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蓦地放下了杯子,刘退之吓得往后坐了坐:“陆大人,听本王说完。”
“本王收到消息时,派人将所有应试之人家底都查探了一番。你猜如何?”
刘退之摇摇头,冷笑了一声:“这十五人,除那女人之外,全是韩党。而与那女人一同失踪的少年,原本是九千岁豢养的门客之一,擅长易容易形,以毒药杀人。有个外号,叫‘药郎。’”
陆远起身就向外走去,却被刘退之伸手拦住:“陆大人,此计是调虎离山,你看不出吗?”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腰上的剑弹出刀鞘。
“九千岁此举,就是为了请君入瓮。陆大人如今身负王命查案,一旦擅自回了京城,就是
擅离职守,必遭韩党弹劾。况且……就算是去了京城,你又岂能擅闯南大营?那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陆远停了步,看着刘退之:“殿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我?”
刘退之摇了摇扇子,语气风轻云淡:“陆大人果然是关心则乱,竟才察觉到这局棋里有我。不过,见你如此着急,也甚是有趣。”
滇南王慢悠悠坐下,低头把玩着扇子,又歪着头仔细瞧陆远的表情:“陆大人知不知道,那丫头在试炼第一关就敢抽刀与虎搏杀,那不要命的样子,我见了也喜欢。不如你将夏青鸢让给了我。又或者……我将她杀了,替陆家报了当年的仇?”
“你不敢。”陆远冷眼看着他,然而滇南王依旧有恃无恐。
“陆大人对你这位冒牌夫人的感情,怕是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他用扇柄戳了戳陆远:
“你在乎她的生死,甚于你自己。”
陆远一把握住他扇子的端头一推,对方退后一步,笑嘻嘻地将折扇收起。
“素来寡言无趣的人,不知道发起疯来是个什么模样,本王倒是很想看一看。”
接着,滇南王从怀袖里掏出一条红丝绳,放在手心里。陆远只看了一眼,就眼色瞬间一变。
红丝绳穿着银珠子,中间有一只雕工朴拙的银燕。是他临行时亲手戴上的。
“她在哪儿?现在说实话,我可留你全尸。”他拽着滇南王的衣领,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陆大人,现在杀我你可要后悔。”滇南王依旧不慌不忙。“本不愿揽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是看在小丫头的面子上才插手管一管。”
陆远放开了他:“这么说,你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知道,但上头有令,本王不能告诉你。你看,我也是个提线木偶,不过是来找你喝茶罢了。”滇南王将扇子往下一指,陆远顺着他所指向下看去,却看见楼上楼下方才喝酒谈笑的宾客都一时寂静,腰间佩刀都是清一色的军中制式,原来都是便衣的官兵。
“陆大人,且忍过今日。若是踏出一步,就死生由命了。”
陆远四顾一圈,四周人皆拔剑而起。琳琅满目都是铁器叮当。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本弹出的刀又收回了刀鞘,转回身坐在了茶席上,拿起玉杯,仰头一口饮下。
刘退之没料到他如此淡然,反而措手不及,摇头笑了笑,也随他一起坐下:“陆大人果然知晓孰轻孰重。”
就在此时,陆远一个翻身,从茶席旁开着的窗户边飞身跃下。扬州这处酒楼临江,江边是百尺高台。
“疯子!”刘退之脸色大变,立刻冲到窗边,却看见陆远攀着阑干外,踩着墙角的飞檐一跃,跳进了楼下的客房。
发现陆远没有寻死,刘退之松了一口气。楼下响起一片宾客们的惊声尖叫与杯盘翻到的声音,想必是他从那客房里冲了出来,要离开这间雕金的牢笼。
然而刘退之却展开了扇子摇了摇,并没有下令追捕的意思。众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几百双眼睛都望着他。
“追。”他慢悠悠地伸出手指,指了一个与陆远逃跑线路相反的方向。
另一边,陆远在销金窟里四处穿梭逃遁,身后是紧随的官兵。终于快要到出口时,却看见大门早已被官兵堵得水泄不通。他向后看,身后是楼中的望江台,外面是滔滔江水。
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就算是跳进了江里,也会粉身碎骨。
前有追兵,后无退路。
他咬咬牙,抽出佩刀,朝着堵在门口的官兵们冲了上去。
一个、两个。这不是战场,他不愿用佩刀,只是用肘击和刀柄击昏或打晕对方。只是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渐渐难以招架,而大门近在咫尺。
这一幕与少年时的某一幕是何其相似,只是这一回,陋巷的尽头没有骑马的少女来救她。
陆远的喉头渗出鲜血,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真寂寞啊,看见你,就好像看见多年前的我自己。”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却是方才还在楼上饮茶的刘退之。众人一时停手,刘退之摇着扇子,缓缓踱步走向陆远。
”陆指挥使,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刘退之回首,合上扇子对官兵吩咐道:“今日追击逃犯,逃犯渡江而遁,下落不明。知晓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收了刀剑。陆远擦了擦脸上被划出的血道,向刘退之行了一礼。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快滚。”
(十一)
那是第九日的深夜。距离试炼结束,还有三个时辰。
溶洞里,夏青鸢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天坑,面前是拿着刀的少年。只要再向后退一步,她就是万劫不复。
“我本来不想杀你,可我要是不杀你,我就得死。”少年拿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我兄长与我爹都死了,死得比一头骡马还要轻贱,我得活着。”他像是在向夏青鸢解释,自己骗她进了山洞又将她逼到悬崖边其实是有苦衷。
她缓缓挪动,身后的石子滚落进天坑,掉落许久才听见回响。一直后退的她听见了少年那句话,却突然奋起,伸手抓住了刀柄,猛地使力向前一推。少年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她又借力扭转刀柄,少年手腕吃痛,下意识松开,那刀就画了个弧线,又到了她手上。
攻守之势彻底扭转。她提刀对准了地上的人:“你是什么时候计划好这一切的,在试炼之前么?方才那位大哥的死,也是你安排好的吗?”
少年听见她提及的名字,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表情狼狈至极。
“方才你问我的名字,我只说,乡里人都叫我药郎。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真名是什么。”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后就是天坑,却浑然不觉,笑着的表情比哭还要瘆人:“我是春兰,我就是春兰!!方才被老虎害死的人是我爹!”
“你说什么?”夏青鸢像是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你还不明白吗?这次试炼就是个局,就是为引你来这山洞,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我、我爹,还有你方才见过的十四个人,全是陪你做一场戏罢了。”
“是谁要杀我?只为了杀我?”她打了个冷战,却死死握着刀。
“我们都是被买命杀人的死士,只接任务,不问缘由。”自称是春兰的少年仰着头,表情如释重负,竟有些解脱的喜悦:“若是我没能杀了你,就劳烦你亲手将我了断。若是我活着从这里出去,会生不如死。”
他闭上了眼,像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迟迟没等到对方的刀割破自己的喉咙。
“你走吧。趁现在洞口无人。”夏青鸢竟后退一步,仍旧提着刀,却给对方让出了一条路。“别人问起,我会告诉他们,你掉进了天坑。”
对方的眼神先是惊愕,继而是狂喜,最后是混杂着内疚与怀疑的一问:“放我走了,你呢?”
她仰头向后,靠在石壁上,很轻地,又极为疲累地喟叹了一声。“再过一个时辰,试炼就结束了。只要撑到那个时候不死,就还有希望出去。”
春兰慌忙站起,跌跌撞撞地往洞口跑去。那洞口依稀可见天光。
天要亮了,可外面全是明刀暗箭。夏青鸢靠在石壁上,超乎寻常地平静。
“有一件事,我没骗你。我的兄长确是被世家害死的,我家也确在城南第九巷。若是有命活着,我们外头见。”
他最后看了夏青鸢一眼,就消失在光的尽头。
(十二)
陆远从扬州赶回京城时,恰好是试炼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时辰。
南大营前大门虚掩,没有守军,像是请君入瓮。他在踏入门前的最后一刻停住了脚步,身后的马由于长途跋涉,嘶鸣一声,倒地而死。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原地背手而立,初晓的寒风吹动他的衣摆。
“只差一步,你不进去救她么?”
陆远没有回头,因为那声音极具辨识度,是窈娘。
“万一她没死,我不能违背承诺。若是她死了,我与她一起。”陆远闭上了眼,像是入了禅定。
“你和她可真像。”窈娘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周礼也在,你可放心了?”
陆远难得地对窈娘一笑:“多谢。”
“何谈谢。”她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是帮我自己罢了。”
南大营内,夏青鸢握着手里的短刀,朝洞口走去。外面果真围着一圈人,她数了数,十三个,没有那少年。心里松了一口气。
之前患难与共的同袍,现在都用刀锋对着她。她直视每一个人的脸,却发现人人都是木然。
她调整呼吸,拿起了短刀。
“还有我。”
她回头,看见天边一抹泛白晨光的尽头,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周礼。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与她并肩而立。脸上和身上都有伤,像是从不知何处逃出来的。“出去再解释,先来打一场。”他唰啦一声抽出佩刀,带着北地的寒气。她也举起刀,两人背向而立。
“还有我。”她身后,少年,或者说是少女的声音响起。她知道是春兰。她从阴影处走来,走进光里,与她和周礼并肩而立。
对方也在此时动手,寂静的山林中,只闻刀剑撞击的清脆响声。
(十三)
两个时辰过去,天亮了。在第一丝晨光的照耀中,试炼场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夏青鸢与周礼一前一后,浑身带伤地走出大门。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陆远。看见她出来的一刹那,冰封似的表情瞬间解冻,眼睛顿时亮起来。他也伤痕累累,疲惫至极。自扬州至京城千余里,他日夜不停地跑了三天三夜。
“我回来了。”她张开双臂,朝他扑过去。陆远稳稳地接住了她。
“回来就好。”他埋首在她颈项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们安静地拥抱了许久,直到下一刻夏青鸢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拿起她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看得周礼都闭上了眼直呼血腥。
陆远一声不吭,只是蹙眉咬牙,专注看着在他小臂上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才松口。他另一只手仍旧抱着她,轻拍她的背。
“窈娘大人,你可知道这师娘好容易逃出生天,出来却咬了师父,是什么意思?”周礼在不远处和窈娘八卦,但声音分明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你这么好奇,不如自己去问。”窈娘嘴上说着,手里却递给周礼一个小瓷瓶,眼睛不自在地瞟向别处:“喏,伤药。”
听见两人的八卦,夏青鸢才略微与陆远拉开距离,上下打量他的伤势,一边皱眉一边笑,眼泪终于流下来。陆远一把抱起她,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试炼场。
周礼正打算追上去,被窈娘一把拉住:“你去做什么?”
“试炼被人动了手脚,自然要追究啊。”他理直气壮。
“我会追究。”窈娘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他潇洒一笑。
周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从今以后,我不再是韩党了。”窈娘说得轻松,眉梢眼角却分明有着更复杂的情绪。
不多时后,陆府院内,浴室里灯火昏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窗缝里依稀可见屏风上挂着几件尘土与血水混成一片的衣服。一门之隔的浴室外,陆远靠着阑干休息,却仍留意听着屋内的动静。
“当真不需我进去帮忙?”他又开口问了一次。
“不、不需要!”夏青鸢红着脸,心一横把自己泡进药桶,简单处理过的伤口接触到热水,痛得她倒吸冷气。片刻后,她终于整个人浸没在桶里,才抬起头去看窗外陆远的影子。
“稍晚些时,我有话同你说。”他偏过头,树影婆娑,倒映着一个弧线俊秀挺拔的侧颜。
“什么话?”舀水声停了。
“是关于你失忆之前,在京城的事。所有事,我都告诉你。”他的声音干涩。
她不说话了,只有单调的舀水声。许久,她才答应了一声:“好。”
突然,夏青鸢发出一声惊叫,陆远迅速破门而入,佩刀出鞘,神情紧张:
“怎么了?”
却看到她从浴桶里跑了出来,身上胡乱裹了一件陆远的外袍。肩颈弧线漂亮,长发挽起,随意找了根木棍盘起来,后颈洁白,那些大小刀伤就更加显眼。
陆远立刻别过头去,耳根红得发烫。
“有、有老鼠!”她对陆远的异状毫无察觉,不管不顾地跑到他身旁,半边身子贴着他,手紧紧挽着他手臂:“在那儿,在那儿!”
墙角的老鼠吱吱叫着,瞬间消失在墙缝里。
陆远咳了一声才开口:“改天让管家将墙缝补一补。”说完,屋里陷入暧昧的寂静。她瞬间松开了手,慌得涨红了脸:“你、你出去。”陆远却不放手,索性扔了手里的剑,握住她下巴抬起,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往前一带,她就整个人被控在怀抱里。
“我方才救了夏小姐,想讨个奖赏再走。”他摩挲着她腰后的衣料,眼神却十分刻意地不向下看她,夏青鸢却受足了煎熬,终于忍不住,踮着脚在他喉结处吻了一吻:“可以了吧?”
陆远的眼神瞬间变了:“不够。”接着他捏起她的下颌,准确地吻了上去。
(十四)
她沐浴得心猿意马,披上衣服出了浴室,却见走廊的另一处站着一排从未见过的侍女,穿着宫中的服饰,手里捧着金漆檀木托盘,每一只上面都放着几件衣料,看着十分贵重。
陆远的书房里灯亮着,隐隐传来说话声。她又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多走了几步,房里传来的人声却让她停住了脚步。
是韩殊,九千岁竟然在这个时候拜访陆宅。
她还想继续听下去,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宫女径直向她走了过来,原来是宫中负责礼制的女官:“圣上有旨,赐夏青鸢从四品羽翎卫职,并鱼龙锦袍一套,雁翎刀一柄,素锦玉带一条。”
宫女手里捧着的金盘中,装着圣旨。
书房的门在此时打开,韩殊与陆远前后走出。她站在走廊里,恰与韩殊的眼神对上。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传说中的九千岁。他比第一次在金楼时消瘦了一些,不惑之年鬓边已有白发,但风姿气度依旧。
“左相,试炼场上那些人,说他们是韩党,奉命杀我,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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