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接问了出口。陆远神色微变,韩殊的凤眼里却现出笑意:“夏姑娘心直口快,倒是像极了乃父。”
晚风微冷,她强忍着愤怒,直视韩殊。韩殊笑了笑,偏过头去看了看金盘里的圣旨,伸手直接拿起递给她:“试炼场上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这羽翎卫之职,确是圣上下旨所赐。”
她紧攥的拳头收紧又放开。“其他应试者呢?”
“此次试炼,除一人搏虎而死外,其余十四人悉数入选羽翎卫。”韩殊今天极富耐心,不仅不生气,还有心情与她聊天。
“韩某今日特来一趟府上,就是为澄清此事。劝夏姑娘接了圣旨,这是圣上的意思……也是韩某的意思。”
韩殊又走近一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想知道当年的事,要先站得够高。”
晚风拂过三个人的衣角,夏青鸢思索了片刻,上前接过了圣旨。
“好孩子。”韩殊眼角扬起,点头称赞。一双凤眼笑时更像狐狸。
“换上军服,明日去羽翎卫衙署述职。指挥使陆远今起革职待令,扬州的案子,需劳烦夏姑娘继续查。”韩殊交待完,朝陆远点了点头,就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后院。金漆托盘被整齐摆放在屋内,在烛火下发着暗金色的幽光。
她此时才惊愕地看向陆远,他无奈一笑:“我此前违背军令,提前从扬州回了京城。”
夏青鸢打了个寒战。她此时才意识到,这个局布得有多么仔细:先是将陆远派去扬州,同时给自己发了试炼邀请,早早布置好一切陷阱。等她进了试炼场,生死攸关时,再以此威胁陆远,让他不惜违命,千里奔赴回京城救她。
若是她死在南山溶洞天坑里,尸骨无存,对方可将这一切伪装成一场意外;若是陆远违命,擅闯南大营,那么等待他的就不只是革职,而是死罪。
然而对方没有算计到的是,被威逼利诱踏入试炼场的死士竟然敢冒死救她出生天;也没有算计到陆远能耐得住那余下几个时辰,独自守在南大营门前,直到她活着出来。
而如今她手里拿着的委任羽翎卫的圣旨,这个她此前极为渴望的东西,现在却变得像个
笑话,笑她在被耍得团团转、险些丧命之后,仍旧接受了那个人的施舍,只为了继续活下去,继续向上爬。
这样的自己,与韩殊又有什么分别?
“鸢儿,别胡思乱想。这是你应得的,既然给了你,就别放手。”陆远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了现实。
“那你呢?”她继续追问:“你千辛万苦,才坐上那个位置。现在因为我……”
“我心甘情愿,从未后悔。”他洒脱一笑,伸出手臂将她拉进怀里:“陆某自幼命数多舛,如今既已得到了你,失去些其他无关紧要的,反倒更心安。”
陆远的怀抱温暖可靠,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一些。冷不防他在她耳垂吻了一下,声音低沉:
“方才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完。”
她被吻过的耳际瞬间烫起来,温热血流顺着肩颈烧过去。此时她才想起原本来找陆远是为了什么,而陆远的唇早已自顾自地继续在她颈侧游走。
“你、你等等。”她心原本里一团乱麻,被他一搅,又掺杂了些别的情绪,复杂难言。
“等什么?等你去扬州赴任, 剩我独守空房吗?”
“明日你就要去扬州赴任,周礼会陪你同去。”
“你如今倒不为难周礼了?”她笑得眼睛弯弯,全是坏心思。
陆远讳莫如深地一笑:“现在有人拘着他,无需我操心。”
“试炼场的事,陆大人觉得,可是韩党所为?”
“韩党之内,也有派系林立。韩殊做事向来借他人之手,若真是他所授意,也一时难以挖出证据。”他抚摸她的头发,声音平静。
“若此事从头至尾都有韩殊授意……那么此次扬州的案子,怕也没那么简单。”
“不过,此次我去扬州几日,却没查出什么线索。扬州自古是九州通衢,繁华富庶,此类怪力乱神之事,又甚于京城。你要多加小心。”
“无事,有周礼陪我一同去。”
陆远被噎得无话,顺势请掐了一把她的腰:“长本事了,气我倒是很有办法。”
“对了,你在扬州时,是谁告诉你我在试炼场性命堪忧的?”
“是滇南王。”
夏青鸢心里一惊,继而又觉得合理:滇南王是那一场试炼的主持者,也是唯一可以出入南大营的人。
“你怎就信了他?万一他是骗你的呢?”
陆远不说话,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红手绳,小银珠穿着一只燕子。她看了就恍然大悟,想必是自己在与虎搏斗时掉落,被刘退之捡走,又作为她遇险的证明给了陆远。
这一局如此环环相扣,令她不敢细想。但更令她心中震动的是,平日里心思缜密的陆远,竟然被一根手绳就骗来了京城。
“这就是色令智昏吗?”她笑着问他。
“是啊。色令智昏。”他摸索着找到她手腕,重新将手绳系到她手上。
陆远承认得大方,她却害羞起来,看着红绳傻笑:“没想到,羽翎卫的指挥使也有过不了的美人关。”
“鸢儿。”他看着她,语气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怎么?”
“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平安喜乐地活着。忘了我也无所谓。”
“好啊。”她笑容里有许多情绪,有些他看得懂,有些他看不懂。
“我答应你。所以在那之前,你不许先离开我。”她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表情。
“只要你要我在你身边,我便绝不离开。”
第6章 第五集 河神庙 (一)
三天后,扬州府。
此时正是暮春,家家户户流水垂杨,弦歌处处。穿着男装便衣的夏青鸢与周礼走在街上,她一路看见什么都新奇,左顾右盼,周礼恨铁不成钢地一路拽着她:“夏公子,还有正事没做呢。”
此次来扬州查案,她的对外身份是与友人出游的公子。周礼与她一高一矮,一个潇洒张扬一个秀气可爱,倒引得不少路人频频回头张望。还有几个胆子大的歌伎,拽住周礼的袖子不撒手,拉着他们就要往旁边点着红灯笼的暗巷里拐。他们好说歹说,最后是周礼心一横,攥着夏青鸢的手腕举起来,大义凛然地开口:“姑娘不必了,我、我们有人陪。”
夏青鸢:……
歌伎果然瞬间放开了他,临走还白了他一眼。夏青鸢马上嫌弃地撒开周礼,思索了一下又点头:“这招好用。你我这几日查案时,若再被纠缠,就用这招应付。”
周礼咳了一声,还没说话,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这样怕是不妥吧。”
周礼和夏青鸢同时回头,看见面色不善的陆远站在巷口,身后还有同样脸色不大好看的窈娘。陆远也换上了便装,只有窈娘穿着羽翎卫的制服。
“陆大人!”夏青鸢看见陆远两眼放光,立刻狗腿地跑了过去,陆远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马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身边。
周礼也看见了陆远身后的窈娘,不知为何突然没了方才的伶牙俐齿,支支吾吾了一会才憋出一句:“师父怎么来了,你不是还在京城禁足吗?”
“我在京城关了三天,写了一百封折子诉冤情。圣上不堪其扰,发配我来扬州协同查案,将功折罪。”他耸耸肩:“我现在身无官职,又是戴罪之身,还望各位大人赏我口饭吃。”
周礼幸灾乐祸地一笑,指指窈娘和夏青鸢:“那得问窈娘大人与师娘愿不愿意。毕竟现在,他俩才是我上司。”
陆远踹了周礼一脚,他灵巧一躲,肩膀恰好碰到了窈娘。两人都默契地闪到另一边,像是刻意避嫌。
夏青鸢看着这几个在刀尖上滚了许多年的人精,此时却玩闹得像十几岁的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几个人笑作一团,在扬州的小巷里,楼头有美人隔窗弹着前朝曲调,唱着旧情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二)
深夜,白天喧闹的小巷内,此时寂静无人,只剩下朱红灯盏微微摇曳,上面写着伎馆头牌的花名:春琴秋扇、柳娘吴姬。
小巷深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身后传来娇滴滴的声音:“郎君留步~”
男人立刻回头,木门后伸出一条素白的手臂,将他拉了回去。
“郎君已经许久没来看妾身,此次回龙隐,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柳娘莫怪,只因今年涝灾,龙隐镇的茶叶生意不好做,要不是那该死的……我也不会此时才得了钱来看柳娘。”
“听说那边近日乱得很,还有村民抓了平民女子去祭河神。郎君可见过?”
黑暗中,男子的脸色明显地变了变,又装作无事地笑起来:“什么河神,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罢了。不过灾年兵匪多,柳娘近几日好生待在扬州等我,河神自然找不上你。”
美人听了,也眉开眼笑,揽过男子的肩膀说起悄悄话,两人就在门口的朱红灯笼下你侬我侬。可在男人看不到时,那美人的眼里,分明闪过一瞬间的恨意。
就在此时,深巷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个女子。她穿着只有新嫁娘才会穿的大红衣裳,脸却涂得雪白。她踩着山里人登山采樵才穿的木屐,踩在深夜的石板路上,声音清晰可闻。
嗒,嗒,嗒。
走近了才看到,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接一个的女子,都与第一个一样的装束。她们手里提着朱红色的灯笼,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如同鬼火。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女子开口唱起歌来,腔调古老,旋律哀伤。她刚一开口,那门边的男子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萧郎?”美人眼睁睁看着男人变了神色,却装作浑然不觉,还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你、你听不见吗?”男人不敢回头,只听那木屐声音越来越近,一阵风吹过,歌声缥缈,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阴曹地府。
木屐的声音停止了。
“呀,萧郎,你看你身后——”柳娘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男人早已吓得抖如筛糠。美人只轻轻一推,男人就从台阶上倒了下去,摔倒在小巷的石板路上。
他还没站起,就看到了眼前一双绣着双凤的婚鞋。那是她的手艺,那个被他亲手卖掉的女人,他的未婚妻。
“萧郎,我来接你了。你说过,等开春茶山有了新生意,你就回龙隐镇娶我。”
穿着大红衣裳的女人开口,声音哀怨嘶哑,像用指甲刮过木板。“我等啊,等啊,等到他们把我送给河神,等到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没等到你。你抬头看一看我呀。”
男人根本不敢抬头,只是不住地磕头,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这、这都是你父、父兄逼我的。他们说,我如果不能娶你,就、就得把你送给河神,免得玷污了你家的门楣。”
“萧郎,你为了娶那扬州好人家的女儿,就不要我了吗?”女人伸出雪白的手,十个指甲都涂着鲜红的蔻丹,像是染着血。
“不、不是。你我原、原没有正经的婚约。那些平常说的玩笑话,不、不作数的。”
女人笑了,笑声回荡在窄巷里,凄厉又哀伤:“我恨我当初信了你,更恨我父兄信了你。我如今不人不鬼,你说这债,我要向谁去讨?”
又是一阵风刮过,整个小巷的灯都熄灭,一片漆黑中,只听见男人短暂又绝望的一声惨叫。
(二)
第二日,扬州府衙刑狱外的院中,站着四个人。
“这死者是在五更天被人发现死在巷中,四处无水坑,昨夜也没下雨,为何他……”周礼看着眼前的尸体,正在冥思苦想。
“为何他的死因是溺死,对吗?”夏青鸢绕着尸体走了一圈,与陆远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口与周礼确认。
四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昨日刚来扬州,就见识了这样的惨案,还是发生在曾经走过的巷口,难免有些心有戚戚。
死者年纪接近而立之年,衣着颇为体面,腰间的钱袋里还装着不少银锞子。显然凶手不是为钱财而来。他身上干净,连衣领都没有沾水,可鼻腔里却都是水草,指缝里还有湿润的泥土和苔藓。方才仵作已验看过,确是在水中窒息而死。而掌管户籍的小吏也翻出了死者的档案:此人姓萧,平日里常驻扬州,靠着运河做茶叶生意,正是龙隐镇人。
龙隐镇,溺水而死。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河神。
正在此时,又有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进了院中,送上一个名帖,上面字迹娟秀,却是扬州
有名的花街头牌之一:柳娘。
翻开名帖,里面只有一行字:“请羽翎卫陆指挥使今夜三更时来寒舍一叙。”
花街头牌邀人半夜上门拜访,听起来实在透着诡异。陆远立马看了夏青鸢一眼,她却在关心别的事:“这位柳娘为何知道你来了扬州?”
周礼还不怕死地补了一句:“还特点名只要他自己去。”
此时,方才侍立一旁的家仆行礼后开口:“我家姑娘吩咐,陆公子若是愿意,可带一位同伴前去。”
“那我就勉为其难……”周礼跃跃欲试,被窈娘和陆远同时白了一眼。接着,陆远看了看夏青鸢:“去吗?”
她立刻点头:“去。”
陆远笑得意味深长,心情颇好地对家仆回复:“请回禀你家姑娘,夏公子与陆某将在约定的时辰登门叨扰。”
夜三更,夏青鸢换上了羽翎卫的制服,与便装的陆远一前一后走在深巷中。因为前一夜
发生过命案,小巷的四至都安置了守卫。见到夏青鸢的鱼龙袍与雁翎刀,问都不问,就放他俩进了小巷。
“这身袍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管用。”她摇头感叹。陆远也哂笑一声:“这就是当权的滋味,多少人戒不掉,由此成了钱权的走狗。”
柳娘的宅邸就在前面。他们走到门口时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那门前的青石板路,正是早上死者被发现的地方。
门前朱红色的灯笼在暖风中摇曳,上面以墨书“柳”字,字迹娟秀,与名帖上的一样,也是这位花魁手书。
夏青鸢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门内响起木屐落在地上的声音,嗒,嗒,嗒。
接着,门闸卸下,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张艳丽慵懒的脸露出来。柳娘不过是薄施脂粉,却也像出水芙蓉。一双眼像是刚哭过,眼角通红,确实是让人怜爱的美人。
“柳娘,在下是夏青鸢,这位是……陆公子。”她自我介绍完,忍不住观察了一下陆远的表情。发现他对柳娘的美貌并未特别吃惊之后,才又心虚地转过眼神去。
“夏公子,陆公子。夜半邀二位来寒舍,实在是失礼。”柳娘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柳娘的一位旧友近日刚刚故去,心中悲痛,哭了半日,倒了嗓子,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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