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生得高大魁梧,可周身却带着一股子儒雅的书卷气,可陆深知晓这人的儒雅气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实则是一个比野狼还要霸道的角色,他陆深生平栽过最大的跟头,便是在眼前这个儒雅的长辈手里,还险些没了性命。
是以,陆深只干坐着,即便在看到他面前的羊皮地图后,猜到了些许他找自己谈话的目的,亦不敢先声夺人,打算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
可陈行元也真是沉得出气,仿若无人一般饮茶,待茶味淡去,又开始翻出一本杂书,一本书翻下来,天色已暗,他依然对陆深不闻不问,就仿若他面前没有这个人一般。
直到陈望舒过来请两人移步去用晚膳,陈行元似才看到陆深似的,眼中稍有惊讶之色,“啊,老夫竟是忘了,贤王还在这里。”
转头对陈望舒吩咐道:“贤王府中有事,就不必留饭了,你和书晴先用膳,我和十七稍后再摆饭。”
陈望舒冲陆深抱歉地一笑,而后便离开了书房,丝毫没有缓和气氛的意思。
她爹能够承认她这个女婿,她已经是烧高香了,长辈教训晚辈,晚辈受着便是,还能怎么办呢。私底下,陈望舒甚至是暗暗希望陈行元能够给陆深多一些教训,好叫他知晓自家女儿不是没有靠山的,往后才能更加珍视她闺女。
陈行元站起身,至于书案一侧高几上的六角琉璃灯前,解开琉璃灯罩,用剪掉剪掉一些灯芯,屋内霎时明亮了不少,等他重新坐回扶手椅里,指尖慢条斯理地轻扣着桌面上的羊皮地图,一字一句顿道:“陆深,你要造反?”
早在看到桌案上那张羊皮地图,陆深便猜到了陈行元已知晓他所谋算之事,毕竟据他所调集的粮食,各地的粮食供给商皆是陈氏的产业,他并没打算瞒着他,也瞒不住,不过仗着陆遥的面子,他料想陈行元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他竟是有几分兴致的模样。
陆深身子稍向前倾,用火钳翻动炭盆,叫炭火更旺一些,这才将发冷的双手放在炭盆上烤火,他并不去看陈行元,只盯着炭盆里烧红的银丝炭看,漫不经心开口,“怎么,外祖你有兴趣?”
第103章 你能许给我甚么好处?
陈行元叩击羊皮地图的指尖一顿,而后清然一笑,“陆深,早在老朽生辰宴上,你不是便已将本王拉下水了?”
“你若是起事,我陈家左右皆要被连累,何不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陆深这才正了正身形,将手子炭盆上收回,抿着唇清浅一笑,“今上治下兴酷吏、重税赋、不赈灾,今上登基以来,算上去年的水灾,瘟疫,前年的蝗灾及旱灾,我大梁治下百姓数目短短几年便锐减十之有一。颍川地界的百姓仰仗着陈家才能免于许多天灾人祸,可我大梁的其他城池的子民便没这般好命。”
“外祖高明大义,定是不满皇帝久矣,又何苦说是孙婿拉你老人家下水?”
陈行元微微眯了眯鹰一般的眼,“你不必给我戴高帽,我陈行元今日只问你一句话,若是老朽替你游说各大世家,事成之后你能许给他们什么好处?”
陆深有想过陈行元会给他施以援手,但不曾想到他竟然愿意替他游说其他世家,他冷瞳一瞬不瞬盯视向陈行元,与陈行元审视的目光相接,却并没有丝毫的躲闪,而是目光锐利地回应他,“其一、论功行赏,封侯拜相,世袭罔替。其二、恢复前朝的察举制,与科举制并行。其三、事成之后,凡襄助有功者,赐免死金牌。”
论功行赏自不必说,自古帝王俘获臣子的手段,从龙之功也当如是奖励。
而恢复察举制,则是为这些世家大族量身定制。现如今各大世族之所以势颓,乃是因为本朝开朝以来,便取消了前朝的察举制,而大兴科举。察举制的消亡,导致各世家大族在朝中的势力锐减,朝中无人说话,自是腰杆不硬,便是有泼天的富贵,也不敢显之于众,一个个皆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
再说本朝取消察举制也并非是因为察举制不出人才,世家大族举族之力培养的士人,四书五经或许不一定能够比得过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然其长期浸染在大族之中那一份运筹帷幄的气度却不是寒门学子可以比的,更甚者,这其中还出了些匡扶社稷之大才。
前朝只有察举制度,到了最后,整个朝堂皆控制在哪些世族手里,皇帝成了摆设,这边是察举制消亡的原因。
而陆深此番做法,既是重启察举制,也并不取缔科举制度,目的是为了形成一种制衡,既不会叫这些世族一家独大,亦给了这些世族重返辉煌的希望,届时朝堂之上到底是士人棋高一着,还是寒士更胜一筹,则各凭本事了。
而最后一条,显然是为了防止后来的皇帝取消他所制定的国策,而对各大世家大族做的安抚。
陈行元显然对陆深的答复较为满意,“你想得很周到,我会将你的意思传达。”
不过沉吟片刻,又问了一个问题:“事成之后,我要你择定我的曾外孙为继承人,你能否做到?”
陆深想也没想就应承了下来,“那是自然。”
陈行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陈十七我会将他留在金陵,届时用以联络。”
说罢,对门口站着的陈十七招了招手。
陈十七在门外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一进来便对陆深躬身一个大礼,“往后还请贤王殿下多多指教。”
陆深掀起眼皮子看他,没了初见那日的戾气,却也没有任何讨好之意,是公事公办的面无表情,不过陆深也并不稀罕同他深交,只略微点了点头,“那往后就麻烦十七郎了。”
事情谈完,陈行元依旧不曾留饭,陆深跨出内室,望着满目的皓雪,从林墨手中接过白狐狸皮子的披风,踏入了厚厚的皓雪。
陆深主仆的身影才刚从廊道的拐角处消失,陈十七便换了一幅冷冽的表情,“三爷爷,我们真的要陪他赌一把吗?”
陈行元叹了一口气,“上次寿宴,你不曾回来,大佛寺的永贞大师,你可记得?”
大佛寺乃是一方名刹,永贞大师乃是方丈,以相面闻名于世,从前陈行元才不过五岁稚子,便被永贞大师断言此子将来必能引领陈家走向辉煌,此事陈家其余人并不知情,可后来他却当真被家主挑选为继任人。
陈行元六十寿辰,这个永贞大师当时也出现在寿宴上,他在陆深在寿宴上闹出那一场后,主动找到了陈行元,道陆深有帝王之相,后他问过陈望舒陆深的生辰八字,永贞大师一排开天干地支,竟也是九五之尊的命数,是以陈行元才在陆深再度将沈书晴掳走后,并未全力追击。
“永贞大师的话,不得不信。更何况陆遥是我曾孙,趁我这个曾外祖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是该要为他谋算几分才是。”
却说另一边,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和亲的队伍终于在年关之际,带着梁朝的美人、茶叶、粮食抵达了回纥的都城可敦城,那是一座在黄沙上建立起来的城市,陈映月如今的身份是皇帝亲封的和慧公主,真正的和慧公主在半道被陈映月卖入了窑子。
梁姓使者当时捏起她的下巴,猛啜了一口,“就喜欢你这个娘们的狠劲儿,人只不过给你几个眼色看,便要将人卖去窑子。”
陈映月勾唇笑笑,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一个一个皆要承受代价,陆深,沈书晴,还有那些对她见死不救的陈氏族人,她的亲生爹娘,一个一个皆要复出血的代价。
和亲的队伍连绵不绝地传信在大雪纷飞的戈壁滩里,陈映月一身红装闲适地坐在为首的那辆马车中,等马车抵达可敦城门口时,陈映月最后回望了一眼金陵所在的南方,等放下车帘时,眸色已然是一片狠厉。
却说沈书晴自从那一日见过陆深之后,每每想起两人亲热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便提不起精神来,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成为那个样子,若是父亲知晓他的闺女成了这幅德行,即便是再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因着有些魂不守舍,即便陈望舒端来琉璃阁的喜服以及头面,她依然只托着下巴看着指摘窗外翩跹的大雪发呆。
因时间紧凑,沈书晴来不及自己绣嫁衣,本是打算将就上一回办喜宴时用的喜服,陆深则是坚持叫琉璃阁赶工制了喜服及头面,据说光是喜服上绣的珍珠便有五百多颗,头面是点翠镶嵌宝石及珍珠的工艺,葡萄大小的红宝石,龙眼大小的东珠,各镶嵌了十二颗。
陈望舒将喜服及头面一端入内室,整个内室便蓬荜生辉,可沈书晴的目光依旧半点也没有挪过来。
陈望舒瞥了一眼沈书晴身侧绣篮中还未收尾的红盖头,打趣道:“还有三日就要出嫁了,你这盖头还没有绣好,怎么,是打算悔婚了?”
沈书晴心中所想之事太过隐蔽,即便是自家娘亲也不好宣之于口,只得是苦涩一笑,“娘,我没有要悔婚,我只是有些不适应。不适应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丈夫。”
还要跟他做记忆中的那种事情。
陈望舒将那副珍珠点翠红宝石头面拿至沈书晴面前,“我的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娘这一辈子参加过无数的婚礼,从未见过那个新娘子的头面如此贵重,贵重还是其次,最重要是女婿的心意,这样尺寸的红宝石,听红菱说,是女婿叫人快马加鞭从周边城池搜集而来的,还有那东珠,是女婿吩咐林墨去到东海,许以高价,渔民现去海中捞的。”
“就冲着女婿这份心思,你嫁他也不亏。”
沈书晴不知道如何跟自己母亲说自己的困顿,正这时候了,陈望舒又从那喜服下面抽出一本图册,神色闪烁地递给了沈书晴,“从前你出嫁时,没有那么多婚仪,当时你同女婿早就同房,也就没有给你将这个避火图压在箱底。”
“而今你失忆了,也不知你还否记得那种事情,这个避火图,你收着有备无患。”
沈书晴并不知晓什么是避火图,只是看自家娘亲的表情便知晓有古怪,但架不住好奇心,还是稍微翻了一番,竟然都是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姿势,竟是比她记忆中的还要大胆。
当即小脸一个通红,“娘!!!”
第104章 接亲
“你与女婿遥儿都生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陈望舒没好气道,“再者说,夫妻敦伦本就是人伦常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陈望舒不明白沈书晴此刻的心结,不过她的一番话,却是有安抚到沈书晴。
她抬起怯懦的眼光看她娘,指向那避火图道:“娘,夫妻之间,真的都会做这样的事吗?”
陈望舒点了点头,将避火图收起来,放入一只箱笼底部,这只箱笼里还放了许都锦盒,陈望舒一一将锦盒打开给她开,“这一盒子,是你外祖在金陵的产业,有十几个铺子,皆是好地段,城外还有几个庄子,其中有个温泉庄子,如今正适合游玩,等过几日你们成婚后,可以去那边小住几日,庄子上还酿了葡萄酒,到时候带回一些给贵太妃,她喜欢喝果子酒。”
“这一盒子,是外祖给你压箱底的银票,一千两的面额共有三十张,外祖说他第一次准备嫁妆,不知道够不够,让你先用着,不够他再给你添。”
说到这里,陈望舒眼眶一红,当年她义无反顾离开陈家,丝毫不顾及她爹的感受,好在如今为时不晚,一切还可以补偿,“你外祖只你这么一个孙女,自然是甚么都紧着你,书晴,你比娘有福气。”
“这一盒子,是几个矿产的文书,有一个金矿,两个银矿,还有几个煤矿,这些矿产每年的利润便有几万两,这些矿产连同铺子庄子,皆是你外祖父的私产,是他几十年来的经营所得,他老人家说,与其被陈家那些小子惦记,还不如趁着这回给你准备嫁妆,都一并过户到你的名下。替他打理矿产铺面的,也都是陈家人,你不必亲自费心,只需查看账册即可。”
沈书晴如今失忆了,并不记得曾经受过穷的日子,即便如此她也从未见到过这般多的财物,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拥有如此多的钱财,“娘,这是真的吗?这些都是我的了?”
陈望舒记得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也记得女儿为了救她命受过的屈辱,是以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是啊,我们书晴这下子成了财主了,这辈子再也不必为钱财担心,真好啊。”
“这一盒子,是各种疑难杂症的药方,这些皆是陈氏一族上千年搜集下来的药方,只有家主才知晓,你外祖亲自誊写了一份给你作嫁妆,这些方子你可千万别叫外人知晓,否则你外祖要晚节不保了。其中有一个驻颜方,你外祖用了效果很好。你虽然年纪轻,但容颜易逝,也应好生保养才是。”
沈书晴想了想,自家外祖看起来顶多三四十岁,还当真不像是刚过完六十生辰的样子,遂将这个方放在了盒子最上面,女人家就没有不爱美的。
等陈望舒将整个箱子的锦盒一一给她看过,沈书晴的心绪也归于了平静,她继续拿起盖头来绣,催促她娘赶紧离开,“娘,我再绣一会儿盖头,你先去睡罢。”
陈望舒望着女儿屋子里摇曳的红烛,以及堆了一地的大红绸装饰的嫁妆箱子,终究是欣慰地笑了笑,她女儿比她有福气,她的婚事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只希望女婿将来不要负了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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