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哗然。没人想到,这试炼竟真是要实打实地要人去拼命。
“不愿意之人,现下仍可退出。给诸位一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留下之人随我走。”
主试官往后一指,石碑前,方才刘退之刚燃起的香正升腾起烟雾。
一刻,两刻。夏青鸢就算不回头看,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一个个地离开试炼场。她的拳攥紧了又松开,却始终没有挪步。场上越来越空旷,最后她索性闭上了眼。
当主试官宣布一炷香燃尽,她再睁眼时,看到场上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再往台上看时,又与刘退之似笑非笑的凤眼撞了个正着。
“死士十五位,为本次应试之人。随我来。”
主试官全程没有看她,这里除了刘退之,其余没有人认识她。夏青鸢心里竟然踏实了一些。随其他人一同走出试炼场,南大营建在京城南郊开阔处,背靠着巍峨南山,近处是火药库、骑兵营、步兵营,不远处则是山林。
“试炼第一关的内容,是搏虎。”
主试官指了指不远处三座营帐:“此三座营帐,供你十五人夜间歇息。一个时辰后,南林内将放虎出笼。自彼时起,至次日辰时,除非危及性命,否则不得杀虎。并且……”
他又指了指营帐正对处,另一侧高挑三丈的木杆顶头挂着的一面将棋,将棋上还拴着一块生肉,向下淋淋漓漓滴落着鲜血。
“你们需护着这面将棋,不为猛虎叼走。未主动护住将棋者,七日后的试炼内,将排行最末。”
主试官交代完试炼内容后,走得潇洒利落。寒风猎猎,山林中,隐隐听见猛虎咆哮。
夏青鸢简单四顾,将身周的同袍们简单分了个类:多数是身强力壮的行伍出身,只有一个瘦弱少年,与她瞧着年纪相仿,瞧着文质彬彬,不知怎的也混进了这斗兽场。
“喂,那边的小子,过来。”她听声抬头,发现是个浓眉大眼的兵士在叫她。其余的人听声音也走了过去,看来是要商量战术。还剩一个时辰,猛虎就要出笼。若是想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内制服猛虎,保住将棋,以及自己的小命,必须仔细安排每个人的职责。
浓眉大眼的将军声若洪钟:“在下曾在北地军中做过都统。若是诸位愿意,在下可暂时拟一个布防战术。”
他在沙地上用木棍画了一个圈:“这圈内即是放虎之地。我们不能杀了此兽,又不能听任其伤人。上佳之策,是控住它,令其不得靠近旗杆。辰时一到,即为通关。”
“有何办法,能圈住猛虎?”另一人提问。
“用网罗,或是用陷阱。成年猛虎长达八尺,弹跳可高达二丈有余。一夜内,我们挖不出如此深坑,只能试试网罗。”
“若是用网,绳子要够韧,网罗还需大。那里去找那样一张网?”
他们不约而同,都看向了营帐。方圆数里之内,不是沙地,就是摆放武器的木架子与演武台。唯一有绳索的地方,就是营帐。
“若是拆了营帐,你我夜间就无处可睡,只能睁眼到天亮。诸位可愿意?”
十五人相互交换眼色,都无一人提出质疑。
“好,那就拆!”
众人七手八脚,将营帐不一会就拆了个干净。做营帐的布坚韧防水,正是做网罗的好材料。
“还有半个时辰。我们需兵分两路,一队去阻拦猛虎,一队尽快织好网罗。谁去与我拦虎?”
几个较强壮的兵士主动站出来,夏青鸢与余下那个少年相视一眼,同时举手:“我们两个织网。”
“好!”指挥者点头,利落地走向不远处的武器架,挑选了几把趁手的长枪。
“上头有令,除非有性命之危,否则,不得伤虎。”又回头看了看夏青鸢与少年:“你们两个,可有防身的武器?”
青鸢对试炼期间对手的关心又惊喜又惊讶,慌忙点头:“带了防身的短刀。”少年则一脸茫然。对方摇了摇头,拔出自己的佩剑扔给他:“战场上,机灵着点。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少年感激地接住佩剑,与夏青鸢一起,将军帐上的布条撕成一段一段,用麻绳捆扎起来。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猛兽嘶吼,山林震动,众人都心中一凛。
猛虎下山了。
连风都变得安静,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以旗杆为圆心,围成一个半圆,年轻力壮者将夏青鸢与少年护在身后。她低头加紧编制大网,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
当众人屏住呼吸的一刻,视线里慢悠悠出现了一只斑斓猛虎。那虎肌肉匀称有力,皮毛泛着油光,是一只成年健康的野兽。猛虎踱步进了演武场,或许是百里之外就闻见了血腥味,直直地朝着旗杆走了过去。众人如临大敌,都举起长枪,蓄势待发。大网还剩一半才编完,夏青鸢数着格子,少年挥刀斩布,手法利索,两人配合无间,对四周的险境恍若不闻。
猛虎视察左右,发现众人都按兵不动,就一声长啸,朝旗杆扑过去。
它力道极大,如此一扑,旗杆必定被扑倒,或是折成两半。但就在那一瞬间,一个长枪与刀剑组成的兵阵挡在了旗杆与猛虎之间。
十余个兵士都背靠背站立,各自护住了彼此易被伤到的弱点,长枪朝外,刀剑补缺,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这是短时间内,最为有效的防守与进攻策略。
那猛虎大略也见过刀兵,瞧见寒光闪闪的铁器后,下意识退后了几步,后爪刨地,发出不甘的怒吼,让人听了胆寒。猛兽后退了几步,又一次飞扑过来,却在不动如山的枪阵前被硬生生挡了回去。
“织好了!”夏青鸢一声大喊,恼怒的猛虎刹那间回头,才看见角落里还有两个人,立马扑了上去。
“小心!”“抓住!”两边同时大喊,她与少年将大网的另一端甩了出去,被攥在兵士们手里,四角撑开,其余人迅速后撤。
“收网!”在猛虎扑过去的一瞬间,她与少年迅速向旗杆方向跑,猛虎来不及刹住,被脚下的麻绳绊了个趔趄,一头撞进了网中。大网迅速被收紧,猛虎被困在其中,怒吼挣扎,越挣扎,网罗越紧。大网尽头的麻绳分成两端,由两队人撑着,恰好令猛虎动弹不得。
“这网能撑多久?”一人担忧地看着猛虎开始啃咬麻绳,回头问夏青鸢。
她咬着牙估算了一番,开口道:“最多……三个时辰。”
众人顿时有些泄气,此时少年却突然开口:“诸位弟兄,且请忍耐过这三个时辰。我有办法,护住将旗,又不伤虎。”
“什么办法?”众人都回头看他。
少年一笑,露出颊边两颗虎牙,下巴朝旗杆抬了抬:“我带着那块生肉,将虎引到山里,你们就都能活,也能通过试炼。”
众人一时安静。少年又笑了笑:“我是替我阿兄来的。我天生有寒疾,最多只能再活一年。阿兄去年刚及冠,在六扇门当公差,一直想做羽翎卫,却在数月前,因顶撞了世家的马车,被当街杖毙。”
他的眼神平静:“我只希望,在死之后,诸位记得我与阿兄的事,做羽翎卫之后,替我与阿兄报仇。”
猛虎又怒吼一声,山林动摇,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不可。”夏青鸢咬牙开口:“既已一同入了试炼,就都是同袍。若是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愿留在此地,坐享其成。”
其他人听了,面面相觑。接着,方才那个指挥者也闷声开口:“我也同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十五个人都表示要和少年一同去。
少年不吱声,继而笑了,低着头,笑得肩膀耸起,像是风中飘落的叶子。“没想到,我竟是在这死地,遇见了当真关心我死活的人。”之后,他放开了手中的麻绳,迅速朝旗杆冲去。
“别犯傻!”男人在他身后怒吼。
“我方才想通了一个法子,就是摘将旗。”少年回头一笑:“试炼的规矩是不让虎毁了将棋。我若是将它带走藏起,你们就可专心对付它。”
众人一时放下心来,看着他灵活地叼着短刀攀上旗杆,又用刀将旗帜割下来卷在怀里。
少年爬下旗杆,对拉着大网的众人与猛虎长长叩首,继而消失在密林中。
少年走了。余下十四人与一只虎大眼瞪小眼。那猛虎起先焦躁不堪,不住地用牙磨那绳子。后来渐渐疲了,也瘫倒在地。
“如此看来,说不定可撑到辰时。”有人小声说。此时天色渐晚,天边疏星残月。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夜深了,有人力竭筋疲,开始眼睛半睁半闭。
“不能睡!给我起来!”男人踹了打瞌睡的同伴一脚,压低了声音训斥:“你想死在虎口么?”对方立刻一个激灵醒过来,继续握紧了绳索。
天色越来越深,猛虎却睡醒了一觉,目光迥然有神地醒来,只盯着旗杆上的肉块。
大难临头。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诸位,听我号令,若是那虎朝旗杆扑,我们就放手。待它吃饱,再困住它。”发令者是夏青鸢。众人都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点了点头。
下一瞬猛虎果然朝旗杆一个猛扑,众人及时撒开网绳,才不致将大网毁坏。老虎三蹦两跳就扑倒了旗杆,撕下生肉,两口就吞吃了个精光。
吃饱喝足之后的猛虎安详地舔着指爪,竟不再对他们攻击。众人手里拿着长枪短剑围成一圈,徐徐拉网,静待老虎再次站起。
又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老虎竟然睡着了。这办法凑效,众人都暗中舒了一口气。
天光初霁时,众人都一宿没合眼,疲惫不堪。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算是试炼通过了。
“小兄弟,还没问你的名字。”最初指挥的男人看了一眼强撑着站立的夏青鸢。“你这病弱公子似的,为何要来做羽翎卫?”
她勉强笑了笑,鬓发在风中飘扬:“在下单名青鸢。来应征羽翎卫,从前是想查明当年家中冤案的真相。如今是……想做个能扭转时局的人。”她仰头望着半明半暗的天,天边已浮现出鱼肚白,镶着初阳的一道红边。“我有许多亲人与故旧,死在太阳出来之前。我想活下去,替他们看看太阳出来之后,人间是什么样。”
男人笑了笑:“我从前也同你一样。可从军十年,我在北地的同袍都死光了,只剩我一个。”
“大哥为何要做羽翎卫?”她为驱赶睡意,竟在这紧要关头闲聊起来。
“我家婆娘死得早,留下一个小女儿。做北地军,军饷连自己都养不活,寒门子弟只有做羽翎卫,才能出人头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起来:“待到升了军衔,给我宝贝女儿攒笔好嫁妆!”
说笑间,那猛虎忽地睁开了眼。黄金般的巨眼左右四顾,众人顿时清醒,都拿起武器,如临大敌。一刻,两刻。那斑斓猛虎舒展四肢,不紧不慢地在他们面前逡巡。辰时快要到了。
只听远方传来一声军号长鸣,接着是一声嘹亮宣读:“辰时已到!”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气,几个年纪轻的甚至死里逃生乐极生悲,抹起了眼泪。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山林里跑出一个少年,朝着他们挥手,怀里扛着被她护了一晚上的
将旗。
而那猛虎却还在原地,听见脚步声后猛地回头,后腿跃起,直朝少年飞扑过去。
“小心!”男人挑起长枪就冲了过去,挡在少年身前。与他一同冲出去的,还有一个瘦小敏捷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个瞬刹,飞扑的老虎定在了原地。然而,一只前爪已经拍进了男人的胸口,他手里的长枪贯穿了老虎,而同时飞扑过去的夏青鸢手里拿着短刀,刚刚没入老虎的后颈。少年被挡在男人身后,鲜血喷洒在三人身上。
在那一瞬间,阳光照射大地,天亮了。
“大哥!!!”
少年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荡在演武场上。
夏青鸢的手颤抖不已,那把短刀仍旧插在老虎的后颈。巨兽哀嚎着倒地,她立马飞扑过去,查看男人的伤势。
纵使夏青鸢的短刀及时刺进了老虎的要害,没让它将爪下的人撕成碎片,但那一爪已拍碎了男人的五脏六腑,浓稠的血从他嘴里不住地流出来。所有人都默然上前,围在濒死的男人身边。
“我、我家的女儿……”他瞪着一双眼,不甘地看着面前的人。夏青鸢半跪在地,握住他的手:“大哥,我夏青鸢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大哥家的女儿就是我的姊妹,我定会给她准备一份全京城最好的嫁奁。”其余的人都垂首附和,少年已经泣不成声。
“我、我家住城南第九巷,小女名、名叫春兰......”
又一声嘹亮号角响起,演武场尽头的大门开启,穿着铠甲的主试官走出来,朝所有人行礼,神色肃穆:
“恭祝余下十四位应试者,全数通过第一关试炼。第二关试炼之地在马场,请随我走。”
其余人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演武场,只有夏青鸢和少年还留在原地。她一身是血地看着方才还谈笑风生的男人逐渐冰凉。少年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把泪水混着血水往身上一擦,上去搀扶起夏青鸢:“走。”
她也缓缓站起,眼神里多了一些从前没有的情绪:“走。”
“第二关是在南大营的山林中。这是余下九日里,各人所需的干粮,另有一柄短刀。能在这林中活九天的人,便可成为羽翎卫。”这次宣布规则的不是刘退之,而是换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若是我们都活下来了呢?”
“你们之中,必定有人死。”主试官面无表情。
月黑风高,那是第一夜。夏青鸢与少年作伴,在密林中穿梭。
“还没问你的名字?”夏青鸢试图化解尴尬。
“我与阿兄都是孤儿,没有名字。从前开过药铺,乡人都叫我药郎。”
“药郎小弟,你昨夜在山上时躲在哪里?”
少年眼睛眨了眨:“跟我来。”
(十)
八天后,距京城千里之外的扬州城内,歌馆楼台,笙箫争奏,处处楼头都有美人红袖招。
确实是销金窟,歌舞场,繁华风流地。
在某处阁楼上,窗前坐着个神色冷漠的玉面郎君,手里拿着玉杯,那玉杯的颜色与他的手相同。离他不远处,聚着一群美人叽叽喳喳,时不时探过头去张望。只是谁都不敢近前劝酒——只因他身上穿着那件玄色绣鱼龙的锦袍与腰间的雁翎刀。
这郎君俊俏,却实在消受不起。
此时,却有人在陆远身后,不怕死地拍了拍他肩膀:“陆大人,许久不见。”
陆远正握着酒杯陷入沉思,竟没有察觉那人近前。回头看时,却见是滇南王刘退之。
刘退之还是那幅花孔雀似的老样子,笑嘻嘻地握着一柄镶金带碧玉坠的紫檀扇,行走时带着春风。
“你不是在南大营试炼新来的羽翎卫吗,怎么又跑来了扬州?”陆远眉毛一抬,像是有什么不好预感似地,暗中握紧了酒杯。
“本王不辞千里来扬州,是要告与陆大人一件要紧的事。”
陆远喝了一口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刘退之慌忙摆手:“陆大人切莫迁怒于我,在下不过是一传话之人。”他清了清嗓子,才正色道:“试炼第五天时,主试官来报,说山中不见了两个应试者。两人同行,都是小身量。其中有一个,应当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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