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幻境开始的没头没脑,结束时也同样让人满脑袋问号。
应止玥终于从幻境中离开的时候,除了些许破开刑口的疲惫,脸腮清爽干净,一丝汗水都没有。
那么问题来了,陆雪殊哪去了?
应止玥揪着身上的衾被,扶着额头坐起身,他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气尚存,只是除此以外,房间中仍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区别于海水的味道,更类似于血的腥气。
可应止玥记得,她明明从没让尸鬼进过她的房间。
应止玥脑袋昏沉沉的,勉强将自己穿戴整齐后,神智清醒了几分,刚走入长廊,就迎头撞见了原地徘徊的于双娣。
简直跟僵尸似的。
哦差点忘了,于双娣本来就是尸鬼。
刚在幻境中见到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应止玥吓了一跳,可于双娣竟像是比她还心虚,硬生生退后了半步,才用手半掩住嘴唇,“母亲大人,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应止玥拨转了一下腰际的五刑玉,她说的是实话,因为破开了第四个刑口,五刑玉终于从废物升级成了一个可以用一次报废后的废物。
——兴许可以制衡系统的那种一次性。
应止玥发现于双娣眼珠乱转,尸鬼的头上竟然在冒汗,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只是出于好心,但于双娣却像是尾巴点了炮仗的鸡,“腾”一下跳起来,“就算大人问了,我也不可能告诉你我姐把陆雪殊带去哪里的!”
应止玥:“原来是于贵妃带走他的。”她还以为是自己昏迷的时候,又勒令陆雪殊去给她捣凤仙花汁了。
于双娣自知失言,悔之晚矣。
于贵妃之前对陆雪殊唯恐避之不及,绝不可能叫他去喝茶叙话,那就只能是准备了杀招。
这个念头浮现的时候,比起担忧更先腾烧起来的是晦暗的怒火——
陆雪殊怎么能被别人杀?
他只可以,只可以——
应止玥呼吸微顿,连肋骨都要生出细小的疼痛,然而这疼痛本身的质地也像是一蓬迷雾,遮掩住战栗外表下血液急速流淌的本质。
于贵妃如果要杀陆雪殊,只会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藏着棺木的房间,另一个就是置放巨大凹槽的“洒平芜”。
于双娣越听越心惊,本就煞白的脸又白了一个度,完全可以和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
应止玥就知道,肯定是这两个地方中的一个。然而两地相隔极远,要是找错了,陆雪殊估计也就咽气了。
“我调走了其他尸鬼,大人别想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了。”于双娣看着抬步就走的应止玥,不由提高声音,嘶嘶哑哑地警告道。
应止玥神色不变,在这样的情况也很冷静,“我没准备找尸鬼,是要去找冒乐——”
“此事不是这二人合谋吗?”
于双娣张口结舌,没想到应止玥回神的速度这么快,赶忙三步并两步追上去,嚷嚷道:“行行行,我告诉你还不行?”
“义姐说,如果大人有事情,可以去船的东面寻她,她设了薄席静待。”
应止玥脚步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向着船西面走去,唯有和于双娣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于双娣要是真的这么傻,也没法做尸鬼之首了。
于双娣双肩塌下去,低低道:“能不能饶她们这一回?”
然而,不等应止玥回应,于双娣竟像是不敢听到答案似的,先一步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
微风迭起,绵延成一簇簇海浪,颠簸在驶过静夜的船体上。
应止玥推开暗室门的时候,外界的风浪都暂且凝滞住,唯有大块大块的云石浸出一穹崭新的夜,漂泊的血液是殊丽的红云,倒扣在她的眼瞳中。
洒平芜是没有风的,应止玥也不曾动,可却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吹拂过被锁链铐在凹槽上空的人。
大小姐一直觉得,陆雪殊的眼是一潭沉静的湖,可在触血的时候又像是不停绞杀的凶刃,刀锋极锐,可在她此刻望过去的时候,这两者混乱地糅杂在一起。
又或者什么都不剩,唯有他眸中的湖泽泛起波光,落入凹槽的血粼粼颤动,应止玥这才觉察到,真正抖动的是自己的指尖。
大概是于贵妃太有信心,又或者她忌惮什么,洒平芜没有人,只有凹槽中的咒法流转着,血液如同溪流,淅淅沥沥地落入其间。
陆雪殊抬眸望过来,没问她是怎么找来的,也没问害他的罪魁祸首的情况,那双漆黑的眼睛穿过无机质的冷色云石,和她安静地对视。
他说:“我等你很久了。”
第120章 白夜无垠
应止玥别开一边的湿润黑发, 露出凉光下湿漉漉的眉眼,五刑玉的光芒包裹住她的手,泛出一种近似透明的凉光。
他身上的镣铐被径直解开。
在血液停止滴落的一瞬间, 凹槽内侧的符文闪烁不休, 彻底湮灭。
突然间, 船身剧烈颤抖起来,化成灰沫的符文掉落进水里, 随着“咔嚓”声音不断响起,海水疯狂地从船的裂缝中倒灌而入, 宛如怒涛般猛烈涌来,应止玥提着的灯笼熄灭,视野也摇摇晃晃地笼罩进水墨声中。
大概为了防止陆雪殊的动静惊到其他人,于招娣使得整支船陷入沉睡, 谧静之中, 唯有流水声不断, 逐渐没过两人的脚踝, 赤红的血也被稀释成深浓的粉。
很难用具体的词段描绘大小姐此时的心情,稀奇古怪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全部都静默地悬停在喉间。
不算正确的时间,更加错误的地点,本该被海浪扑湿的陆地干扑扑一片, 透明的海水蓦地流入黑湖,那些难以言明的复杂心绪跟着漫涨起伏,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蛰伏慢移着, 终究滴落下一颗冰冷的水珠。
应止玥望向另一双漆黑的眼,脖颈处的肌肤光洁苍白, 唯有红痣浓得惊人,起伏在脆弱的线条之上,反而泛出流丽的色泽。
她不由笑了:“等我做什么?”
“如果我不来的话,你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倘若于贵妃令人将其关到这里,连一个看守都没有放置,就说明她有足够的信心。
应止玥无需再听陆雪殊的回应,也得出了答案。
——会的。
如果她没有救出他,陆雪殊真的有可能死在这里。
于是,覆住他锁骨的手掌加重力气,瞬时将人按倒在涨过两人大腿的水中,她低低地笑出来一声,“就在这里吧。”
欲念这种东西,在登上芦亭山之前,大小姐本来以为自己是没有的。
铁铐落在水中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当啷一声响,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彻底被搅浑,再不分明。
唯有同样浸在水里,唇间拂过极为淡的锈甜血味时,应止玥才恍然惊觉,她竟然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她已被欲望所攫。
可大小姐绝不会一个人沉沦。
应止玥仰起头,两人嘴唇相贴的瞬间,应止玥感到和她体温相类的冰凉温度。下一瞬,却用近乎凶狠的力道咬上去,直到尝到温热的血,才细致地含咬住他的唇瓣,任她舌尖沾染的血色浅浅漾在他眼瞳间,缓缓伸出手,拥紧他。
水沾湿的衣衫也被夜色侵袭,慢慢化作同样的质地,流入不停歇的水声中。
透明的雾气裹成团,绵绵揉淡了大小姐原本清晰的视线,她的呼吸被陆雪殊嚼入唇齿,连细小的吟咛声也被泡沫吞没。
云石的光折射出泠泠的细微线条,有别于黑夜的白色,将两人从头到脚紧紧地束缚住。
明明是沉冷的水中,可她却被磨得艳红,然而再抬眼看去时,只见他肤色冷而白,深冬时节枝叶凝固的霜雪,极为沉静的模样。
应止玥不觉感到有些不满,细密的线条穿过她没来得及思考的字句,她盯住他,“陆雪殊,你会后悔吗?”
船舱顶部在漏水,却连尸鬼咚咚跑过的脚步声都没有,另一种角度的寂静。
水是深蓝色,玉石的光芒闪烁不休,他敛眉不语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攻击性。
少年的肩胛骨掩在透明的水汽中,肩背修长宽阔,表情也跟着模糊了。
大小姐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就享尽了富贵,可她父母的感情本就是一场阴谋,更不必说围绕在她身边殷勤的裙下之臣。
美珠宝玉紧握于手,可大概因为得来的容易,她从未真正相信过。
被穿书者夺舍后,周围人的反应更加令她确信了这一点,更不必说她的一生其实只是旁人眼中的玩笑。
范老爷一定对应母许下过山盟海誓,应止玥听过的甜言蜜语更是数不胜数。
“我心悦你。”
“若能与小姐情定三生,我此生再无遗憾。”
“在下心如磬石,绝不会改弦易辙,此心上天可鉴。”
“我绝不后悔。”
——于是他们转头就爱上了冒乐。
应止玥从来都不相信情话,男人嘴中的诺言比清晨折下的鲜花还要易腐,她不在意这些。
即便是陆雪殊,应止玥也无法相信,人的心意本来就是最容易变化的东西。
可陆雪殊没有说他永远爱她,也没有诺言此心不变,甚至没承诺表示他从未后悔。
他淡声说:“后悔也晚了。”
应止玥猛然抬头看向他。
冷月细雾下,露出一张漂亮干净的脸。
陆雪殊眉目舒展着,神情平静,并不像是什么情浓蜜意的发誓,可她却像是触电般,乱了呼吸的节奏。
红痣几乎生出刺,要尖锐地划破她的掌心,醉酒后的麻痹触觉顺着神经蔓延,穿透了四肢百骸。
应止玥用力拥住他,可就在深入的前一霎,陆雪殊却毫无征兆地停下动作,像是没见到她难耐的表情,只安静地回视她。
——陆雪殊也需要她的回答。
应止玥眉心微蹙,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我死之前,会先杀掉你的。”
海水汹涌地倒灌而入,腥冷的水汽涌入鼻腔,逐渐淹过眼眉,于是嗅闻到的只剩彼此的呼吸,连唯一可辨别时间走向的心跳声也缓慢起来。
他总算笑起来,锐利的气质敛成煦白的温雪,浓密的睫毛挠痒而过,轻轻地俯身吻住她。
应止玥抓着他的背,无意识地呜咽一声。
无休止的海水终于淹过一切,于是眼前折射的光线也蔓延成别样的白夜,像是生长起来的刺人藤蔓,将相交接的体温含裹在其中,
应止玥手掌微张,任由水流穿插而过,接着抵上来的是他的手指,与她牢牢交叠着,宛若密不可分。
银山添浪,窗入江海。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受不了,怎么可以这么喜欢。
她咬开他脖颈上那颗艳得浓涩的小痣,尝出来一点他的血味。
这么喜欢,真的可以吗?
应止玥被撞得轻吟一声,却将他抱得更紧。
怎么办。
好想,好想杀掉他。
大小姐是没什么执念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开小姝,平静地当做无事发生。
可是陆雪殊非要回来。
还自说自话,她明明说过不要,还是把命交到她的手里。
没什么执念的人,如果产生了念想,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她本来就是自私自利的性格,才不懂什么爱就是要放开手,让他也过得好。
不行的,只有和她在一起才可以。
既然交到她的手里,就没机会再夺走了。
陆雪殊……陆雪殊是她的。
他会后悔吗?
不过没关系,他后悔也晚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
她在一片饱胀的痛楚中,近乎温柔地想。
没办法,只好拉他一起死了。
第121章 想都别想
最先浮在晨曦日光下的, 是一只水浪濯洗过的香缨。
应止玥捞过它,懒洋洋地在入船的日光下舒展了一下手臂,越过横七竖八昏睡的尸鬼, 指使陆雪殊去柜子里翻出来一件新衣衫给她。
船体被凿破这种事, 当然要由逃生舟的船主于双娣负责。
鉴于目前的于贵妃毫发无损, 于双娣不甘心地张张嘴,在对上应止玥的视线时, 自觉把话咽了下去,自认倒霉地去善后。
至于银子, 那肯定是要从于贵妃那里出了。毕竟,亲姐妹也要明算账嘛。
于双娣只问了一句,“之前在你身边的那个缠着你的小莲,你见到他去哪了吗?”
应止玥眨了眨眼, 因为实在没有印象, 好半天才回道:“死了?”
于双娣:“……”
但她看得倒是开, 或者说, 除了黄公子之外,她虽然对其他的郎君公子也有怜悯之心,但责任心有限,毕竟风尘地出来的小倌怎么也不可能和清白尊贵的黄公子比。
身为非常有名的恋爱脑,于双娣只叹了口气, “死就死了吧,他生前很喜欢你的。”
“小莲?”于双娣走后,应止玥蹙了蹙眉, “他什么时候喜欢我了?我们话都没说过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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