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若是从前,桑吉久居上都,虽是知道边关苦,征战就是劳命伤财。但是,都不及这两年他在北楼关的亲身体会。每一场战争,或大或小,都会有人死去。死了的人或许连名字都不被记起,就像从不曾来这世上走一遭。但是,若没这些不被人记起的名字,这南陈的江山早已支离破碎。
易风在军帐外一直跪着。百里子苓让他想明白了就起来,事实上,他刚跪下的时候,就已然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但是,他却一直没有起来。不是跟谁堵气,他是跟自己较劲。
夜深了,百里子苓去关楼上巡视了一圈回来,见易风还跪着,也没理他,任由他一直跪在那里。倒是桑吉心软了,给他喝了杯酒,道:“夜里寒,喝口酒暖暖身子。今日是我害了你,起来吧,回去歇着。”
易风把那酒给饮了,却没有起身。
“怎么着?还非得让将军来扶你?”桑吉低吼道。
“桑副将误会了。我不是与将军赌气,易风也不敢。我是恨我自己,跟了将军三年了,将军何等信任我。倒是我这张破嘴,总是管不住,怕是早晚要给将军惹大祸。桑副将,您就让我跪在这里吧,好歹要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
桑吉默默地点点头,似乎觉得他一下子长大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
易风一直跪到下半夜,起来时,身子都快冻僵了。回屋去睡时,看到百里子苓屋里的灯还亮着,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敢敲门。待他回屋躺下,百里子苓屋里的灯才熄灭。
这一夜,易风可是不太好受。受了大半夜的冻不说,两条腿也跪得快不是自己的。加之百里子苓之前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在睡了一夜之后,越发疼了些。
“起来喝了药再睡吧!”
易风只觉有人在身后,闻到药味的时候,便已猜到是老沈头。刚睁开眼,一大碗药就被老沈头灌了下去,他想埋怨药苦,但话没出口。
“你也是,跟了将军三年,不知道她什么脾气,还非要惹她生气。”老沈头叨叨了一句,把外伤药放在床头,自顾自地走了。易风看了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肩膀上的伤痕,很疼,他们将军下手也忒狠了。那个小白脸,若是将军实在喜欢,又有何不可呢。总好过将军嫁入上都那些世家,再让别人说三道四。
易风叹了口气。
他还在上都的时候,老夫人也曾找了媒婆来想替将军说门亲事。可是,媒婆那张嘴,说话着实难听。说他们将军杀人如麻,上都城里但凡有点家世的人家都不敢娶这样的媳妇进门,若是实在要嫁,那便寻一门离上都城远一些的,好歹别人不知道,没准还能应了。老夫人哪里听得这话,气得赶走了好几个媒婆。打那之后,老夫人也没再找过媒婆,而他们将军的亲事也就一直没有着落。
不远处的校场上,北楼关的士兵在清晨便开始了操练。前几天那一仗之后,有过几天的休整,现在也休整得差不多,操练又恢复了往日。
百里子苓负手而立,手上还拿了条鞭子。这些北楼关的士兵,有不少都挨过她的鞭子,特别是她刚来北楼关的时候。但凡操练的时候不认真,那鞭子立马就侍候上了。士兵们私下里说百里子苓狠,其实这也是一方面。她打人的时候,那可是往死里打,看她昨晚打易风就知道。那可是她的亲兵,更是她的亲人,尚且如此。
桑吉的伤也好了许多,自由行动是没什么问题。今晨,韩祺特地来看百里子苓操练士兵,他从前倒是听说过百里子苓操练士兵非常狠,今日一见,传言不虚。
“桑副将,将军平日里都是这样操练的吗?”
“是啊。即便将军操练得这么狠,可是前几日那一仗,还是死伤过半。战争,无法避免,但将军希望他们一个个多些能耐,好歹能在战场上多活一阵。”
桑吉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鞭子的声音。果然,有个操练走神的家伙吃了今晨第一计鞭子,之后,便听得百里子苓道:“不想让敌人砍死,你就得比敌人更狠。战场上,没人能救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救自己。谁他妈再给老子不认真,就等着下回让人给收尸吧!”
百里子苓声如洪钟,气势磅礴,随之而来的是士兵们排山倒海的操练之声。这声音便是北楼关为之不倒的源泉。
晏辰是被那操练之声惊醒的。
他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总算是有力气下地了。早晨喝完药之后,晏辰在屋子里扶着墙角走了几步,腿脚还没什么力气,但比前几天,那可是好了太多。
他扶着门框立于门边,秋日的阳光洒在脸上,稍稍有点刺眼。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老沈头的这个院子。院子不大,满院都充满了浓浓的药味。小厮瞧见他站在门口,立马迎了上来道:“晏公子,你怎么起来了?你这身子还没有大好,可吹不得风。万一再有个好歹来,将军怕是得提刀杀人了。”
小厮说着忙扶了他进屋,又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
“您且在屋里歇着,有什么事,叫我便是。若是想吃什么,尽管说。但凡北楼关里能弄到的,都没问题。将军可是交待过,一定得把你给照顾好了。”
“将军这么说的?”晏辰像是不信。
“那是当然。”
百里子苓每天都会去看一眼晏辰。只不过,那天的事之后,百里子苓都是夜里去,站在门口看上几眼,也就离开,并未久留。晏辰其实也知道,因为每次百里子苓来的时候,他都没有睡着。他曾在想,是不是百里子苓还有什么要问他的,可是百里子苓根本没进来,也没有跟他说话。刚刚听了小厮的话,心头又升起些暖意。
小厮正与晏辰闲话,老沈头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套银针。晏辰看了一眼,知道每天最痛苦的时候又来了。之前几天,他整个人都不太清醒,痛苦也好,折磨也罢,只是为了想活着。现在,明显是好了许多,他自己也能感觉到。
“看样子,确实好多了。”老沈头拉了椅子坐下,然后把手指搭在晏辰的手腕上。
“辛苦沈医官了。”
“我是大夫,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倒是将军为你费了不少心。”
老沈头难得替百里子苓说话。当然,他也不是为了百里子苓,不过是想成全百里子苓拿这孩子换个好价钱,为的是那些死去的将士。
“将军对我恩同再造,晏辰此生皆不敢忘。”晏辰这话说得倒是很真诚。“不过,沈医官,我曾听闻,长乐之毒无解。我的体内是不是……?”
“长乐之毒,的确无药可解。我的这个法子,只能替你清除大部分毒素,要彻底清毒是不可能的。不过,性命无忧。”
“这么说,还有毒素在身体里,也有可能随时再毒发?”
“通常来说,这种慢慢渗透的毒,即便是有解药,也很难连根拔起。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如果没有什么诱因,不会导致毒发。平日里辅以药石,基本上也能和正常人一样。”
老沈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胡了,他感觉到刚才晏辰的脉搏快了些,这本也是正常反应。一个人听到自己得长期吃药,还有可能再毒发,难免会有些心理波动。可是,那个波动很短暂,很快就恢复如常。这才是让老沈头最在意的。
“沈医官,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不问是你的权利,答不答,便是我的自由了。”说着,老沈头收回了手指,这才摊开那套带来的银针,从里边挑了一根最细的针。
“将军为何要救我?”
老沈头准备下针,听到这话,稍稍迟疑了一下。
“将军菩萨心肠……”
老沈头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亏心,也没看晏辰,在他手上的穴位下了针。顿时,晏辰的眉头纠结在了一起,从手上传来的那股锥心之疼,开始在整个身体蔓延。这种疼,他每天都在经历,疼到极致的时候,他也有想过直接拿那短刀抹了脖子。可是,他还不能死,他得活着,哪怕是把牙齿给咬碎了,他也得扛着。
第14章 、离间
百里子苓操练完士兵之后,闲得有点发慌,见韩祺在侧,便想跟他过过招招。桑吉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乱来。现在可是在士兵的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输了,那可丢人了,以后怎么服众,怎么带兵。
百里子苓根本无视桑吉的暗示,拿了根棍子扔给韩祺。韩祺也没有拒绝,二人承诺点到为止,只是活动一下筋骨。
桑吉在旁边提着心,又没办法强拉着百里子苓走。他也是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个将军,这要真输了,看她那脸往哪里搁。刚刚操练完的士兵们倒是兴奋至极。平日里,也见过百里子苓与桑吉过招,当然,每次都是桑吉被打趴下。但桑吉是文官,就算每次都输给百里子苓那也不丢人。但是,韩祺不同。
“是个傻子吗?非得挑这个时候跟人家过招,平日里那点聪明劲儿都用我身上了,到底有没有脑子。”桑吉自言自语,他是真想一走了之,怕到时候丢不起那个人。可是真要走,他又不安心。就那么纠结着,二人已经在校场上打起来。
今日的校场格外热闹,就连老沈头都得了消息,说是百里子苓跟韩将军正过招呢,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
老沈头刚刚替晏辰取下针,听着不远处的校场上正热闹,他往外看了一眼。
“沈医官可是担心将军了?”晏辰刚从痛苦的边沿拉扯回来,满头都是汗,轻轻地喘息着。
“将军自有分寸。”
老沈头收拾了银针,刚要起身,“沈医官,我能出去走走吗?”
“你要是有力气出得这个门,那请自便。”
果然,就像老沈头说的那样,晏辰那点力气,也就只能在屋子里扶着墙走几步,就连去院子走一走,那也都奢望。听着校场时不时传来的欢呼声,晏辰的情绪也跟着起起落落。直到后来听闻百里子苓胜了韩祺,晏辰才回了床上躺下。
“韩将军,承让了!”百里子苓端起一碗羊肉汤与韩祺碰了一下碗。“你我现在都在任上,酒是指不上了,羊肉汤管够!”
“百里将军豪气,末将甘败下风。”
“韩将军客气了。你是周大人爱将,星夜驰援北楼关,我百里子苓感激不尽。”
两人客套了一番,最后各自端了一大碗羊肉汤喝下。桑吉在旁边陪着,可是那汤吧,他还真喝不下去。
“除了在战场上,我可是好久没跟自己人打得那么过瘾了。今日,实在是痛快,痛快得很啊!”百里子苓笑道。
桑吉轻轻吐了口气,心想,你也就是打赢了,若是今日输了,看你怎么见人。可是面上,还得陪着笑,装着很开心的样子。
一顿午饭,一大盆羊肉汤也见了底。韩祺与百里子苓聊得十分痛快,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填饱了肚子,韩祺先行离开,百里子苓便在椅子上打盹。
“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桑吉踢了她一脚,百里子苓没动。他又踢了一脚,百里子苓稍稍睁了下眼,但眼皮很快又搭了下来。桑吉正想推她,却听她嘟囔着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日过招,他没尽全力。我虽是赢了,那是因为他输得很有策略。”
桑吉一听这话,有点愣住了。
“你是说,他故意输给你,而且还不让人看出来?”
“可能是顾及我的面子,毕竟这里是北楼关。也可能……”百里子苓睁开眼,正好对上桑吉的眸子。“桑老二,你跟我说说这个韩祺和周大人。”
桑吉坐了下来。如果刚才百里子苓不说,他还真不知道韩祺是故意输给百里子苓,毕竟他是完全没有看出来。看来,他之前替百里子苓担心倒是多余了,这个小她几岁的丫头并不糊涂。
“韩祺是周大人的远方亲戚,一直戍卫京畿。一年之前,周大人调任西北提督,便向皇上要了韩祺。西北这么大块地方,他总得要有自己的人带兵,这也可以理解。周大人虽是文官,但在兵部多年,如今又做了西北提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还是有的。”
“那你之前担心的是什么?”
“之前……周大人恐怕是有意让韩祺接管北楼关的防务。我曾听说,周大人已几次上书皇上,要求把北楼关纳为西北提督管辖,而且他的提议也得到了不少朝臣的支持。这一仗,咱们虽说没败,但也不算胜,损失了那么多人,朝廷要补充兵力,最近的当然是由西北提督麾下,但是,恐怕周大人会借此机会再跟皇上要下这北楼关。”
“二公子是担心我没了去处?边塞苦寒,又战火不断,若是西北提督愿意接手北楼关,我倒是乐意交出去。前几日,你不是还跟我说,我这年纪该许一门亲事了。脱了这身甲胄,回上都,我也相夫教子去。”
“我的将军啦,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想当初,你们百里家手握重兵,掌管了整个北方防务,可谓权势通天,知道有多少人眼馋吗?手中有兵,别说是文武百官,就算是皇上,也会忌惮几分。你知道一个手握兵权的人,一旦失了兵权,会怎么样吗?”桑吉算是苦口婆心,对百里子苓他还真是掏心掏肺。
“你的意思是,皇上一直忌惮我们百里家?”
桑吉有些想咬了自己的舌头。他说这话,也是犯忌讳。
“没有哪个皇帝不忌惮手握重兵的将军。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桑吉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已然言多。百里子苓从小混迹军营,对于带兵打仗,她自有一套。但是,对于朝堂上那些事,没人告诉她,更没有人教她。
当初,父亲和长兄在时,也不会有人跟她提及朝堂之事。一是她当时还小,二是她是个姑娘,总归是要嫁人,不需要参合到朝堂之事中来。后来,父亲和长兄都不在了,她的二哥身在朝堂之中,更不会与她说那些事。说起来,百里子苓算是位很纯粹的将军。带兵打仗,守边戍土,保家卫国,她的想法其实特别单纯。
桑吉便是知道她很单纯,才真的替她担心。
“将军,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桑吉拂袖而去。
夜风习习,北楼关又陷入了夜色之中。
百里子苓在城里转了一圈,除了打更的更夫有节奏地发出声音,这北楼关死一般的沉静。一场大战之后,又有居民离开北楼关。谁都想活着,谁都想活得更好。舍家舍业的去往远方,也不过是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在深夜里一声叹息。抬头时,看到一轮明月皎洁如新。
“将军!”
百里子苓扭头一看,原来走到了牢房前面。这里边只关了一个人,那个西部通。至于其他的人,都一一处决了。
“最近,可有人来过?”
“回将军,昨日桑副将来过。他还特别交待,除了他和将军,谁都不能与犯人接触。”
百里子苓点点头,桑吉想得周到。想一想这两年,幸好是有桑吉在,她也省了很多心。
牢房里,南颇依旧疯疯傻傻,嘴里哼着几句童谣,咿咿呀呀地听不得真。百里子苓站了一会儿,转身欲走,却听得南颇说道:“百里将军打了胜仗,还有烦心事?”
百里子苓回头看他,淡然一笑,“确实有点烦心。过几日,我便要回京。你说,我是带着你一起回上都见皇上呢,还是就此把你埋在这黄土台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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