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不会,除了针线,不干这个她还能干什么呢?
而且就算撇开温饱问题,他记得当初在悬崖货场,她和那个来自苏州的老板交流时熠熠生辉的眼神,证明她早就有志于此,她既然南下,定是存了自立的心思,为什么偏偏找不到半点痕迹呢?
一切就像泥牛入海,在六年的光阴中,找到她的希望越来越缥缈。
灯下,他翻看着唐卡册子的图案,他曾经回去过家乡一趟,到昭觉寺花重金赎回数幅唐卡刺绣,挂在自己的寝房中。
不光如此,每当遇到繁难之事,静不下心的时候,他自己也会动手穿针,徐徐引线,就像数年之前,在一个潮热的夏夜傍晚,槐树深绿,蛙鸣声声,他曾坐在她身边,拈起她曾经握过的针线,在孝服上绣下一朵小花。
当然现在,他会绣的东西多了。
一整幅的大黑天,或者莲花生,对他来说都不难。
反而是当初在手忙脚乱之中绣出的丑陋小花,已经想复现也复现不出来了。
至于那股怕被发现的胆怯又刺激的心情,更是早已不复返。
严霁楼熄灭灯盏。
房间里,不知道点了什么香,墙角的博山炉里,徐徐弥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金陵繁华,秦淮十里外,市井亦盛诗酒,就连熏香也是万般风雅中不可或缺的一项。
上一任织造提督,听说是富贵人家出身,极嗜官能之欲,留下许多调制的水陆熏香,他赴任后,虽然不喜,却也没有扔掉,贴身伺候的小厮,常常将这香在走廊和厅堂中点上。
以至于他来到此两年,竟然也沾染了熏香的习惯,只是今日这味道,却有些陌生。
-
故衣巷巷尾,一院普通的地方。
半旧的粉白高墙,抠出两扇青莲漆的大门,门鼻上生满铜绿的环扣,咬住侧旁探来的栀子花,院内槐树油绿汪汪,繁得不像样,从墙里探出来,密密地搭在鸱尾上。
屋顶上蝉一直在乱叫。
檐下的青瓷大缸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绕着缸来回跑。
“来,看这是什么。”老妇人从门里进来,臂上挎着竹篮。
两小孩跑过来探头看。
原来在那竹篮里面,坐着两个小玩偶,一个是黄澄澄的布老虎,一个是白色的山羊。
个高的孩子长得壮些,反应也快,一把将山羊捞在手里。
扭头就跑。
那个矮些的小男孩见状,忙追上去,“哥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不给看,这个是我的了。”
高个子的小男孩,将布山羊藏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叫弟弟看见。
弟弟在体力上不占优势,只好献出十八般武艺,又撒娇又耍赖。
“好吧,”哥哥说:“只许看一眼。”
弟弟忙不迭点头,表示信守承诺,绝不多看。
可惜小孩子的承诺哪算数呢?简直看得目不转睛了,那山羊布偶上面的硬角和流苏做成的长胡子,就像庙会上的戏法一样吸引人。
哥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忍痛割爱道:“唉,既然你这么想要这个,就给你好了。”
弟弟咽了口口水,“真的吗?”
哥哥直接把山羊塞进弟弟怀里,一张白玉一样的小脸上,十分地义正词严,“千真万确,谁反悔谁是小狗。”
弟弟放心地收下山羊,仰起一张细瘦伶仃的尖下巴,笑弯了眼,“哥哥对我真好。”
哥哥只能转身,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走到篮子跟前,捡起布老虎抱在怀里。
用一种极其惋惜的语气说:“我就要这个好了,虽然它没有角。”
随后两个孩子各自抱着自己的玩具,蹲在槐树底下玩儿。
刚才在筐里,看不清楚,这会儿两个玩具都摆在地上,弟弟这才发现,布老虎比自己的山羊体型大了一倍,虎虎生威,而且黄澄澄的样子,在太阳底下就像发着光,反观自己的山羊,刚在院里走了一会儿,就沾了好几块土,变得乌漆麻黑,一点都不好看了。
小孩总是善变的,还不要说此刻反应过来,发觉自己上了当,于是立刻便后悔了。
但是囿于之前才说过,谁反悔谁是小狗,他虽然年龄小,却也知道,自己不占理,默不作声忍了一会儿,直到哥哥拿着大老虎,将他的山羊碰倒在地上要吃掉,他终于忍不住了,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听见动静,门里的竹篾帘子掀开,出来个一身翠色的妇人,肤色瓷白,脑后挽了低髻,鸦黑的髻中插着一朵洁白的栀子。
“怎么了?”
“娘。”瘦弱的小男孩跑过去,抱住妇人的腿大哭。
妇人看着躲在檐柱背后的男孩,“沈青轩,过来。”
高个子的小男孩低着头缓缓走过来,到妇人跟前,抬起头,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娘”。
“这是怎么了?”
弟弟哭着,说不出话。
哥哥看了一会儿,便替他道:“弟弟拿走我的山羊玩具,后悔了,现在又想要我的老虎玩具。”
话倒说得没错,弟弟听了却不是滋味,总觉得哪里有地方不对,到底脑子转得慢,嘴也不如人家流利,只能哭得更大声。
绿腰一看两个小孩手上各自的东西,立即就明白了。
小孩的心眼有高低,但是在大人看来,却是一清二楚。
年龄小的不明白,她还能不明白吗?
好一招欲扬先抑的手法。
“青轩,”绿腰蹲下身,靠近儿子,“我怎么说的来着,有什么东西,要懂得分享,假如只有一个,也不能争抢,更不能跟自己的家人使心眼。”
“那给你好了。”叫沈青轩的小孩,垂头丧气地把布老虎塞到弟弟怀里。
“不是这样。”
绿腰替他拿回来,她想,她并没有教过小孩要大的让着小的,或者反过来。
那是一种把大人的矛盾嫁接到孩子身上的做法,她不需要。
在生活中,她尽力避免惹起此类麻烦,一般能成双成对的东西,绝不单买,就连盛饭,都保证兄弟俩的米粒数量均匀,也是秦嬷嬷,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竟然买回来了这么两个大相径庭的玩偶。
“石头剪子布,我不是教过你们吗?谁赢了谁先挑。”
把选择交给运气,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
两个小孩都接受了这个方式,开始嘴里喃喃念叨着“石头、剪刀、布”,一边用小手比划。
“我赢了。”哥哥用布将弟弟的小拳头包裹得严丝合缝,随后兴高采烈地说。
弟弟这下终于没话说了。
眼巴巴地看着老虎布偶再次被挑走,他只能抱着山羊的角,放在嘴边亲了一亲,“其实山羊也挺好的。”
大约怕弟弟又反悔,青轩这回抱着小玩具,背过身自己在檐下一个人玩儿。
大约玩了很久,他站起身望向弟弟的方向,脸上露出一点不忍来,“你以后要是想玩儿老虎,我也可以借给你。”
弟弟大笑着从树荫下跑出来,冲向哥哥的怀抱,“哥哥!”
绿腰站在窗下,看向这两孩子。
阳光底下,那张雪白的小脸,窄挺的鼻梁,微微翘起的眼尾,明明是单眼皮,却因为眉骨高而呈现双眼皮的韵味,分明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心眼,也一样多。
不知不觉就将人吃干抹尽,却还要以为你好的名义。
绿腰正看着,不知几时,青轩也回过头来,隔着窗看她。
这时秦嬷嬷隔墙叫了一声,“娘子,外面有人来买香了!”
第77章
暮钟响起, 对面的梧桐书院下学,一群少年士子陆陆续续走出来。
夕阳把墙壁镀成金粉,铜镜一般, 倒映出三两人影。
从青石板路上一道过来,转角有家“六幺居”,幽香辐射数里,跨过漆得锃亮的桐油门槛,进来几个穿圆领衫戴幞头的少年。
“沈娘子在吗?”
绿腰在后院听见声音,急忙揽过架子上的鎏金小盒,用指腹沾了点胭脂, 点在唇心, 然后轻轻一抿。
一双高底红缎鞋, 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柜台前, 沿着绿色裙裾往上,发髻上的栀子花将坠未坠, 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妩媚笑容。
眼前这几位都是熟客, 绿腰柔声打起招呼。
当年她随着卖荏的商队南下,一路到了淮南, 南省物价比老家贵, 又得租房, 又得吃饭,因为没有地,一菜一蔬都得去外面买, 加上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严霁楼给的银票, 还有之前靠唐卡在昭觉寺挣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
本来也确实如她所闻, 当地手工和刺绣业兴盛,她本可以去给人打工,但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不安,好像那样会泄露自己的某些行踪,所以一直再没有动过针线。
三年前,偶然一件事,她从淮南搬来金陵,因为这里士绅云集,风雅文化盛行,她发现祭祀集会用香频繁,大有商机,所以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就设在梧桐书院的对面。
这座书院的子弟,大多出自本地富贵人家,更能负担起香料诗酒这种东西,而且读书人多的地方,风气也好一些,同他们打交道,总比市井闲散汉更顺当。
也幸亏她的嗅觉灵敏,又有手艺,除了刚开始起家难了些,后面口碑慢慢发酵出去,争取到不少回头客,到现在,除去经营的必要成本,每月账上流水充盈,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三个少年,两低一高,在青石板地面上站成个“山”字形。
“又旬休吗?”绿腰在柜台后面笑着问。
马上端午节到了,按惯例书院里要放假,她已经开始准备端午用的篆香和艾草。
边上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手里洒金川扇轻摇,笑眯眯地道:“是呀,一想起有好几天都见不到老板娘,我这端午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绿腰笑而不语,提着黄铜小戥子,将香粉称好,麻利地装进锦囊。
旁边穿深绿锦袍的少年,瘦削高挑,眉眼秀致,语气冷冷的,“钱兄既如此说,干脆别回家算了,反正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哪都有你的下榻之处。”
“我不回去,难道李兄替我安慰画舫上的美人?只是此事万万不可代劳。”
又看向绿腰,“不过,我倒是有意留在沈娘子店里帮忙,端午生意忙,恐怕正缺人手。”
绿腰坐在高脚凳上,以手支颐,笑吟吟地道:“好呀。”
穿绿的少年冷了脸,两人最右面的同伴出来打圆场了,“沈娘子,你两个儿子要先生不要,我们这里两个好口才的,成天磨嘴皮子,正愁没处打发,到你家一人教一个,看护小孩子,分文不取。”
绿腰每天都能听见这些少年插科打诨,这店的回头客中,一部分是货真价实冲着香料来的,剩下的,说是因为她也不为过,她倒是看得很开,偶尔陪着调笑两句,除非实在露骨,才会驳回去,反正既不会脱皮,又不会掉肉,那进账的真金白银,才是万万做不得假。
人不是靠西北风活着的,出来抛头露面,免不了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些年,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挣钱,就不能太要脸皮。
维持关系也是生意的一部分,她逐渐游刃有余。
“是吗?什么时候上门授课?”
她一边玩笑,一边把锦囊递出去。
那是一种她兑的新香方,名字叫“窗前省读香”,乃是用菖蒲根、当归、樟脑、杏仁、桃仁,各取五钱,和芸香二钱,研成粉末,用酒调和,搓制成丸,或捻成条阴干。①
若读书时产生倦意,焚烧此香,便有如夜间打开窗户,引凉风徐来,叫人神清气爽,睡意渐消。
因为这香的效果好,香味清淡,又能提神醒脑,在读书人中间很受欢迎,名声传开之后,就连外地的人都常过来拿货。
这几位便是最早试用的一批客人,她能立足,少不了他们的支持,因此免费送出。
两位道谢后都接了过去,那穿绿的少年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嗯?”绿腰不解看向他。
少年的耳尖便有些红了,“这个香我还有,我想要换一种。”
绿腰笑着问他,“有香煤、香饼、香烟、还有香珠,你要哪种?总不会要香粉吧?”
香粉多是女儿家用,两位同行的友人听了这话,都笑嘻嘻地望向他。
“不,我想要一点独醒香,近来家父生意不顺,总是嗜酒,全家深受其扰。”
绿腰闻言蹙眉,转身在多宝槅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那鸡头米大小的棕色药丸,秤了在外人看来足够的分量,这方子是她在一个郎中那儿买到的,原料里面含干葛乌梅甘草还有枸杞,嚼服后确实有醒酒的功效。
绿腰将服用禁忌和方法都告诉李姓少年,少年要付钱,绿腰摇了摇头,挑眉一笑:“你拿着吧,算给先生的束脩。”
这话正和前面的玩笑呼应,大家都笑起来。
送走客人,绿腰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玩耍,心里不禁盘算起来,虽然方才是玩笑话,但是放眼四周,凡是家中有条件的,一般都给孩子开蒙得早,这个年纪,已经是能背三字经和弟子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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