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这两个,还就知道在墙根儿底下玩泥。
绿腰想了想,把秦嬷嬷叫来,“秦姨,你打听一下哪里有供小孩子开蒙的学堂,最好离咱们不要太远,人也不要太杂,至于学费多少倒不要紧。”她手里还算攒了点闲钱,本来是预备要扩大店面的,现在看来,还是紧着孩子们先用。
“我不上学。”
柜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只小脑袋。
绿腰心里一沉,知道方才的话都叫这孩子听去了。
“为什么?”她问。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
青轩不肯扎当地小孩子的那种垂髫,秦嬷嬷只好把他头发全梳上去,给他扎成那种成年男子的单髻,戴上乌木小冠,本来就稳重淡漠的性子,显得愈发少年老成。
“每个小孩到你这个年纪,都是要去上学的。”绿腰看着儿子倔强的小脸,郑重地告知他。
她感到很意外,虽然她自己没有机会上学,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凭着认识不多的字和算术,也能独立做出严丝合缝的账本来,还能照着连环画上,给他们讲各种传奇故事,甚至多年来都没有放弃过画画,包括篆香的香型和成模,都是靠她自己摸索出来的,甚至被其他铺子买去当范本。
怎么儿子倒成了这副样子呢?
唇红齿白的小童有些急迫,“谁说的?隔壁油坊的旺旺,不就跟着他爹学榨油吗?还有磨豆腐的老张,也带着儿子走街串巷,做生意了。”
绿腰听完,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挣钱?”
他扭着头好一会儿不说话,最后才重重地答了一声:“嗯。”
绿腰皱起眉头,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儿子跟前,蹲下身来,“为什么呢?我给你的零花钱不够吗?”
青轩不假思索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铜板,全都用线穿起来了,长长的一串,用手抓着,可以垂到地面。
这些都是他的零花钱,原来都被他给攒起来了。
怪不得最近只见弟弟买糖葫芦,他只在吃饭的时候多吃一碗,秦嬷嬷问他,他说:“我要长大。”
绿腰知道这孩子早熟、聪慧,也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但是看见他如此,还是觉得心酸,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为什么这样?”她问。
看他紧紧盯着门口,丹凤眼里涌动着冷意,绿腰明白过来了,一定是方才她和那几个梧桐书院的人说笑,叫他瞧见了。
他很不喜欢家里出现别的男人,可是为了省房租,她只能租这种后宅和店面相连的院子,而故衣巷的这一家,无论是在地理位置上,还是面积采光,都是相当优越的了,绿腰不可能为了小孩就忽然搬家,或者不和客人来往,只能尽力避免叫他看见那些谑笑的瞬间。
“青轩,上学去吧,上了学你才能做官,咱们才能搬家。”
“真的吗?什么时候搬?”小孩抬起头,露出希冀的眼神。
果然,看来她猜得没错,他确实是对这个很有芥蒂。
不过她要小心点,这孩子没那么好糊弄,只要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差地会把它记住,必要的时候复述出来,回旋镖一样扎人。
“你先去上学。”她说。
-
严霁楼一早醒来,就找到府里的管家,问他昨夜焚香的下落。
在那种香气的熏陶下,他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梦中,久违地见到阔别多年的寡嫂,他记得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从前她坐在他怀里,那头发就像小溪一样,在他身上涌动。
昨夜,那种触感又真实地存在他指间,只不过随着清晨到来,化为一枕黄粱。
“昨夜廊上的焚香,以后每天都要点,点在我房里。”
严霁楼在出发去织造局处理公务前吩咐管家。
管家觉得奇怪,老爷并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来着,不过他是个尽心尽职的人,还是很快找来负责焚香的小厮,那小厮顺理向管家讨要花销,称这香是在城南的一家铺子买的,现在已经用完了。
管家想着快到端午,府里用香的地方多,还不如他亲自前去采买。
遂问道:“那铺子叫什么名字?”
“六幺居。”
严霁楼本来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停下脚步。
第78章
有一瞬间, 他似乎能听见鱼尾在鬼脸青的大瓮中摆动,天井里风上上下下来回乱窜。
沿着顶上那一方空再往上看,铅云聚集, 像是凝固的砚盒倒扣下来。
原来今天是个阴天。
“老爷。”
管家看严霁楼停住,还以为他要吩咐什么。
“你刚说那家香料铺子叫什么?”
“六幺居。”
六幺……六幺……严霁楼喃喃重复。
他忽然笑起来。
管家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在江阴时就到大人身边了,伺候大人好几年,从没有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总体而言,他这位年轻的主子, 除了性子比较冷清外, 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除了那年被调任回京, 他忽然决定打耳洞,如女子一般戴上耳坠, 虽然只是单侧。
旁人都以为怪异, 因见主子家中无长辈劝导,他身为管家也站出来劝过几句, 遭到过大人的冷眼, 除此之外, 一切都很正常,对他们这样的人,算是得遇良主。
“老爷, 您要点什么香, 我马上去买。”
严霁楼一言不发, 走上前去,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
利落翻身, 驾起停在墙下的马车,策缰而出。
只有他知道,世上有个边陲小镇,在那里,“六”和“绿”的发音,是一模一样的。
车轮辘辘,每一次转动和跌宕都惊心动魄。
耳旁传来各种声音。
锔器街的炭火风箱,沿河两岸的喧哗,小贩叫卖蔷薇的吆喝,水声擦过河底的鹅卵石,一瞬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冬天静谧的小院内,大雪纷飞,室内炉子里木柴爆裂,炉上的铜壶里热水沸滚,她在他身下,两鬓汗湿,一声声地叫着“小叔叔。”
自从她走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陌生的称呼,却也是他最渴望听到的字眼。
她竟然就和自己在一同一片土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为什么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为什么没有来到这个叫故衣巷的地方。
来的路上阴云罩顶,两旁行人早已散尽,听见车篷顶上噼啪巨响,他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娘,那里有个人好奇怪。”在绿腰身后玩九连环的青轩忽然说。
绿腰正坐在门口,用玉杵捣龙脑和乳香,听见儿子如此说,循着视线看去,对面斜街上,什么都没有,褪色的老旧酒幌下,孤零零停着辆简单的青布篷马车,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匹马,在檐下淋得半湿,隔着雨幕,用幽深的黑眼睛望着他们。
她倒是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会骑马,似乎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后院的门响起来,秦嬷嬷回来了,带回了书院童生的消息,绿腰着急问其中的情况,便挂上打烊的牌子,准备关门。
大雨滂沱,片刻,管家打着油纸伞过来,见自家大人站在雨中,被淋得像个落汤鸡,急忙上前举起手臂,为他打伞,“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呢,织造局的所官找您前来核对丝绸的海外出口数量,已经等了您大半天了。”
严霁楼指着那方写“六幺居”三字的绿漆小招牌,“你去。”
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么忽然对香料这种东西这么感兴趣了,但还是依言照办。
门环叩下后,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已经打烊了。”
“我出双倍价钱。”
犹豫片刻,戛然一声,门开了。
站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看着柜台隔层里琳琅满目的各类粉末香球,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缭绕交错的香气丛林,几乎叫他醺然欲醉。
这才想起,大人并未吩咐清楚,而他本人,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在这些香料之中,找到大人昨夜偏好的那一款,对他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他看来看去,眉心深蹙,面色纠结。
绿腰觉得这人奇怪,既然这么急着买香料,又肯花双倍价钱,怎么却像个新手,再看他穿着打扮,锦袍贵气而低调,腰间玉带不菲,双肩微微下垂,跟人说话有欠身习惯,看样子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管家。
绿腰不动声色,主动提出为客人推荐。
这倒是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老管家心里一喜。
绿腰问:“您是要点在走廊上吗?”
“嗯,对,不过卧房里也要。”
绿腰给他按照味道层次推荐,有清浅绵长也有深浓扑人的,分别适用于室内外,管家将小样靠近鼻翼微微翕动,也觉得确实不错,他这个粗人闻了都有些神往,怪不得自家大人肯冒雨前来惠顾。
老管家每样各要了些,绿腰称好,见他买的量大,付钱又爽快,料日后乃是位大主顾,便自柜台上取了些小样赠与他。
付的是整锭纹银,绿腰刚收下,青轩就算出了零钱,在旁边抢着找零。
待小青轩从柜台里捧着铜板出来,仰起脸,“给你。”
管家乍一看,倒惊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同他家大人有些像,说不出哪里,不知道是眉眼还是唇鼻。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
外面自家主子和马都淋雨呢,哪里有工夫供他在这里消磨。
回去的路上,严霁楼在马车中,一路闭目养神。
多年未见,看到她的第一眼,令他有些恍惚。
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看久了,又觉得不像。
她从前总是宽袍大袖,素面朝天,现在身上的衣服又小又短,裹得极紧,一件翠绿的短衫下,露出极细的腰身,曲线窈窕,从前她不爱装饰,现在发髻后面,层层叠叠的钗环,唇上的一点鲜红,隔着雨幕灼伤他的眼睛。
他没有上前去,他庆幸自己没有上前。
他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
不是惊喜,也没有快意,更多的是恐惧。
他怕这样的时刻,就像夏日早起时,院子里面草叶上的露水,在不经意间就会蒸发,然后无影无踪。
他时而恨她,不声不响地离开,让他在过去的许多年,恨不得无限展望,倘若有一天,她重新落回他手上以后,怎么样狠狠报复她,时而又觉得怅惘,从前的细节,被放大无数倍,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重演。
“嫂嫂。”随着离故衣巷渐行渐远,他忍不住轻轻道。
经过瓷器行前,他忽然睁开眼,提到家中并无多少可用的正经香器,管家闻言勒马。
严霁楼冒雨下了车,管家也随着主子一道,两人进了瓷器行,购置了不少金银香炉、铜玉香罂,还有匙箸一类。
回到家中,小厮把干帨巾递上,严霁楼自己接过擦了手,也给了老管家一条,示意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管家道谢,完事以后又到前面账房,清点钱袋里面的数量,顺便上账。
严霁楼无意中听见老管家朝新来的学徒道:“你看看你又算错了,连人家卖香的小娃儿都不如,三五岁的孩子,钱找得分文不差,比你准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管家是个惜才的人,说着又喃喃念叨:“那小娃儿算术真不错。”心想那孩子若真有天赋,再长大几岁,可以招来在账房上帮忙。
“什么小娃儿?”
老管家顺口一答:“那个六幺居的老板娘,带着一个小男孩,看样子有五六岁。”
严霁楼立时愣在原地,心内如翻江倒海。
她又成亲了吗?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
他正要再问,身后响起一声“严大人”。
原来是前来洽谈事宜的所官郎中,正站在正厅的台阶上,远远地朝他拱手行礼。
严霁楼见状收敛神色,回以致意。
管家已经分派好香器的摆放位置,吩咐底下的小厮去廊上焚香。
正厅的铜柜一角,点起新买来的水沉香。
老管家谨记老板娘的说法,“烧香,以无烟为好,沉香香气幽微,煮来更妙,”于是他用小银鼎装水,安置在炉火上,将整块沉香切碎放入,随着香炉里面温度渐升,那幽幽的香气,逐渐弥散至整座大厅。
看着眼前的所官,严霁楼倒好茶推给他,问道:“你的腿伤好了吗?”
对座的所官有些意外,仿佛被上官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很奇怪的事。
“谢大人关心,已经好多了。”
他之前一直在千户所里当文书,年初被提拔至织造局,新官上任,未免格外重视这难得的机缘,前段时间去外地执行公务,从马上摔下来,休养了几个月,一直到今天才来拜见自己的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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