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筠认为,康王殿下的提议不错,既然来到长安,就认真游览一番,那位风竹郎君靠后。
“贺娘子,晚膳应当备好了。”管公明笑起来略显单薄。
贺清笳、绿筠、管公明住在水月小筑第三层,三间卧室,附带独立的茅厕、厨房、厅堂、浴池、庭院,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厅堂采取复古风,竹帘为窗,四处透风。
左边卷起竹帘,可以看见洛水,漂浮着点点渔船。右边半卷竹帘,能够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华灯初上。
绿筠挑选了西边的食案,和贺清笳东边的食案正对着。
管公明知晓,绿筠总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对着贺清笳,便识趣地退下,并且叮嘱了哑巴婢女,上完菜就立刻撤退。
老实说,同贺清笳一起吃饭,会生出莫名的压迫感。
贺清笳既然是李纯简的心上人,管公明懒得多想。有些秘密,不是他这个心腹应当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一直受到李纯简重用。
晚膳皆是洛阳菜,非常丰盛。有传统的牡丹燕菜、葱扒虎头鲤、云罩腐乳肉、清汤荷花莲蓬鸡、醋熘豆芽,也有新颖的双色腰子、凤巢三元、芙蓉海参、锅贴金钱牛肉、鸡茸酿竹荪。
“太破费了。”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她的胃口很固定,不会因为今晚的菜肴十分可口而多用一碗饭。不过,李纯简时常三更半夜敲怨歌行的门,导致她逐渐接受了夜宵。
“娘子,李家皇室的钱,不花白不花。”绿筠笑语盈盈。
绿筠大快朵颐,吃饱之后就嚷嚷着看洛阳夜景。
“阿筠,铜驼暮雨,不足看吗?”贺清笳打趣道。
“娘子,不就是下雨,长安春季也下雨。”绿筠嘟囔道。
贺清笳到底还是随了绿筠的心思,出了水月小筑,往闹市走去。即便修了几条道路,也觉得拥挤,又唯恐踩到旁边盛开的牡丹花。
洛阳娘子,比长安娘子,更加偏爱牡丹。
绿筠发现,有的洛阳娘子,簪的牡丹真花,衣裳上绣的金线牡丹,臂钏也雕刻了牡丹花纹,就连提的花灯也是牡丹。
而且,长安郎君也喜欢牡丹花纹,不觉得太浮华。
“娘子,这是什么,看着好滑稽!”绿筠喊道。
“二鬼摔跤。”贺清笳轻声道,目不转睛地看着。
二鬼摔跤,由一个人表演,道具是两个造型夸张的鬼头。演员表演的时候,两只鬼头以抡、转、滚、翻、摔、扫、踢、挡、托举等动作,互踢互绊,做厮打状。这样活泼有趣的演出,需要演员长积月累的功力。
长安人觉得鬼怪不吉利,两人都是第一次观看二鬼摔跤。
除了二鬼摔跤,还有偃师社火,吸引了绿筠的注意力。
偃师社火的花样颇多,有狮子舞、大鼓、旱船、推小车、高跷、拉犟驴、龙灯、抬杆、海神、唢呐等。
绿筠最爱看狮子舞,足够暴力。
那狮子,看起来像是真狮子,狮子皮摸着实在,不过脚上改成钢爪,制造更加凶猛的感觉。随着锣鼓声响起,表演者一副文弱书生打扮,持着拂尘,用铁索牵引狮子,一边逃跑一边抵抗,偶尔捡到事先搁置的武器,例如长矛、大刀、九节鞭等,便翻滚跳跃,尝试与狮子搏斗。
这样的狮子舞,看得热血沸腾,却是最消耗体力。
不到一盏茶功夫,文弱书生扑倒狮子,割下头颅,表演结束。
绿筠意犹未尽地摸出铜板,打赏给文弱书生。这时,她不经意间瞥见,贺清笳眼底流出烟花般绚烂的光芒,可惜转瞬即逝。
她家娘子,有时候也想沾染一下烟火气息吧。
思及此,绿筠决定,向李纯简学习,耍一下无赖,拉着贺清笳,继续游玩洛阳。
洛阳八景,分别是龙门山色、马寺钟声、金谷春晴、邙山晚眺、天津晓月、洛浦秋风、平泉朝游、铜驼暮雨。她和贺清笳,才见过铜驼暮雨,自然是统统走一遭,方对得起这次出门。
然而,绿筠刚拽着管公明计划龙门石窟的路程,金谷园那边就送过风竹郎君的拜帖,简直是扫兴。
第154章 风竹
金谷园,随着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楼榭亭阁,高低错落,一条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啾啾、桃花灼灼、柳丝袅袅。
当然,那些传说中的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物品,早已卸下,屋宇的风格偏向于古朴。
贺清笳、绿筠到访,风竹郎君亲自迎接。
“贺娘子,怎么不见那位大理寺少卿?”风竹郎君低笑道。
梅花竹节纹碧玉簪束发,一袭水绿春衫,长眉若柳,身如玉树,肤色雪白得几乎透明,仿佛长年不见阳光。
比起贺清笳,绿筠早就呆愣住了。
像,实在是像,跟燕哀帝一个模子雕刻出来。
绿筠觉得,不必验证了,风竹郎君必定是燕哀帝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贺清笳同父异母的弟弟。
正因如此,绿筠抿着唇瓣,提高了警惕性。
“管少卿不想过来。”贺清笳淡淡地道。
管公明确实不愿意掺和其中,只会给康王李纯简带来麻烦。管公明只需要答案,而贺清笳必定推测得出答案。
“听说,贺娘子是康王殿下的女人,这么不避嫌疑,倒是比洛阳娘子坦荡。不过,你姓贺,我姓赫连,一字之差,或许是同宗同源。”风竹郎君轻笑道,风姿清朗。
对,就连风姿,也与燕哀帝相似。
若不是燕哀帝深爱燕哀后,燕哀帝早已儿女成群,就轮不到安泰公主执掌朝政,更何况赫连清笳冷情冷性。
绿筠听后,想要呛回去,却被贺清笳轻轻扯了衣角。
“贺娘子,喝得惯煎茶吗?”风竹郎君问道。
不待贺清笳点头,风竹郎君打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贺清笳、绿筠移步了茶室。
茶室清幽,焚了沉水香,南海夜明珠缀起的帘子随风摇曳。
风竹郎君吩咐婢女,搬出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依次排开鎏金银茶罐、鎏金银茶笼、鎏金银茶碾、鎏金银茶罗、鎏金银龟盒、鎏金银盐台、琉璃茶盏。
接着,只见风竹郎君稍微拢起袖子,左手执着火夹,从鎏金银茶罐夹出一只蒸青团茶饼,搁置在风炉上烘烤,右手打起一柄纳纱《风竹图》留青竹柄团扇扇火。
美人持扇,眉清目秀,颇有遗风。
尔后,风竹郎君瞟了一眼神情仍然淡漠的贺清笳,轻轻一笑,将烘烤过后的茶饼,用木槌敲成碎块,放置在鎏金银茶笼。然后,拾起鎏金银茶碾,将敲碎了的茶饼碾成粉末,再用鎏金银茶罗筛成细粉,小心翼翼地倒入鎏金银龟盒里。
“贺娘子,少盐吗?”风竹郎君问道。
贺清笳听后,轻微点头。
接下来,是最考验茶技的煮茶。
第一沸,烧开清水,加入少许雪盐,水珠如鱼目蟹眼;第二沸,盐水再度烧开,水泡如涌泉连珠;第三沸,先是舀出一瓢水备用,尔后握着竹夹,在茶锅中心搅动,形成旋涡,再顺着旋涡,舀一勺茶粉倒下去,水汽如腾波鼓浪。
贺清笳跪坐在草席上,细细品尝,神色恍惚。
这茶水的味道,似曾相识,像极了燕哀帝的手艺。
幸好,绿筠没有喝过燕哀帝的煎茶,执起琉璃茶盏,小口饮着,自然是不大习惯地蹙起眉头。
“阿姐,煎茶如何?”风竹郎君忽然轻声道。
“风竹郎君,姐姐不要乱喊。”绿筠恼道。
“阿筠,无碍的,称呼而已。”贺清笳语气淡然。
“阿姐,你喜欢书法吗?”风竹郎君继续道。
语罢,风竹郎君领着贺清笳、绿筠前往书室。
书室布局雅致,窗外藤萝满墙,石阶上芸香草青翠,花几上摆放了一盆建兰,旁边是洗砚池,养几条锦鲤。中间是长桌,安放了古砚、铜水注、笔格、斑竹笔筒、笔洗、糊斗、水中丞、铜镇纸,左侧是书架,右侧是木床,再无多余的装饰。
“娘子,我怎么感觉,风竹郎君在努力向您证明,他就是赫连皇室。”绿筠附在贺清笳的耳畔悄声道。
贺清笳听后,摇头失笑,连绿筠都看出来这点了。
风竹郎君写的是《秾芳依翠萼诗帖》,燕哀帝生前经常书写,笔法犀利、铁画银钩、飘逸劲特。
绿筠不懂书法,捧着《秾芳依翠萼诗帖》,只觉得非常熟悉。
贺清笳常常模仿燕哀帝的笔法,一眼就瞧出来了神似度。
可惜,只是神似。燕哀帝的笔迹有一股贺清笳不大欣赏的脂粉味,有些柔媚轻浮,而风竹郎君的字迹更加完美。
之前,贺清笳阅读古籍,古籍上说,从一个人的笔迹,可以挖掘他的过去,贺清笳觉得夸张些许。如今看来,颇有几分道理,贺清笳对着《秾芳依翠萼诗帖》,陷入深思。
“阿姐,你既然画了《风竹图》,我想送一幅画给你。”风竹郎君笑道,眸光温润。
贺清笳被打断思绪,揉了揉额头,发出无奈叹息。
绿筠察觉出来,忧心忡忡,忍不住拉着贺清笳,小声问道:“娘子,这位风竹郎君不会真的是赫连皇室吧?他知晓您的身份,会不会对您不利?”
同父异母的兄妹相杀,说书里头有,现实生活中也常见。
“阿筠,你想太多了。”贺清笳浅笑道,轻拍绿筠的肩膀。
绿筠发觉,贺清笳的笑意格外冰冷,隔绝了烟火气息。绿筠摸了摸发髻,有点闹不明白,贺清笳的想法。
画室挨着书室,诗书画本是一体。
绿筠猜测,还有诗室,风竹郎君懒得吟诗作对罢了。
画室里,风竹郎君绘画,贺清笳坐在禅椅上闭目养神,绿筠捧着茶盏四处打量,形成一种奇怪的静谧氛围。
一个时辰后,风竹郎君画了《芙蓉锦鸡图》。
两只芙蓉花娴静半开,一只锦鸡蓦然飞上芙蓉花枝头,压弯了枝头,打破了宁静,锦鸡浑然不知,踩着颤动的枝头,回首翘望那翩翩起舞的蝴蝶。
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鷖。
风竹郎君在右上角题诗,正是燕哀帝所创作。
这《芙蓉锦鸡图》,也是燕哀帝的得意之作。
第155章 清竹
“你叫什么名字?”贺清笳沉思片刻,轻声问道。
“阿姐,我叫赫连清竹。”风竹郎君轻笑道。
赫连清笳、赫连清竹,这名字取得相似,绿筠不得不承认,风竹郎君真的是她家娘子同父异母的弟弟。
“清竹,谁告诉你,我是赫连清笳的。”贺清笳淡淡地道。
其实,她并不想知道那个谁,只是随口问问。
“阿姐,如果我说,我在长安偶然瞥见你一眼,就认定你是我的阿姐,你是不是不信?”风竹郎君轻声道,目光温软。
“人有相似。”贺清笳语气淡然。
不错,若是仔细打量,贺清笳与风竹郎君长得有三分相似。不过,贺清笳冷淡雅致,气度清华,看起来就和风竹郎君相差甚远。
“阿姐,是乌雅姑姑认出了你。”风竹郎君浅笑道。
“风竹郎君,我家娘子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绿筠恼道。
“李家皇室的女人,乌雅姑姑总会多看一眼。乌雅姑姑那个时候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不愿意圆房,不接受王妃玉牒。后来,乌雅姑姑发现,是阿姐,瞬间明白了。”风竹郎君低声道,眉宇间染上轻愁。
“是于崇叛逆案被翻案那段时日吧。”贺清笳轻叹道。
风竹郎君听后,轻微点头,若有所思,调子更加忧伤:“阿姐,是责怪我,间隔这么久才相认……”
“你身子骨差,怕冷怕冬天。”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语罢,风竹郎君退后几步,眼神闪躲,索性低下头,说出满腹愁绪:“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畏寒毛病,所以等到开春暖和以后,才拜托乌雅姑姑走一遭长安,代替我去看看阿姐。没想到,阿姐会来洛阳。”
“风竹郎君,您这话说得可笑。你要是当真不想让我家娘子来洛阳,就不会在洛阳如此高调,用诗书画吸引一帮文人墨客。”绿筠对于假装柔弱的郎君向来没有好感,双手叉腰,杏眸圆瞪。
“阿姐,我……”风竹郎君想要抬头辩驳,又楚楚可怜地咽下去。
此刻,贺清笳面色沉静,却想起了康王李纯简。
李纯简的楚楚可怜,更多的是楚楚,那双桃花眼眨巴起来就是水雾朦胧,教人生出爱惜之情。而风竹郎君的楚楚可怜,更多的是可怜,很遗憾,贺清笳从不同情外人,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清竹,想听听你的故事,但是今晚我要回水云小筑。”贺清笳浅淡一笑,笑不达意,透着蒹葭上的冰霜化为雪花的冰冷。
“阿姐,谢谢你,相信我。”风竹郎君笑道,眼角湿润。
于是,风竹郎君安排贺清笳、绿筠在德馨室歇息。
德馨室,三面环水,视野开阔,种了白梅、斑竹、雪松、侧柏,错落有致,风雅又不失大气。
“娘子,您要防备赫连清竹。他既然是燕哀帝唯一的儿子,早不认亲晚不认亲,拖到现在,必有阴谋。倘若大燕遗臣要利用赫连清竹逼迫您反夏复燕,您千万得见死不救。您已经是贺清笳,不再是赫连清笳。”绿筠确定周围的环境不容易被窃听后,附在贺清笳的耳畔,语重心长地道。
当然,绿筠知晓,她这点提醒,显得微不足道。她家娘子聪慧过人,所思所想必然比她深刻百倍。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偏要说出来才放心。
“阿筠,你就那么肯定,他姓赫连。”贺清笳摇头失笑。
话音刚落,绿筠瞪大眼睛,盯着贺清笳许久,愈发疑惑。
娘子是在同她开玩笑么,风竹郎君怎么会不是赫连清竹。人可以有相似,性情也可以有相似,但是两者加起来,外带金谷园这个秘密产业,还有乌雅姑姑的见证,就很难推翻过去。
“阿筠,晚上好好听故事。”贺清笳此刻当真是调笑意味。
绿筠听后,点头如捣蒜。
晚膳时分,素食为主,清淡雅趣。碧涧羹、傍林鲜、太守羹、素蒸鸭、青精饭、拔霞供、山海兜、蟹酿橙、黄金鸡、鸳鸯炙、山煮羊……
绿筠托着下巴,努力不打哈欠,听完一个个充满诗意的菜名,感觉胃口要少去一半。然而,绿筠动了筷子,轻咬一口,顿感惊艳。
这是燕哀帝的风格,即便吃顿白粥,也颇为讲究。说不定,那煮白粥的清汤,是用老鸡老鸭鸡脚火腿肉皮筒骨瘦肉蹄膀、鲍鱼海参干贝花胶鱼唇墨鱼蹄筋鸽蛋花菇笋干,文火熬制,多次过滤所得。
“阿姐,这些菜式喜欢吗?”风竹郎君问道。
“尚可。”贺清笳尝试了每一道菜,无所谓喜欢或者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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