着就逃出府,藏身于旁边加工荏的货行,贩荏的掌柜认出她,绿腰向他粗略说明原委,因是熟人,绿腰又肯掏钱,便和行脚商讲好,这一程将她也带上。
到达风陵渡口,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这里是南下和北上的交界点。
荏商分了两队,一支东走,一支南下,绿腰也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了。
她从口袋里翻出严霁楼给的银票,数了又数,还好,够她开店了。
至于那个不知真假的婚书,扔进河里好了。
反正她本来就不在意。
望着远方的天,绿腰果断登上南下的渡船。
船上,几个人在讨论雍州城里的那场大案。
“听说雍州都护死了。”
“死有余辜,这人不是个好种,在边境弄了一堆大烟,府里小妾全都叫这玩意儿弄得半死不活。”
“这人好像是个太监?”有个绑着头巾的老汉小声道。
“不是,以前不是,据说年轻时候还是个将军,入赘到大官家,后面在战场上伤了子孙根,被自己岳父家退货了,发配到咱们这个偏远地方来,从此以后人就变态了。”
看着渡船下的波涛,她不禁干呕起来。
“没事吧,姑娘。”船家好心问。
绿腰摇摇头。
什么底也迦,什么鸦片,她又不傻,怎么会真的把自己葬入这种活死人墓呢?
早在动身之前,因为舍不得悬崖货场上,南方老板赠送的香料,所以早打包好预备一齐带走,只是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些事,这香料又竟然会帮她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红眉以为她失了心气,其实一切都只是障眼法罢了。
从此以后,她不再欠任何人的了。
包括她的小叔叔。
她有想过利用他,帮自己摆脱那些不愿面对的回忆,然后带自己离开,可是现在,既然他也利用过她,那么他们两清了。
绿腰吐得厉害。
她一面捂着小腹,一面想:严二这么厉害,还不是才考了个什么榜眼,她只知道状元,可不知道什么榜眼。
她未来的孩子,如果是男娃,一定要考到状元,然后弄死他爹,如果是女娃,那就女扮男装再考到状元,然后弄死他爹。
这个严霁楼这么坏,或许将来是个大奸臣也说不定,何况他还说过他要做大贪官,这样也算为民除害。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75章
春夜, 关中驿站,一灯如豆。
房间摆设低调文雅,文房四宝, 香茗悠然,如今功名在身,自然与从前不同,不必再住草房,更不必再受驿卒刁难。
严霁楼坐在灯下。
数日殿试前,他应京城的那位谢世子之邀,前去府上赴宴, 他本以为等待他的, 会是那位尚书大人的指教, 没想到, 竟然是尚书家的小小姐。
谢逸告诉他,妹妹是家里最小的, 正是碧玉年华, 从小受尽全家宠爱,父母正想招个东床快婿, 与此同时, 他的尚书父亲, 亦很欣赏他文章才能。
话已至此,几近明说。
交易的序幕,在尚书家的后花园里。
严霁楼看着对面弹琴的少女, 娉娉婷婷, 指间行云流水, 琴音泻出,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此时春日正盛, 他脑子里却是一片大雪纷飞。
冬日的火炉旁,木柴不时发出轻微哔剥声。桌子上放着一架廉价古琴,木质做工都不甚考究,那是他跑遍雍州城买来,城市太小,买不到什么好的。
寡嫂坐在琴前,连起手的姿势都不会,胡乱拿指尖勾两个音,然后转过身来,羞赧地摇头,“我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一幕很动人。
他坐得半边身子有点麻了,又想到,钟子期死后,俞伯牙立即破琴绝弦,终身不再鼓琴,钟子期一介樵夫,戴斗笠、披蓑衣、背扁担、拿板斧,整日在山间地头穿梭,不影响他作伯牙的知音,不需要什么身外之物,一句“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就够了。
至于寡嫂,甚至不需要懂这个,她本就在高山和溪流中长大,在她愿意的针线经纬间穿梭,和马背上起伏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径直离开,将尚书府后花园的姹紫嫣红都抛在身后。
背后琴声戛然而止。
谢逸自长廊追上来,似乎很愤怒,但是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过惯了泥沙俱下的日子,和一个时而老实时而坏脾气的女人,朔风大雪,马背高原,真叫他被花团锦簇环绕,那恐怕也是一种折磨。
不知道是因为那番白银本位论,还是花园琴会得罪了尚书大人,殿试中,严霁楼应对得当,揭榜以后,还是得了第二名。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名满京城的谢逸,也只得了探花之位,大约出于避嫌的缘故吧,至于状元,则给了一位自岭南来的长者,此人第三次进京,前两次都落榜了,这次却发挥得异常圆满。
严霁楼回到白家镇,已经是四月底。
他是悄无声息回去的,不想面对太多烦扰,在京城的宴会已经够多了,什么同乡会,同年会,简直没完没了。
这回回家,什么也没带,不像上次去省城乡试,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排长队买了当地的月饼,带回来都凉了,在别人婚礼过后的冷灶上,他们坐在小凳上分食掉了。
这次,他回来没有带任何东西。
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让他不愿意再排队耗时间。
雍州比京城昼夜温差大,严霁楼来到雍州的郊外,这房子买了没多久,他隔着老远就看过去,四周炊烟袅袅,唯有他们的房子清清冷冷,像一个被遗弃的旧巢窠。
门环冰冷,下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白瓷瓶里面的梅枝早枯了。
马槽里面未吃完的干草,被风沙掩盖,严霁楼这才觉得不妙,在天黑之前赶回到村里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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