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还好吗?”
我小心晃他肩膀,他慢吞吞睁开眼睛,刚睡醒般有些迷糊:“我没事,你继续说。”
“刚刚说到我在大理寺……爹?”
他又闭上眼,在圆凳上要坐不住了,颤巍巍地起身要走:“我都听着,只是现在有点累了,元喜,让爹爹休息下……休息下……”
我扶他睡下,看到他卸去一身官服、且经历了牢狱之灾后,愈发苍老的面容,终于意识到,爹爹他真的老了。
原来权势并不是不老药,世事无常才是真的摧残手。
我轻轻关上房门,却见阿娘在门口望着庭院出神。
我也陪她一起打量这个家,离开那天是喜庆的热闹的,炮竹漫天、人声鼎沸,然而此刻,在清晨雾蒙蒙里,只剩一地褪了色的碎纸,被风吹乱在各个角落。
“元喜,你哥哥现在还未回来,如果他要进大牢,这个家只有你了。”
我想说还有爹爹在,可刚开口,嗓子忽然哑了,让我说不出话。
我咽下苦涩,改口了才发的出声音:“放心吧,有我在。”
当家的第一步,就是要厘清家当还剩多少。
等到中午,终于家人安顿差不多,我马上找来账房先生帮忙盘账。
他坐在桌边垂头丧气:“还用得着盘吗?一个铜板都没剩下。”
我环顾空空荡荡的账房,连账本都不见了踪影。
但凡早点被抄家,现在我还能从边边角角里找到藏起来的一些宝贝。
然而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就在我们自己打包好所有家当时,一道令下,所有家产被一锅端走了。
这时候门外有人喊账房先生的名字:“走不走?”
账房先生拎起脚边的一个破包袱,起身讲道:“三小姐,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外边的长工短工也是,这次陪着你们元家牢里走一趟,还能尊称你一声小姐,就算我们感谢老爷之前的关照了。现在我们就先走了,你不要怨我们抛下元家,要怨……就怨你们自己吧。”
第十四章 醒不过来的爹爹
我追着他挽留,但这账房先生头也不回。出门一看,果真浩浩荡荡走了一大批人。
本来冷清的家,这下更加死寂了。
阿娘来问我为什么没人烧午饭、烧水时,我刚从街上回来,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她殷切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现在整个家都是空的,没有一粒米一滴水。
我跑到常去的那几家店铺,希望他们还能赊点货物给我,但没有一家给好脸色,不拿扫帚把我赶出门去,就已经算是他们客气。
寻常日子,我总是仗着自己有元家这个结实的后盾,有意无意在这些店里赊账。
一来,可以让家里账房来清,节约自己的钱财,二来,我时常幻想家道中落,成为一个乞丐要怎么样去讨食,多练习一下厚脸皮,兴许以后还能用得上。
可哪里知道,真当面临这种时刻了,才发现世道无情,以前是自己把人间冷暖想得过于天真。
空手回到家,围过来看情况的不光阿娘,还有剩下的几个婢女家丁。
我只好强颜欢笑:“你们再等等,我再想想办法,一定能吃上饭的。”
婢女家丁们愁容满面,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当家第一天,实在羞愧难当。
他们都是从小被家人卖到我家里来,在契约上按过手印的,不像长短工,没有钱就可以走。
是生是死,都要随主人一起承受。
我听说过有些人家危急时刻,会把家奴卖了换粮,如果我现在也这么做,倒是可以换来我、爹娘还有元安的口粮。
然而现在他们的契约不见了踪影,如果想一走了之,我没有任何办法。
更何况就算有契约,我也不会将他们作为商品买卖。
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当即宣告:“现在你们卖身的契约已经不见了,就当做是自由身,趁现在赶紧回家吧。”
他们面面相觑,可能都还有些不习惯。
到下午,所有的婢女家丁零零散散都走光,我向阿娘说明了情况,她有些不解,甚至是埋怨:“你擅自把他们放走了,谁来照顾我们?”
我明明猜到她的抵触,听了她的埋怨,却还是心如刀绞,本来就破碎的情绪一下子炸开。
我勉强打起的微笑终于绷不住,瞬间失控流泪痛呼:“娘,我们元家已经完了!我们可能今天都吃不上一口饭了!”
阿娘犹如一道惊雷劈到身上,呆坐在桌边好久好久。
我嚎啕大哭,这次无人再能安慰,等哭得差不多了,我自行擦把脸,继续出门找出路。
这一趟,我决定去皇宫碰碰运气。
我家住的离宫里不远,走了半柱香的时候,便到了宣德门前。
从前,我就是从这里进出,去探望常驻宫中抚琴的元乐。
“兵爷,能否麻烦帮我传个话?”
我拘谨问守门的士兵,他认得我,平时见了我会笑笑问候,今日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又问一遍,他有些不耐烦,嘶声道:“快走快走,你们家现在什么情况,你就敢来这里?”
“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想找元乐借用补贴一些。”
那士兵叹气,踌躇几回,终于往里走。
过不久又回到原位站岗,脸色不是很好:“元司乐不见你。”
我猜到,但只能厚着脸皮问:“那……”
“没有。”
我谢过他,只好沿路返回。
刚走了两步,身后一阵叮叮咚咚的动静,我耳朵对钱已经敏感到极致,不用回头就知道定是铜钱掉在地上。
低头果真看到零星几枚铜钱散落在地,我寻到救命稻草一般,一枚枚拾到手心里,紧紧握住生怕它们飞出掌心。
这是救命的钱了,是老天爷不忍我们饿死,终于垂怜了吗……
我沿着铜钱捡了几步路,便一头撞上停在那儿的人,抬头一看,竟是赵方羡与张公公好奇地打量我,他俩看起来刚从宫里出来。
赵方羡指着我傻笑:“真好玩。”
张公公赔笑:“殿下,时间有点晚了,我们赶早回去吃饭吧。”
“我不走,我还要玩。”
赵方羡说着,又一枚枚抛铜钱,边抛边走。
我见到他除了一些胡乱的思绪,还生出扎实的怨气。
但钱的诱惑对我来说过于致命,就算想眼不见为净,也要给救命钱一点面子。
他抛钱引我到了一处暗巷。
一远离人声嘈杂的御街,赵方羡即刻收起笑容,毫无人情味地问我:“需要多少补贴家用?”
我因极度拮据,本就一肚子怨气,又是他造成我们家被抄,溃败成现在的境地。
我便顺手将捡来的铜钱扔到他脸上,转身就走:“我不要了。”
他冷哼一声:“你都快饿死了。”
“饿死算了!”
我边哭边走出巷口,张公公守在那儿,诧异地拉住我:“元喜小姐在牢中都不曾哭得这么惨,现在自由身了,怎么更加难过了?”
他这么一问,我更加来气:“我万贯家财因为你主子的恶意一文不剩,我现在快要饿死了才放肆哭一哭,你还要问我为什么难过?你怎么不去问赵方羡,为什么要作弄我们家而害我这么难过?”
“这……”
张公公缩回手,又是那般讳莫如深:“别问为什么了,元喜小姐,认命吧。”
“凭什么?”
“哎,以后有机会解释吧,现在……元喜小姐你走慢点!实在不行,来殿下家里吃饭啊。”
我扭头跑了,在街上荡了许久毫无收获,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那几枚铜钱扔了。
两手空空回到家里,阿娘自个儿在厨房烧火,锅里居然有了腾腾热气。
掀开锅盖,原来是长在我小花园的地瓜熟了。
果真天无绝人之路。
我捧着半截地瓜,坐在院子里边吃边流泪,心想等元平的案子审理完,该罚罚,罚完出狱,我就和他带爹娘和元安一起回临安老家。
虽然钱没了,至少一家人还是团聚一起的。
“里面的人呢?给我出来!”
我刚嗦完指尖的一点地瓜泥,抬眼便见一伙人抄着家伙进来。
我跳起来拦住他们:“这里是私宅!你们闯进来做什么?”
带头的男人凶神恶煞,拿出几张地契和房契,啐了一口:“呸!还私宅!看清楚了,这片宅子已经被我买下来了!我现在是来赶人的,快给我滚出去!”
我不信,上前仔细检查,果真是我家的地契房契。
“谁卖给你们的?快告诉我!”
我疯了一样拉扯那男人的衣服,他一脚踹到我肚子上,我胃里纠结翻腾不停,一下子把刚才吃下去的地瓜吐了一地。
我和爹娘,以及元安四个人,身无一物地站在大街上,再也没了去处。
此刻天已经黑了,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哭出声,生怕动一动,就要戳破这暂时的宁静。
爹爹深深叹口气:“走吧,今晚先找个地方落脚。”
阿娘应道:“要去哪里?”
爹爹讲:“我从前在边疆打仗,不要说一砖一瓦,就是能躺下的地都没有一块。现在至少有能躺下好好睡一觉的条件……”
“那也行,去哪儿都好。”
阿娘搀扶着爹爹,我扶着元安,在城里走了许久,总算寻到一处无人住的屋子,临时在屋檐下铺了点附近捡来的稻草,就地坐下或者躺下。
爹爹睡在最外面,我和元安在中间,阿娘睡在最里边,就像小时候他俩守护着我们。
这一晚我睡得倒是安心,只是夜里迷迷糊糊听到雨声,还有零星雨水溅到脸上,冰凉刺骨,一下子醒了过来。
“咳咳咳!”
爹爹此时咳得很厉害,我起身去检查他是否安好,一触到他的胳膊,心头一惊。
糟了!
爹爹睡在最外边,雨水都淋在他身上了!
我赶紧把他扶坐起来,他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发着沙哑的声音:“元平……元安……元喜……元乐……你们一定要……平安喜乐啊……”
他剧烈咳嗽,此后根本说不出话。
我脱下他身上的湿衣服,又抱起稻草盖到他身上,但是这寒凉的夜里,雨水浇灭了一切温度,让他的体温失控了发烫。
“爹爹你醒一醒!我带你去看大夫!”
我哭喊着摇晃他,阿娘和元安都惊醒了,与我哭成一团。
但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爹爹走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阿娘和元安把他放到一辆废弃的牛车上,我在最前边套好麻绳,用自己的身躯拖着车上路。
守门的士兵问我去哪里,我麻木地回道:“送我爹最后一程。”
“走吧。”
我站在城楼下等待城门开启,脚边忽然落了一滴滴黑色的血。
一抬头,有颗头颅还高高悬挂在上边示众。
我多问了一句:“现在右军都督有人接任吗?”
士兵看了我一眼,八卦道:“听说,临时启用了一个废将,马上就要任职了。”
“谁呢?”
“苏声,是已经薨了的苏贵妃亲哥,诶,你知道苏贵妃是谁吗?”
我摇头,无心他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我只想确认宗天泽这样的重臣都会被斩立决,而后立马人走茶凉、新人上位,那我爹被轻易削职还乡,至少让我觉得不那么孤苦。
城门开了,我正要走,那士兵又讲:“诶我还没说完呢,昨天刚听来的。”
我只好停下脚步:“说吧,苏贵妃是谁?”
“是三皇子的生母,你知道三皇子吗?听说他小时候落水着病,烧坏了脑子,至今宫里都在求医问药,想把他治好。”
第十五章 只想活下去
我原先只知道三皇子确实把脑子烧坏了,要干贿赂考官这样的蠢事,连累我家,还连累了他自己,但因此空却出来的右军都督之位,最后被他的亲舅舅填补上,属实没有想到。
我开始留意这件事,再问士兵:“苏都督是什么来历?”
“我听说是……”
这士兵刚要讲,他的长官从远处过来巡查,吓得他歪歪扭扭地站回去,再不与我有任何交流。
我只好先和阿娘、元安在郊外找了片苍翠的山林埋葬爹爹,没有工具刨土,我就捡了一堆石头垒出四边围蔽,把他的遗体安放进去后,用双手捧着一gg泥土,浅浅地安葬。
没有墓碑刻字,我就搬了一块扁而大的石头放到坟头,用元安身上仅剩的一支画眉炭笔,仔细写下爹爹的名字。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坟头垒好了。
尽管简陋,不至于让辛劳了一辈子的爹爹最后长眠于乱葬岗。
我心情始终好不起来,像许久不晴的雨季,总是湿哒哒的潮冷,干脆一屁股在坟边坐下,伤心哭道:“爹啊,不是元喜不孝,实在是赵方羡非蠢既坏,害了哥哥,害了你,还害我们三个无处可去。”
“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三皇子……”
元安在我身后碎碎念。
我回头问她:“不怪他,难道怪我吗?”
她立马从神游渐离的情绪里反应过来,见我满脸凶恶的神情,摇头解释:“我的意思是……三皇子他……他就是个傻子,说不定也是被人骗……”
我自然信不了这种说辞,但也不想反驳她赵方羡实际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元安她是个老好人,就算与她讲了,她也会觉得赵方羡这般那般,必定是有什么苦衷。
与其听她为赵方羡辩解,不如我亲自找到他,把他痛痛快快地骂一顿,让他向我爹爹和元平赔礼道歉来得实在。
我只好闭上嘴,坐在坟边独自体会此时此刻的苦闷。
阿娘这会儿从附近的林子里捧了一兜野果子回来分发给我们两个:“先将就吃点垫垫肚子,等会我们进城了再想想,今晚去哪里落脚。”
元安捡了个最小的,咬到门牙时很是迟疑,勉勉强强才咽下去一口,立刻被酸的五官乱飞,连忙吐了出来。
我看着心酸,心想继续待在京城流浪也不是办法,那些个本家都已经翻脸不认人了,收我们青铜宝物的时候笑得有多开心,我过去求助的时候,说的话就有多难听,于是问阿娘:“要不我们现在出发回爹爹老家吧?”
阿娘很是落寞:“回不去了。”
我诧异:“临安离这里也不是远在天边的距离,我们不坐车马,光靠走也能走到,只不过花的时间多一些罢了,为什么回不去了?”
阿娘叹气:“你爹爹本是孤儿,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没有什么亲眷可以投靠,本来我和你爹回乡,是打算用在京城积攒的资产去那边置换一些田地,哪里知道现在钱没了,人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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