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救命参
此时,韩祺与桑吉正在商量夜里两军布防一事。虽说周大人命韩祺听候百里子苓的调遣,但百里子苓心头明白,这韩祺毕竟不是自己麾下的将领,她不可能真的去指挥人家如何如何。所以,之前韩祺跟他提到夜里值守一事,他便让韩祺去跟桑吉商量。桑吉心细,而且对于韩祺也有所了解,他相信桑吉能很好处理。
二人其实也商议得差不多,所以,韩祺见百里子苓似乎有点急,忙寒暄了两句,退了出去。
“晚上布防值守,咱们的人和韩将军的各半。虽说雄鹰部现在有西陀太子的人马牵制,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不过,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韩将军的人马星夜赶来,也是人困马乏,需要轮班休息。咱们的人也一样,一场大战下来,也需要休整。”桑吉说道。
“你看着安排就是。”百里子苓应了一句,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本出关登记册。
其实,百里子苓一进来,桑吉就瞧见了她手里的东西。此时,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将军可是有事?”
“桑老二,我跟你打听个事。”百里子苓的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那本登记册,而桑吉也从她这一声‘桑老二’里听出来,她想要打听的事跟北楼关无关。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比北楼关更重要呢?桑吉有点好奇。
“何事?”
“你久居上都,可知道上都城里有一家名为隆兴记的商铺?”
“你打听隆兴记做什么?”桑吉有些狐疑。
“你先说说看。”
桑吉瞧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那本登记册上,这才叹了口气道:“上都城里确实有一家隆兴记。隆兴记的老板姓晏,四十出头,人很精明。隆兴记经常把南陈的丝绸、茶叶、瓷器贩运到西域诸国,然后再带回西域的一些特产或是手工制品,在上都,颇受贵族世家喜欢。”
“这么说,隆兴记的买卖做得不小了?”百里子苓眼里闪烁着光,嘴角也多了抹笑意。
桑吉瞧着她这副样子,仿佛是见到了钱的模样,心中更是狐疑,忙问:“怎么,你这是想回上都去打劫?”
“打什么劫,说得那么难听。你先看看这个。”百里子苓这才把那本出关登记册推到了桑吉跟前,而后,在翻开的那一页上指了指,一脸笑意地道:“那狼崽子!”
“你是说那个你捡回来的孩子?”桑吉立马明白过来,“想拿他跟隆兴记换银子?”
百里子苓点了点头,然后大概说了一下她知道的那点事。
“子渊啦,你看,”百里子苓破天荒地叫了桑吉的字,一时间,让桑吉有点反应不过来。“咱们这一战,死伤不少。有些士兵虽是侥幸保住了命,可是,缺胳膊少腿的,以后打仗是不行了。回了家乡,总得生活。靠什么?朝廷给的那点抚恤才多少,如何能养一家老小。还有那些死去的士兵,有些是父子、兄弟,他们是战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活着的家人怎么办?总得要有个活路不是。如果他们都活不下去了,以后,还有谁能给朝廷打仗。说句大不敬的话,对于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有区别吗?”
百里子苓这话何止是大不敬,这要在有心人眼里,视同谋反。桑吉心一急,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结果扯到了腰上的伤口,忙又回手按住伤口道:“我说将军,就算你不想活了,咱们能不能别给百里家惹事?”
百里子苓忙打了两下嘴巴,这才扶了桑吉坐下。
“你呀,早晚毁在你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上。”
“是,是,是,桑副将说得都对。你看,隆兴记的事,就烦子渊兄给那边捎个信了。”
“捎信?毒解不了,他还能活几天?你想拿他换钱,好歹得保住他的命。难不成,你想让隆兴记拿钱买个尸体回去?”
桑吉说到了重点。百里子苓皱了皱眉。想换钱,就得保住那狼崽子的命。可是,她的百年老山参,那也是她的命,她舍不得。
“所以,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桑吉见她的表情有点难看,又补了一句。
夜色低垂,易风急急慌慌地跑进了军帐,还未开口,百里子苓先骂了一句:“慌什么!”
“将军,沈医官刚刚差人来说,你捡回来那人,不行了。”
“不行了?老子之前在那里,他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不行了?”百里子苓咋呼起来。“告诉老沈头,绝对不能让人死了。”
“将军,沈医官也尽了力,看来,是那孩子命该如此。”桑吉感慨了一句。
易风瞧着百里子苓,似乎在等着她表态。
百里子苓有点纠结。这拿出老山参吧,她还真舍不得。不拿吧,那孩子命没了。命没了,是小事,换不了钱才是大事。而且,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拿出了老山参,可是那孩子的命还是丢了,她才真是赔了山参又折了财,亏大了。
不行了?这不会是老沈头给她下的套吧?想把她那根老山参给套出来。百里子苓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一时间想法有点多。
长乐这种毒,非常折磨人,她之前给了晏辰一把短刀,就是想看看,他在受不了折磨的时候,会不会自己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可是,既然老沈头说他快不行了,晏辰宁愿扛着受尽折磨,也没有自我了结,他,应该是很想活着的。
既是想活着,那好歹还算有救。不过,那老山参,着实可惜了。
心头一番天人较量,百里子苓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把那老山参拿了出来。显然,她这一举动让桑吉非常吃惊。
不只桑吉吃惊,易风更是惊掉了下巴。
“桑副将,你说,咱们将军是不是脑子不对了?”易风这样问桑吉的时候,桑吉默默点了点头。心想,哪里是脑子不对了,是脑子钻到钱眼里去了。
“平日里,那老山参她可宝贝着呢,说是救命参。这怎么,怎么就给了那小子。那小子死沉死沉的,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背他回来了。”易风又道。
“易风啊,这个事嘛……”桑吉觉得易风有点落寞,想安慰两句,不过,易风没给他机会。
“桑副将,难道说,将军真看上了那小子,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啊?”桑吉无语。这话是他前两日与百里子苓闹着玩说的,这怎么还有人当真了。
一个半大小子的忧伤,桑吉这个大才子一时间竟然无法安慰。
夜色已凉,西风正紧。
今夜,北楼关里格外寂静。
桑吉拖着那个伤痛身子正在写奏疏。两年前,皇上派他到北楼关给百里子苓做副将,便许他密奏之权。他是皇贵太妃的亲侄子,皇上对皇贵太妃孝顺,同样也倚重皇贵太妃的娘家人。说起来,当年皇上能登大宝,桑家也是做了不少努力的。所以,皇上信任桑家,派桑吉来北楼关,一方面是历练,一方面是替皇上盯着西北的门户。
密奏之权,说起来了不得。其实,这奏章也不好写。桑吉披着衣衫写了几句,又停下笔来。怎么措词,怎么拿捏这个度,都是伤脑筋的事。写写停停,反复斟酌,花了不少时间,好歹是把奏疏给写好了。
起身看窗外,明月高悬,淡淡银光洒在窗前。
“将军在做什么?”桑吉询问了亲兵。
“将军刚刚去了城外的义庄。”亲兵答道。
“义庄?我倒是忘了。”桑吉自语了一句。
明月照边关,清辉染烽烟。万里人寂寥,阖家举头看。
来北楼关两年,桑吉也逃不了思乡之苦。
城外,空旷的黄土台塬上,一大片空地被半人高的土墙围了起来,这里,是北楼关专门停放尸体的地方。平日里,义庄除了土墙和几间破屋子,并无其他。但一场大战下来,这土墙里便添了许多亡灵。
百里子苓一一看过每一具尸体,有的尸体面目全非,看着十分吓人。但是,对于见多了尸体的沙场将军来说,这又有什么可怕的。死了的人,不能再做什么,反倒是活人更可怖。
“最后一夜啦,天明就送你们上路!”这声音里有几分哽咽,哽咽之余,还有几滴清泪。将军泪,只给死去的将士。
易风在门外守着,每次这种时候,百里子苓都需要自己待着,她要静静地送他们最后一程。
月到中天,百里子苓才从里边出来。易风拿了披风要给她披上,她抬手拒绝,身子凉些没什么不好,总比心凉要好。
“南颇那边,什么动静?”回去的路,百里子苓问了一句。
“看守的士兵说,昨晚桑副将走了之后,他便像个死人似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吓了他们一跳。中午,给他送饭的时候,看他用稻草扎了几个蛐蛐笼子,之后就一直发呆,像是魂儿被人抽走了一样。”
“蛐蛐笼子?”百里子苓停下脚步,她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和兄长也为扎过蛐蛐笼子。荒原上随手采来的野草,在父亲和兄长的手里几下翻腾,就变成了一个好看的小草笼。她也曾拿那笼子去抓过蛐蛐,夜里就放在自己枕头边上,听着那小东西叫个不停。
“走,去看看这位南先生。”
百里子苓加快了脚步。南颇扎了蛐蛐笼子,看样子是想他的小女儿了。本来以为全家都死了,如今突然得了小女儿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作为父亲,他的心头肯定会生出些奢望来。
夜深人静,南颇并没有睡下,而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蛐蛐笼子,有时候笑,有时候又哭,像个疯子。
“他这样,多久了?”百里子苓叫来看守的士兵问话。
“回将军,天黑之前,他突然唱了个小曲,之后就这样了。”士兵答道。
“将军,他不会是疯了吧?”易风问道。
“疯了?”百里子苓打量了一番,“他才舍不得疯。”
百里子苓的声音不大,但南颇却把这话听得真真的。
第11章 、哄孩子
第二天一早,义庄上空,浓烟滚滚。
陈庭当值,没能去送那些战死的兄弟。站在关楼上,看到浓烟升起,他默默低下了头。
“听说,将军要送他们回家。”不知何时,韩祺站在了旁边,望着那浓烟升腾起的地方。
“韩将军!”陈庭忙退了两步行礼。
“将士百战死,枯骨葬沙场。南陈战死的将士不在少数,除了少部分人能把尸身或是骨灰带回去,大多数人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将军花费财力物力人力送他们回乡,倒是让将士们心有安慰。”韩祺道。
“活着的时候,将军带领着大家守边戍土。死了,也能带着他们的骨灰魂归故里。从老将军那一代起,百里家带兵皆是如此。所以,将士们不惧死,能死战,是知道,会有人替他们收敛尸骨,送他们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边。”
韩祺默默点头。
百里家治军,他从前有所耳闻。老将军还在的时候,便听闻治军颇严。到百里子苓这里,他听过的传闻也就更多。
百里子苓,十五岁时一战成名。
埋羊谷一战,折损三位百里将军,那应该也是百里家征战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战争,或许百里子苓到了婚嫁的年纪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样,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一战成名的代价便是她接替了父兄的位置,成了为南陈守僵戍土的女将军。
南陈两百年,一共也没有出过几个女将军。大抵是开国的时候,有过那么两个,据说还曾封侯。两百年的时光,再无女人为将。百里子苓,在整个南陈来说,也是一枝独秀,令三尺男儿汗颜。
“将军,那个小白脸的命有那么重要吗,您还把那百年老山参给了他。”从义庄回去的路上,易风就一直在百里子苓耳边叨叨。
“小白脸?哦,确实比你白。”
“将军,我跟你说正事呢。那百年老山参多难得,凭什么就给他吃了。”
“你以为老子舍得呀?我这心里疼着呢。”
百里子苓心里惦记着这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回城的脚步也就快了些。又过了一夜,老沈头那边没派人来,说明那狼崽子还活着。就可惜了那么个好东西。
百里子苓一边走,一边摇头。
两天之后,百里子苓收到二哥飞鸽传书,皇上将派人巡察西北防务,但来人是谁,二哥没说,只是提醒她谨慎应对。
这天黄昏,百里子苓带着易风进了老沈头的院子。
不待百里子苓问,老沈头便先开了口,“那孩子,是个狠人,阎王爷都不敢收。”
“是他狠吗?那是老子的百年老参有效。”
老沈头难得一笑,没有接这一茬。
“老沈头,我可把丑话说前头,那狼崽子吃了我的老山参,若是你还解不了毒,让他给死了,你得赔我山参的钱。一分都不能少,哪怕是你砸锅卖铁,老子都要。”
“将军,我怕是砸锅卖钱都赔不起那山参的钱。要不,你把我卖了,看看能不能多换几个?”
“别以为老子不敢!”
百里子苓心疼着那棵老山参,推门进西厢房时,正好撞上了晏辰的眸子。
一瞬间,她的脚步有些迟疑。不知为何,此时看晏辰,总觉得有些不同。看来,是那老山参的功效,脸色总算不像死人那般惨白。而衣衫上点点黑色,那是血渍留下的痕迹。
百里子苓回头叫了易风,让他去找几件干净的衣服来。易风颇有些不愿,嘴里嘀咕着,往外走。
“将军!”
晏辰缓缓坐起了身。
这两日,老沈头施针下药时嘴里好一阵阵叨叨,他当时的神智不算太清晰,但也记得几句。
“你可是有福啦。咱们将军珍藏的百年老山参都给了你,若是挺不过来,恐怕你得做鬼来报答了……”
所以,现在晏辰看到百里子苓,心头涌出的又何止是感激。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命够硬,还是老山参太有效,总之,百里子苓救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
百里子苓瞧着晏辰,突然想起之前易风的话,不觉得嘴角泛起些笑意。
小白脸!
确实是个小白脸。
她弯下身来,拿惯了刀箭的手,就那样落在了晏辰的嘴角,轻轻一抹,那嘴角上残留的药渍便被手指擦去。
她在干嘛,难不成,还真的看上这小白脸了。
百里子苓立马收回了手,假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刚刚在他嘴角染上的温度仿佛还在指尖,一直没有褪去。
“狼崽子,记住了,你的命,是我的!”百里子苓硬生生地甩了这么句话,像是为了按下心头陡然而起的涟漪。
那狼崽子长得是真好看,特别是现在这样看着她的时候。一双眼睛既明亮又灵动,像是总有一双手在拉扯她似的,多看几眼,总觉得会被拉下去。不看吧,又有种抓心挠肺的痒。这样想着,指尖似乎越发热了些。
“将军,我曾听闻,长乐之毒无解。晏辰倒是很想谢将军的救命之恩,但我身上这毒,恐怕早晚是会要了我的命的。将军不惜搭上百年老参救我,我若能搭回一条小命,将军对我便如同再造之恩。晏辰这辈子,定然对将军感激不尽。不过,将军那老山参可能是要浪费了。我这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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