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看到了他抵在唇边难以下压的嘴角。
那些宫人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也都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床笫之间……操之过急……
顾修远这个大老粗, 这是什么污言秽语!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夜夜笙歌,淫、荡纵欲。
薛竹隐的脸红到了脖颈,咬紧后槽牙,指着顾修远的手在袖子底下颤抖:“你在乱说什么!”
顾修远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她, 不是竹隐要他说的嘛?他身为都指挥使, 要当众认这样的错,也很为难的。
薛竹隐被他气得,额角的青筋凸出,她怒道:“我没想到你的脸皮竟然这样厚!”
那些宫人虽已离开,但她总觉得她们背后长了眼睛, 在盯着自己看,数落自己有多么不检点。
到明天,她的丑事就会传遍整个东宫, 再从东宫传遍整个京都。她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到时候她再也没法子高高在上地弹劾别人,因为她也做下了错事!
她一向光风霁月, 十分注重自己在外的名声,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清誉会折在顾修远手上。
想到这里,她悲愤地闭上眼, 自觉再也没脸见人。
林穆言好心安慰她:“表妹放心,今日之事,我保证谁也不会说出去。”
但她在东宫再也待不下去了。
见她疾步向东宫外走,顾修远从地上跳起来,大喊她的名字,两步并作三步在东宫门口追上她,拉住她的袖子不放。
薛竹隐用力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后退两三步,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她上下打量他,先是那出闹剧,现在又旁若无人地大喊,林穆言尚且知道维护她的名声,可他却是不管不顾。
她真的无法忍受这样一位不体面的夫君,一想到自己的名声和顾修远的名声绑在一起,她就觉得窒息。
刚刚他追出来没来得及穿衣,现在上半身还是裸着的,简直没眼看……
薛竹隐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拦住他,厉声呵斥道:“停下!你在穿好衣裳前,不许走出这个门!”
若他就这样出去招摇过市,顾修远脸皮厚不在乎,可他会败坏她的名声。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东宫的大门,气冲冲地走了。
骑马回到顾府,她见到秋云,便吩咐道:“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搬到万筠堂去,以后我就睡在万筠堂。”
顿了顿,又说:“万筠堂的被子换成厚的,多加一床被褥。”
之前顾修远赖在尚翠轩不走,他的用物已经挪得差不多了,既然他那么喜欢尚翠轩,薛竹隐也不想把人赶出去,干脆自己搬出去好了。
她现在压根不想踏进尚翠轩的门半步,也不想和顾修远有过多的接触。
于是顾修远回来时,正看到秋云在指挥下人流水般从尚翠轩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搬东西。
他质问秋云:“你在做什么?”
秋云波澜不惊,低头答道:“小姐让我把她的东西都搬到万筠堂去,说今后就在万筠堂住下了。”
顾修远的心一下重重地摔落,他拧着眉,脸色很是难看:“竹隐现在是不是在万筠堂?我去找她。”
秋云按照薛竹隐吩咐的说道:“小姐说她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见人。”
顾修远看过去,万筠堂的大门紧闭,二楼的窗户大敞着,他飞身跃起,脚尖在竹梢点过,借竹竿的力翻身进屋。
薛竹隐正在看书,听见动静吓了好大一跳,见他进来,皱眉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顾修远身上还带着竹叶的清气,他面有担忧之色:“我听说你身体不适,怕你被我气坏了,过来看看你。”
薛竹隐目光又落回到书上,语气冷淡:“我现在见到你就头疼,你快回去吧。”
顾修远要去拉她的手,薛竹隐避开他的手,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
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心里也空落落的,语气里有恳求之意:“竹隐,昨晚是我不好,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像昨晚那样了,你和我回去好不好?”
薛竹隐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我并不是因为昨晚那件事生气。”
顾修远松了一口气,又问她:“那你在气什么?”
薛竹隐一愣,猛地想到,她现在不该让顾修远知道她已经察觉他和林穆言的勾当,改口说道:“我被你气糊涂了,我就是因为昨晚那件事生气。”
她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是我对你期许太高。”
顾修远被她的话伤到,眼睛失去光彩:“竹隐向来眼光清明,同我生活了几个月,还没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如果我重欲好色,一门心思地想睡你,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我有千百种方法逼你委身于我,怎么会现在站在这里和你道歉?”
薛竹隐知道他说的有理,但并不回答,只是冷淡地说道:“你下次要再想做这样的事,去找别人就行了,养在府里的歌舞班子也好,酒楼的曼娘也好,只要别是强迫于人,我是管不着的。”
顾修远声音拔高:“竹隐在说什么气话?我怎么会去找别人?”
他气性上来,握住她的肩膀,见她扭过头去避着她,索性捧她的脸不许她转头:“你生我的气可以,但你不许说这种话来刺我,我要你知道,我没有找过别人,也绝不会去找别人。”
他若刀裁过的剑眉紧蹙,眼睛如黑曜石一般乌亮,要把她一直吸到深不见底的沉渊中去。
薛竹隐的心狠狠动了一下,她错开眼,低声说:“我不想再谈了,就这样吧,你出去。”
顾修远看她似乎很累,也不敢再烦她,慢慢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仍从窗子翻出去了。
万筠堂外的竹林布有石桌石凳,竹隐不想理他,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就坐在石凳上发呆。晚风拂过竹林,呜呜轻响,他的心绪也不大宁静。
二楼传来吱呀一声,他抬头看去,格子窗已经被竹隐关上,许是怕他再翻窗进去。
天色一点一点昏暗,白日清朗的竹林借着夜色投下可怖的影子,顾修远没有挪动,只是静坐着,抬头定定地看着那扇窗。
那扇窗始终没有打开过。
自打爷爷去世后,他便再没有和谁道过歉。
爷爷故去不久,学堂里的同窗欺负他,他自知无力反抗,只是忍着,等到忍不了了,趁着放学把人拖进暗巷打回去。
后来跟了何明进和太子,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嘻嘻哈哈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他总不会让局面太难看,也到不了道歉那一步。
没想到道歉原来这样难,薛竹隐定然十分讨厌他,但做错事的人总是理亏,收不到原谅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竹林外升起袅袅炊烟,传来热腾腾的食物香气。
到了饭点,他想,要是他藏在竹林里不去吃饭的话,薛竹隐大概会猜测他去哪了,会到处找他。
可是终究没有。
秋云提着一个精致的饭盒匆匆地走进万筠堂,原来竹隐连饭也不想与他一起吃。
二楼,薛竹隐将窗子开了一个小小的缝,暮色四合,竹林里没有点灯,她把眼睛对着缝隙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不知道顾修远还在不在那。
她叹一口气,她不太想承认,昨晚知道苏泠烟被顾修远送给太子的时候,心里隐隐有一点不舍和可惜。
不舍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从小到大,她结交的人里,没有像顾修远这样懒惰放荡还游手好闲的,在文思堂念书的时候纨绔子弟也不少,但她都是避而远之,认识的这样的人在史书里居多。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这种无德之人不仅对朝廷无用,还会像蠹虫一样慢慢使朝廷腐烂。以前碰到了,不过就是切断联系不再来往,并没有什么。
但对顾修远,或许是相处日久,生出点熟悉感,所以隐隐有点不舍。
薛竹隐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静静地感受。顾修远那张俊俏的脸浮现在自己的心头,他长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每次他看着自己不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收紧自己的心。
她有点难过,顾修远做下这样的错事,她对顾修远竟然并不是纯粹的痛恨,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晚上顾修远没有来烦她,大约也觉得下午那么卑微地道歉,不仅没有得到原谅,还被指责,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她半夜横竖睡不着,在园子里走又怕碰到顾修远,索性去马厩牵了一匹马,悄悄地从后门出去了。
晚上的街市似乎比白天还热闹些,到处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的,路边的各种小摊摆到了街面上,丰乐楼前的彩楼欢门绚丽夺目。
薛竹隐心中积着郁气,骑马漫无目的地穿过街道。
到了平康坊,再往前走便是内城,这里是京都的中心所在,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被街上的烟火气所感染,薛竹隐觉得心中疏解些许,她在闹市口把马拴好,决定进去逛逛。
还没有走出几步路,一个人影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飞快地跑远了。
薛竹隐觉得那人的手好像一阵风似的从自己的腰间略过,低头一看,腰间的荷包果然空了。
那荷包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几锭银子,没了便没了。
不过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如此猖狂,还是夜间巡视的金吾卫不够尽职尽责,扰得百姓不得安生。
她决定先逛一逛,回去再写封札子弹劾京都知府。
薛竹隐正欲迈步,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从临街的瓦檐上轻巧地飞身过去,落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潇洒地拦在还没跑远的小贼前面。
第50章 夜出
闹市人头攒动, 顷刻之间,涌动的人流将她的视线隔开,只能看到男子高高束起的马尾。
薛竹隐并不在意那荷包, 顺着人流向前走,脚步还是懒懒的, 走到那人跟前, 她才看清楚是谁。
夏夜素风吹动他竹青色的衣角,身姿挺拔,一双明眸笑盈盈的,一手拽得小贼动弹不得,一手拿着她的荷包晃啊晃的。
是顾修远,他怎么会在这里?
薛竹隐冷着脸质问他:“你跟踪我?”
顾修远脸上的笑僵了僵, 旋即轻松地解释:“我担心你晚上独自出门有危险, 所以才跟来看看的。”
“不劳你挂心。”
顾修远揪着小贼的衣领,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问他:“还敢不敢了?”
“不……不敢了,求公子放过我!”小贼清瘦矮小,在顾修远的手下瑟瑟发抖, 不住地求饶。
顾修远拍拍他的头:“找个正经的营生干,别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说完,松开了他, 小贼两股战战, 连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地跑了。
薛竹隐看得着急:“你怎么把他放跑了?我们应该抓他去找金吾卫啊!”
顾修远说道:“那人动作极慢, 抢了你的东西之后连路都走不顺, 一看就是个初犯。他又瘦又矮,被我抓住之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可见得他饭都吃不起了。若你我抓着他去报官,金吾卫看在你我的身份上,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何必呢?”
薛竹隐蹙眉:“一码归一码,你若是觉得他生活不易,大可资助他。但他做了错事,应当受到惩罚才是。”
顾修远耐心解释:“他当众抢你的荷包是不对,可你也没想着要把荷包找回来,现在荷包已经被拿回来了,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何不放他一马?”
薛竹隐很坚持:“因为他违背了大齐律法,违背了道德风俗,那就应该受到惩罚。如果他发现原来偷东西是可以被放过的,下次再犯,你待如何?别人看到我们放过这个小贼,纷纷效仿小贼,盗窃成风,你待如何?”
顾修远:“事态的走向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笃定这个小贼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犯,虽然是有路人看到,可那些路人并没有到那个小贼那样穷途末路的境地,也不会轻易地效仿。”
薛竹隐:“但我们应该防患于未然不是吗?”
顾修远语气调侃:“如果京都知府像你这样断案,那京都府衙的监狱早就关不下了,竹隐会变成远近闻名的酷吏。”
薛竹隐毫不示弱:“如果京都知府像你这样断案,那京都民风早就被你败坏了,律法也会变成一张废纸。”
顾修远见她脸色阴沉,主动缓和气氛:“你要是喜欢,我再把他抓回来让你送去报官?”
薛竹隐瞪他:“事关律法,岂可儿戏!”
顾修远笑笑,见薛竹隐的眼底有生动鲜活的怒意,不再像傍晚那样疲惫冷淡,心底生出欢喜。只要她肯看他,愿意同自己讲话,哪怕是瞪他骂他,也是好的。
他把荷包递过去:“你的荷包。”
薛竹隐脸色稍霁,瞥了那荷包一眼,淡声道:“我本来就没想着拿回来,既然你从他那拿回来了,那就给你吧,我不要了。”
“真的吗?”顾修远问道,说完就往自己的腰带上系,“那我就当是竹隐送我的。”
薛竹隐原意是反正也不想要了不如把荷包里的银子给他,没想到他要系在自己的腰上,伸手要抢回来。
顾修远带着自己的荷包到处招摇,要是他再添油加醋几句,指不定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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