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咱们可以皆大欢喜了。”百里子苓一笑,笑中带着些阴沉的钩子,别人看不出来,南颇这样的人自然是看得明白的。
他来北楼关也有半月。虽说从前他对百里子苓已有耳闻,但这一回是亲眼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母夜叉。十五岁便一战成名,而且还是从埋羊谷那个地方杀出来,自然也是个狠角色。传说这百里子苓长得奇丑,人又粗鄙不堪,虽是女子,却如男人婆一般。他到北楼关之后, 也曾远远观察过几回百里子苓,但没敢靠近,怕露出马脚。他所认知的百里子苓与传说的有些不同。
但有一点,那是他亲眼所见。百里子苓脾气不好,打骂士兵的情况他曾有耳闻。前几日,在校场附近,士兵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她一顿鞭子狠抽。他虽是远远看着,却也觉得这女人狠辣粗暴,如果他能在北楼关待上一年半截,他相信,不需要一兵一卒,便能策动北楼关士兵叛乱。可惜,老天爷没给他那样的时间。
联手雄鹰部围攻北楼关,确实是他替三皇子在出逃途中所作的谋划。争储失败,太子不会放过三皇子,要想安身立命,就得要有自己的地盘。雄鹰部不是什么好盟友,胜在实力不错。而且,雄鹰部想拿下北楼关,入主南陈西北也不是一天两天。所以,他知道,自己这个计划雄鹰部是会同意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北楼关那么难打,更没有想到,百里子苓在城中早有布防。他想以城中大火引乱,外合关外联军的进攻,没能得手也就罢了,还被人给抓了个正着,如今反倒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
他,不甘心。
“陈庭,看好他。别让他给死了。”说完这话,回头又对南颇道,“我猜,你更惜命,不会那么想死的。”
南颇哈哈大笑,似乎想用笑声来掩饰他被人看穿的窘态。
北楼关里一片残败之相。
这些年,因为战争,北楼关里的居民越来越少,毕竟谁都不想死。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除了少数本地人及商贩,剩下的就是驻军的家属。
关楼下堆积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一车又一车的尸体似乎就是这座边陲小镇的标志。铁打的边城,流水的尸体,不知道还要搭上多少人的尸骨,才能让这里永远太平。
黄昏之下,红霞映满西边的天空,如火如血,与这座关楼下的血色混在一起让人炫目。
“将军,将军!”易风远远地叫嚷开来。
百里子苓回头瞧了一眼,能这样咋咋呼呼的也就只有那个半大孩子。十几岁的年纪,就这样跟着她在北楼关打打杀杀,每每看到易风,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慌什么?”百里子苓呵斥道。
“将军,桑副将让人捅了一刀。”
“捅了一刀?谁他妈干的?”百里子苓一急,顺手就抓住了易风的衣领,手劲有点大,差点把人都给拧起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刚刚打扫战场,有敌军诈死,桑副将不察,这才让人钻了空子。刀子打腰间捅了进去,顿时鲜血直流……”
易风话没说完,百里子苓转身就往老沈头那里跑。易风只得在后面跟着,边跑边说:“将军,桑副将刚刚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说,让将军一定警惕敌人再度来袭,切莫大意……”
百里子苓哪里顾得上听易风说什么,恨不得能长出一对翅膀来,立马飞到老沈头那里。
一进门,见老沈头正在给桑吉上药,她便三两步扑到了跟前。
“桑老二,你怎么样?”
“死不了。”老沈头应了一句。
“老沈头,怎么说话的?这桑老二要是死了,我……”
“怎么?将军还要我的命不成?”老沈头打断了百里子苓。
“老沈头,这桑老二的命多金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皇亲国戚,皇贵太妃的亲侄子,若要真折在了咱们这里,皇上还不得要了我的命。”
“原来,关心我是假的,怕自己丢了命才是真的。”趴在床上的桑吉突然说了一句。
“嘿,你不是昏死过去了吗?”百里子苓一乐。
“将军,好歹男女有别。没见我现在光着吗?你在这里,方便吗?”桑吉也没回头,就那样趴着,此时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光着,从后腰插入的刀,好在是没有伤及腹内,擦着腰间的肉穿了过去,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只不过,当时流血过多,他才昏了过去。这会儿,早清醒了,伤口还疼着呢。
“桑老二,我连你光屁股都见过了,现在这样算个啥。”
“你……”桑吉想暴粗口,但终究是忍住了,只得紧紧地攥着拳头。“将军,你老实说,当初偷看我洗澡,是不是就想讹我?”
“桑老二,我都解释过好多回了,不是偷看你洗澡。我是真不知道你在里边洗澡。本来是想给你接风来着,哪知道正好就撞上了……”百里子苓带着些笑意轻轻拨弄了一下鼻子。“我发誓啊,除了屁股,真的没看到别的。”
“你还想看啥?”桑吉咬着牙,只恨现在不能起来杀人。
“那个……就是,还挺白的。”
“百里子苓......滚,滚蛋!”桑吉一声怒吼,又扯到了伤口,疼得汗水都出来了。
“桑老二,别那么激动。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少二两肉。一个大男人,那么计较干嘛?难不成,是想让我对你负责?”
桑吉抓起枕头扔了过去,他是知道百里子苓那德性的,怎么还提了那一茬,这不是存心自己找不痛快嘛。于是,回头对老沈头道:“沈医官,给她扎一针,让她闭嘴!”
老沈头没理会,替桑吉上好药之后,拿了被子替他盖上,这才转身往屋外去。院子里还有不少等待救治的士兵,这一场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老沈头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场仗十分惨烈。
百里子苓拿起床边的一把佩刀,那是桑吉从上都带来的,据说是皇上所赐。刀是把好刀,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回,那刀刃上也有几道小小的口子。
想当初,桑吉刚来的时候,百里子苓还嘲笑过他。说他一个花拳绣腿的,配不上这把好刀。如今,他自然是配得上的。他的心细,那些百里子苓会遗漏的地方,他都能想到。比如,战前他让陈庭在城中设防,怕城中有变。果然,未雨绸缪。
“今天这一仗,你怎么看?”百里子苓把刀插回鞘中,放回原来的位置。
“雄鹰部觊觎西北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这一仗怕是想一举拿下北楼关。关楼上我已经重新布防,但现在我们的兵力不足,若是赫都再来一次,恐怕……”
“别担心,我已派人去了离咱们最近的清州城借兵,另外还派人去了西北提督府,想来,天黑之前,清州那边应该就有人来。去往京城的六百里加急也在路上,后天早晨或者午饭前,应该能到皇上御前。”
“皇上那边暂且不说,就算有派兵过来,没个几日也到不了。西北提督虽是统辖整个西北防务,但是,北楼关却并不在西北提督统辖范围内。加之,西北提督周琛与你二哥在兵部时便有些嫌隙,此时求助于他,他未必会派兵前来。”桑吉有些担心,“再说那清州,虽然是驻有一些兵力,但没有西北提督的命令,谁敢借兵给你?”
第6章 、南颇
“周大人与我二哥是有些嫌隙,但以我对周大人的了解,他与我二哥的那点嫌隙比之整个国家的安危,孰轻孰重,他是拎得清的。再说了,北楼关若有失,西北提督也不会有好日子。所以,最迟明天中午,西北提督的军队一定能赶到。至于清州,能来,当然好。不能来……”
百里子苓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二公子,你给我说句实话。来北楼关之前,皇上对你可有什么嘱咐啊?”
“皇上确实有嘱咐。让我好好协助百里将军,守好这西北的门户。”
桑吉说这话时,侧过头去。有些事,其实不必这样拿到台面上来说。只不过,今天也是话赶话到了这里,百里子苓也不是信不过桑吉,两年的相处,这个世家公子有血性,是条汉子。不然,桑老二还真不能在北楼关待上两年,百里子苓有的是办法赶他走。
“那二公子真是不负皇恩啊!瞧,刀子都捅腰上了。”百里子苓故意碰了一下桑吉的腰,并没触及伤口,桑吉却叫得跟杀猪一样。
这二位的相处方式,反正外人是没法懂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对了,陈庭抓的那几个人,审得怎么样了?”桑吉那几声杀猪叫之后,成功地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没什么结果。里应外和,路子不算新颖。领头的叫南颇,据说是三皇子的老师。这些人,潜伏到北楼关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尚不清楚,混进城里的人是不是都抓干净了。若是还留了暗桩,日后恐怕也是个麻烦。”
“南颇?这个人我知道。”桑吉有点激动,欲要翻过身来,结果扯动了伤口,痛得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你慌什么,那人还能跑了。慢慢说。”
百里子苓手都伸出去了,可又不知道此时应该给他揉一揉,还是拍一拍,但好象又都不对,就那样无处安放地悬在空中,片刻之后,这才收回。
桑吉强吐了口气,接着道:“南颇本是南陈人,颇有才华。不过,他个人对仕途没有任何兴趣。他们家原是商贾之家,本就富裕,衣食无忧。他喜欢四处游历,记录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山川河流走向。十五年前,他曾经绘制过整个西部最全最细致的山川地图,比咱们现在用的地图更为详尽,脱活活一个西部通。”
“还有这样的人?那怎么去了西陀给别人当老师?”百里子苓插了一句。
“这事啊,说起来话就长了。十几年前,南家曾经替皇家采购过一批东西,后来这批东西出了事,先皇大怒,不只查抄了南家所有的商铺,南颇的父亲和弟弟还因此丢了性命。南颇曾与我的老师有些往来,南家出事之时,我的老师正在江南办差。老师闻得南家出事,也曾给皇上上书求情,却无济于事。南家的女眷皆为奴为婢,男丁则充军发配。听说,南颇的儿子在充军的路上病死,侄子到了军营后不久,也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病逝了。南家只剩下南颇一个男丁。但是,没过多久,老师听闻,南颇也死了。几年之后,有人从西陀回来,说是在西陀看到了南颇,还说他做了西陀三皇子的老师。于是,便有官员向皇上上书,说南颇潜逃西陀,是叛国。那两年,南陈与西陀时有摩擦,也打过几仗,各有胜负。上书的官员把南陈的战败归罪于南颇叛国,毕竟他号称西部通。先皇当时正在病中,看了奏疏,气得连说了几个杀,结果南家的女眷都遭了殃。”
“全死啦?”百里子苓又插了一句。
“差不多吧。”
“差不多?那是说有人没死?”
“也不能那样说。据说,南颇的小女儿在这次事件之前就已失踪,至于是死了,还是逃了,谁也说不清楚。一个抄家入罪的奴婢,没人会在意她的生死。若不是后来这事,南家女眷就算是为奴为婢,好歹也是条活路。”
“灭族之恨,这个死结恐怕是解不了了。帮西陀人也好,帮燕云人也好,他对南陈的恨恐怕早已深入骨髓。可惜了!”
“这样的人,你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很难。不过,这人如果真的能为我所用,那倒是好事。他在西陀生活多年,对西陀了如指掌。现在又参和了雄鹰部,想来对雄鹰部也了解甚多。有这样的人在,不管以后是与西陀人还是燕云人为战,都能知己知彼。”说完这话,桑吉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这眼皮沉得很。
百里子苓思量着桑吉的话,稍稍有点出神。
“等明日,我去会会他。好歹,老师与他还是有些交情的,也许可以……”桑吉话没说完,人便睡了过去。
院子里,几个小厮正在替受伤的士兵包扎,老沈头忙着配药,每一场仗之后,他都会几天几夜地忙碌。这一回,也不例外。
百里子苓走到老沈头跟前,随手拿起一片药材在鼻底闻了闻,但很快就被老沈头抢了回去。
“那狼崽子呢?”百里子苓问。
老沈头回头示意了一下院子西边的厢房,他今天一直忙着,根本顾不上那孩子。那孩子也算是命硬,昨晚挺过来了,好歹这两日不会那么快死掉。
百里子苓推开西厢房的门,那孩子听得动静,立马睁开了眼。他想起身,奈何四肢无力,根本爬不起来。一双眼睛明亮而深邃,此时稍有微澜,静静地看着向他走来的百里子苓。
他那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百里子苓冷眼看着,染血的战袍以及脸上的几道血痕让她在光影里十分狰狞。
他们彼此看着,无声无息,恍如时光静止。
这个狼崽子是个有故事的人,百里子苓知道。只是她不知道,狼崽子到底有多少故事。而那些故事,又能值多少钱。今天这一仗,北楼关士兵死伤过半,那么多人的妻儿老小,她可是就指着这小子换出银子来。
她的嘴角带起了几分笑意,浅浅的,不知道她心头想什么的人,只觉得那笑容太过温暖。事实上,那些笑容与温暖无关。
她走到床榻边,突然俯下身来,与那孩子对视。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她有点意外和惊讶,甚至在刚刚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有了某种错觉。他的眼睛很好看。不,他的眼睛就是一汪深潭,若是一直看着,感觉自己会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她不禁在心头问道。她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十五或者十六,肯定不会更大。
“叫什么?”百里子苓轻启嘴唇,声音很浅。
孩子动了动嘴,似乎说了什么,但百里子苓并未听清。她便把头再凑近了些,两个人脸贴着脸,她的气息在他的耳朵上轻轻袭扰,有点痒痒的。
孩子又动了动嘴,这一回,声音依旧很微弱,但她却听清了,他叫晏辰。
“西陀人?”百里子苓再问。
他轻轻摇了摇头。
“燕云人?”
他还是摇了摇头。
“南陈人?”
这一回,他没有再摇头,只是眨了眨眼。
“将军,将军!”屋外有人大喊,百里子苓自然也就顾不上再问什么,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晏辰,淡淡说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能死。若是敢死,老子就把你扔到草原上去喂狼。”
前一句像是关心,而后一句是妥妥的威胁。这便是百里子苓。
夜色降临,百里子苓站在关楼之上,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到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她派去清州的人回来了,但兵却没有借到,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将军,你好歹休息一会儿。”
易风拿了件披风给百里子苓披上。夜里,北楼关已然很冷。秋凉了,气温也下降得厉害。
“城里怎么样?”百里子苓问了一句。
“放心吧,一切都好。你好歹也睡一会儿,不然身子扛不住。”易风又劝道。
“这算啥,想当年,跟着父兄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都没有合过眼,一样把敌人杀得个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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