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叹了口气,只得接着说道:“去年的时候,我便听闻,周大人曾向皇上建议,把北楼关归辖于西北提督府下,便于兵力的调配。一旦发生战端,西北提督便可统一指挥。可是,被皇上驳回了。”
“周大人说得没错。北楼关地方不大,又拥有重兵,却不受西北提督节制,一旦有事发生,西北提督没有命令也不敢贸然出兵,搞不好就会让敌人给钻了空子。如果西北提督主动出兵,又可能被人诟病,论他个谋反之罪,也是说得上的。”
“理是这么个理,但皇上有皇上的想法。”桑吉卖了个关子。
“桑老二,你能说就说,不能说,也别吊我胃口。你们读书人怎么都这么个德行,说个话也不能痛快点。”百里子苓催促道。
“将军别急呀,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这一顿早饭的功夫,我可说不完。”
“嘿,桑老二,你存心的,是不是?”百里子苓急了。
“将军,咱们有闲的时候,我再与你慢慢说。不过,吃完了早饭,我得先去一趟老沈头那里,顺便看看那孩子。”
两个人一大早提起了这么一茬,但又没能说下去。百里子苓先出了门,随后,桑吉也被人抬到了老沈头那里。
老沈头忙活了一天一宿,这会儿正靠着墙壁打着盹。
桑吉不忍心吵醒老沈头,便叫来了小厮问那孩子的情况。
“昨晚,他又吐了几回血,都是黑的,看着就吓人。沈医官替他扎了针,天亮前,总算是消停了。我瞧着,那命也去了半条。”小厮如实回答。
“沈医官还说什么了?”桑吉又问。
“沈医官说,他命硬,这要换了别人,早死几回了。”
桑吉让人抬他进了西边的厢房,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脸色惨白,像个死人一般。伸手探了探,倒是还有气,只是气息有些微弱。
桑吉稍坐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把这孩子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孩子的手腕上。手腕上有被绑缚过留下的伤痕,不过痕迹已经很浅了,应该是比较久之前的事。他轻轻撩起他的袖子,这才发现,这孩子手臂上有刺青。那刺青有些淡,像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刺上去的,随着孩子年纪增长,那刺青的图案也就越发淡了,看不清楚原本是什么图案。
“桑副将,沈医官请您过去换药。”小厮在门外叫了一声,桑吉也就回过神来。
老沈头这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是受伤的士兵。这些能自己来的,还算是轻的。那些重伤的人,得老沈头去营房里替他们换药。一场仗打下来,无论轻伤重伤,能活着就算是命大的。
老沈头麻利地替桑吉换了药,又叮嘱他少走动。桑吉嘴上虽是应着,可是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那孩子,没什么特别的吗?”
“桑副将看出什么了?”老沈头不答反问。
“他的右臂上有刺青,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刺下,现在已然看不出图案来。除此之外,他的鼻梁高挺,不像一般的南陈人,应该是带着外族血统。这些年,上都的一些大商家,也有娶了异族女子为妻为妾的。还有一些西域来的商人娶了上都的女子,长年生活在上都。所以,他说话带上都口音,又带着外族血统,这也不算奇怪。不过……”
桑吉说不好,就是觉得除此之外,应该还有点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
“沈医官,可有查出来他中了何毒?”桑吉又问。
老沈头用手指沾了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长乐。
“长……”桑吉硬生生把后面那个字给吞了下去。老沈头轻轻一抹,那案上的水印也就消失。
“据我所知,这毒甚是凶险,不只让服毒之人痛苦万分,还会折磨人十几个时辰,最后毒素攻心,含笑而亡,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听起来好听,实则诡异的名字。可是,这孩子从将军把他捡回来到现在,两夜一日,此前还有多少日子尚不知道,他如何能挺到现在……”
“这毒虽是凶险,但若是掌握好剂量,每次以很微小的量服下,又加以别的药物克制毒发,日积月累,便会像他现在这般。”
“看来,想要他命的人十分阴毒,而且恨他至深。”桑吉感慨了一句,忙又问:“能解吗?”
老沈头摇摇头。
“沈医官,你随军多年,又常在草原大漠行走,可曾见过像那孩子身上的刺青?”
“刺青嘛,我倒是见过不少。草原民族,刺于身上的刺青大都是家族的图腾。有些,是打孩子出娘胎就刺上,有些是孩子成年了才会刺上,各有不同。不过,这刺青也不是草原民族才有。咱们南陈,有些商贾之家也会有刺青。”
“商贾之家也会有刺青?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在西域的某些王国,会把刺青当作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有一些通西域的商贾,最初是为了投当地人所好,也是给自己撑门面,以显示自己在南陈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便也学起了在身上刺青。后来,这种刺青也就保留下来,成为这些商贾之家的传统。有点像是草原民族的图腾。你们之前抓的那个人,身上就有刺青。”
“你说南颇?”桑吉忙问。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将军让我去给他包扎伤口,我见他手腕上便有刺青,虽是颜色有些淡了,但大约还能看出来,形似谷粒发芽的样子,又像是虾蟆儿。”
“虾蟆儿?谷纹?”桑吉下意识地说着。他知道这种谷纹,古人曾把这种谷纹刻在玉壁上,代表财富。桑颇出生商贾之家,而且南家也通西域,那谷纹也就说得通了。但是,他立马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按老沈头所说,这种商贾之家保留刺青的传统,是不是南颇的小女儿手腕上也有同样的刺青。若是如此,找寻起人来似乎也就更容易些了。
想到这个,桑吉也就坐不住,立马让士兵抬他回去,他得再给家里写封信。
第9章 、晏辰
正午时分,百里子苓去看望了营房里重伤的士兵,这才回转到军帐。
桑吉也刚刚回来。虽然身上有伤,他哪里能闲着。按着百里子苓的规矩,明日清晨,要送死去的士兵上路。他们会把尸体火化,然后再封存于陶罐之中,等过些日子派专人押送这些骨灰罐回乡。桑吉去看了一眼那些尸体,回来的路上,心情也就越发沉重。北楼关年年打仗,年年死人,亦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不再有人死在北楼关下。
“雄鹰部与西陀人可有动向?”
“雄鹰部昨夜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地,恐是知道我们的援军到来,天亮之后,又往后撤了二十里。至于西陀人,三皇子的残部应该与雄鹰部一起的,太子的人马就驻扎在西陀的边境上,离雄鹰部的驻地不足二十里地。咱们得感谢太子的人马,不然,赫都那老小子昨晚一定会来的。以我们那点兵力,能不能撑到周大人的援军到来,还是未知。”百里子苓道。
“看样子,北楼关之危已解。”
百里子苓点点头,然后道:“那狼崽子死了没?”
“活是活着,只不过……也没多少活头了。”
“草原上的狼崽子,果然命硬。查出中了什么毒吗?”
桑吉把知道的都与百里子苓说了说,这确实让百里子苓有些意外。
“在他身上用了长乐,看样子,他确实是个值钱的崽儿。老沈头可得给我争气点,这眼看要到手的银子,不能给我弄丢了。”
两人正说话,易风端了午饭上来。一大盆羊肉,还冒着热气。桑吉瞧了一眼,顿时没了味口。
“桑老二,这可是好东西,正好给你补一补。”说着,百里子苓夹了一大砣肉到碗里,递给桑吉。他立马捂住了口鼻,而百里子苓硬往他跟前递,结果他差一点就吐了。
来了北楼关两年,桑吉依旧吃不得这西北的羊肉。西北的羊肉比之上都的羊肉,好像特别的膻,加之,军营里的煮食又不够精细,无非就是剁成几大块,放到大锅里煮,完了再撒上一把盐,吃的就是个原汁原味。可是,桑吉吃不了这个味。别说吃,多闻一会,他也受不了。
桑吉躲了出去,百里子苓塞了一块羊肉到嘴里,一脸的满足,嘴里还叨叨了一句:“这么好的东西,他居然享用不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将军,你明知道桑副将吃不了这口,还非要……他身上还带着伤呢。”易风提醒道。
“哎呀,我把这茬给忘了。你去让厨子给桑副将做一碗牛肉面,送到他屋里去。”百里子苓边吃边说。
易风转身出去,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北楼关经历了一场战斗,如今恢复如常。
吃过午饭,百里子苓去了一趟老沈头那里。听说老沈头正在给那孩子用针,百里子苓直接就去了西厢房。
老沈头这拔毒的疗法看似简单,对中毒之人来说,实则痛苦万分。银针扎在相关的穴位之上,会有想死的冲动,那种疼,没几个人扛得住。
晏辰的手指刚刚被扎破,一股黑血顺着那扎破的地方流了出来,滴落到地上的陶碗里。
百里子苓站在老沈头的身后,目光从地上的陶碗转移了晏辰脸上,此时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水,被银针折磨的痛苦使他发出低低的呻吟。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但他却让自己尽量不动。
很快,陶碗里装了小半碗黑血,而那孩子的脸却惨白得不成样子。百里子苓心想着,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多少血,又吐又外流,恐怕身子里的那点血也快流干了吧。
当初捡这孩子回来是想着能换个好价钱,看样子,这是搭上了药材又搭上了人工,搞不好是个连本钱都捞不回来的买卖。
老沈头扎完了针,又端了那黑血往外走,百里子苓忙跟了出去。
“老沈头,你说句实话,那狼崽子真没救了?”
“怎么?还真想收着做百里家的上门女婿?”老沈头一向臭脸,但这话颇有些打趣的意思。
“收着怎么啦?难不成,我百里家还配不上他?”百里子苓一脸不服,立马又挥了下手,“别跟我扯蛋,你就给个准话,那狼崽子到底能不能救。不能救,那就给他个痛快的,省得他遭那些个罪。明早一起打发上路。”
“将军这是心疼了?”
“心疼个屁。老子只不过看他是个孩子,大战之前,又给咱们提了醒。为这,也该让他走得痛快些。”
“将军,我只救人,不杀人。”老沈头白了一眼,虽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可是这狠劲嘛,真不像女子。
“不用你动手,我一会儿亲自送他上路。”
百里子苓转身就往西厢房走,老沈头瞧了一眼她腰上的短刀,怕她现在就进去给那孩子捅上两刀,忙拉住道:“将军若是真想救他,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
“有话就说,怎么那么啰嗦!”
“我记得,将军那里有一棵上百年的老山参……”
“老沈头,你疯了吧?想打老子山参的主意?门都没有。我告诉,那东西,就是我的命。这战场上刀光血影,指不定哪天我还得靠那东西续命呢,给那个狼崽子?凭什么?就冲他那张小白脸?”老沈头话没说完,百里子苓就恼了。
“老沈头,你可以啊,把主意都打到老子身上来了。不过就是个捡回来的狼崽子,还想动我的老山参?做梦!”
老沈头早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但没那老山参,别说是解‘长乐’这毒,恐怕那小子的命估计也拖不过明天。
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死与活,其实无足轻重。毕竟,北楼关一战,死的人又何止一两个。比起那些为了南陈战死的士兵,一个不知根底的孩子,又能算个啥?
百里子苓转身就往外走,可刚走到院门口,又折了回来。她想着,趁这狼崽子还有口气,没准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所以径直往西厢房去。
这一回,老沈头倒是没拦着。既然救不了,大抵也就是那孩子的命。
“狼崽子,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百里子苓拉了把椅子到床榻边坐下,一双眼睛落在他那张张惨白的脸上。
因为刚刚清了毒血,他此刻的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还在痛苦中,并没有完全缓过劲来。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百里子苓的脸上。柔弱、可怜、乞求,他的那一眼,仿佛纠缠着太多的情绪,让百里子苓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有点不忍。
“百里将军?”他微微动了唇,声音有些微弱。
“我是百里子苓。是我从草原上把你给捡回来的,不然,你早就喂了狼。所以,最好是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将军且问便是。”他的声音极低,却是用尽了力气说出来的。
百里子苓花了一个时辰,断断续续听完了晏辰的故事。
晏辰,上都隆兴记的少爷。三个多月前,晏辰随父亲去西域采购货物,于一月前返回。途经燕云国雄鹰部,不只货物被劫,他们一行人也被抓去雄鹰部为奴。半个月前,几个伙计和之前被抓的几人趁夜逃走,结果被人抓了回来。为了杀鸡儆猴,所有被抓回来的人皆被杀死。
他的父亲因为刚到雄鹰部就染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亲眼看着自己的伙计被杀,气急攻心,吐了几口鲜血之后,也撒手而去。雄鹰部的人甚至没有埋葬他的父亲,把那尸体扔在草原上喂了狼。
三四天前,雄鹰部来了一帮西陀人,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说是要联手拿下北楼关,直逼南陈腹地。夜里,他趁着人多眼杂,无人注意,偷偷逃了出来,一路往东,直奔北楼关而来。不过,他还没有到北楼关,人就先倒下了。
整个讲述中,晏辰吐了一回血,又哭了一场,可谓肝肠寸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家是衣食无忧的少爷,哪里遭过这样的罪,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百里子苓让他讲述过往,那便是撕开他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戳上一刀,疼是肯定的,而且那道伤口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愈合。
“恨吗?”末了,百里子苓问了一句。
“如果……恨能变成利剑,我倒是愿意恨上一场……”
百里子苓听着这话颇有意思。他这个年纪,未经多少事,按说,不该给出这样的回答。她笑了笑,从腰间取下短刀,放到晏辰手里,“如果撑不下去,就用这个,我会替你把骨灰带回上都。”
晏辰斜眼看了看手中的短刀,不算精美,那刀柄上刻有‘百里’二字。他的手指在那二字上轻轻摩擦,嘴角努力扯出一丝笑容,“他们说我中毒了,将军可知是何毒?”
百里子苓看着他的眼睛,那一汪深泓,不见底,就像是叵测的人心。她想试一试这人心,于是言道:“长乐!”
“长乐?”
晏辰手中的短手滑落在地。显然,他不只知道长乐,也深知道这毒的厉害之处。他的目光渐渐黯淡,最后闭上了眼。百里子苓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是绝望,还是崩溃,似乎都有。
傍晚之前,亲兵拿来了近几个月的出关记录册。据晏辰所说,他们是三个月前从北楼关出关去的西域,那么,北楼关的记录册上一定会有记录。果然,她找到了晏辰的名字。
晏辰,男,十五岁,上都人……
据这记录册上的记载,他们一行有好几人,与晏辰刚才所说是对得上的。不过,对于这家位于上都的隆兴记,百里子苓完全没有印象。她们家虽也在上都,不过她这些年几乎没有在上都待过。于是,忙拿了记录册去找桑吉。
6/158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